近侍将屏风拉开。
魏钧澜微微抬起眼,视线落在了眼前的年轻人身上,略显惊讶地挑起了眉:“江公子,你的神色很不好。”
不得不说大秦的丞相是一个极为棘手的人,也是一个极为敏锐的人。
沈孟枝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波动,抬手的动作一顿。
从进来到现在,他的神情举动都很正常,没有暴露丝毫真实心绪,可魏钧澜能这么说,是早就猜到了他为什么会来这。
沈孟枝将手中的昆山石轻轻搁到了两人之间的茶案上,垂眸道:“魏相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不,”魏钧澜手指按上昆山石,不疾不徐地轻敲了几下,“是我要你回来。”
昆山石是他给的,送出去的时候,也就注定了沈孟枝一定会回来。这就像是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风筝线,自始至终,主动权都在他的手里。
沈孟枝无心去计较自己何时成为了他的风筝,他盯着那块昆山石,轻声问:“你想告诉我什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魏钧澜反问。
“……我不知道。”
“你该知道。”
沈孟枝手上的力道扣紧又松开,忽然毫无预兆地站起身,转身就要往外走。
“楚晋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从前的事情?”
身后传来平静的问询,他的脚步一下子被钉在原地。
“我知道你和他现在在一起。”魏钧澜缓缓开口,“也知道你此前利用李晟,只是为了回到他身边。”
“我知道你们之间的所有事。”
他微笑着倒了两杯茶,将一方锦盒放在了正中。
“能坐下来谈一谈了吗,沈、公、子?”
沈孟枝霍然转身。
他怔怔地看着锦盒中焕然一新的寒光剑,那些乱麻般的思绪回到正轨,一切的一切都重新联系起来,明明是柳暗花明,他却觉得头痛欲裂。
“唐墨白是你的人……?”他喃喃道,“为什么……”
“将这把剑从废墟里挖出来,重新锻造、打磨,的确是一件很费时间的事情。”魏钧澜轻抚过剑身,“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吗?”
他抬起眼,对上沈孟枝失措的视线,笑了笑:“十多年前,我们见过的,孟枝。”
这个语气,这个声调。
的确有人曾经这样叫过他。那时候他刚刚来到褐山书院,在方鹤潮的院子里,遇到了一个在等人的男子。
他与自己说了什么,沈孟枝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没等到下山的方鹤潮回来,在傍晚时分离开了。
可那一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恍如被一记重锤猛地击中,沈孟枝僵在原地,动了动唇,艰难地发出了声音。
“你是……那时候在方先生院里的人。”
世间少有的知道他本名的几人,本该是他最能信任的人,可魏钧澜却不同。
“竹林的时候你就认出了我,”沈孟枝道,“你究竟是谁?”
魏钧澜端起案上的茶水,缓缓喝了一口。
“许多年前,有一个学生被逐出了褐山书院。”他有些遗憾地开了口,“因为他的理念与大多数人不同,他与君主背道而驰,与这个国家产生了分歧。”
“一口水缸里的鱼,永远在为了食物争夺,永无休止,不知疲倦。资源是有限的,除非只剩下一尾鱼,争斗永不会停止。”
“这个学生想创造一个和平的国度,这需要一个强大的国家。很可惜,他的国家没办法满足他。于是他蛰伏了许多年,在世间寻找他的目标。很快,他找到了最合适的人选。”
沈孟枝冷淡道:“所以你背叛了燕陵,来到了旧秦。”
“背叛?”魏钧澜笑着摇了摇头,“哪怕是我当时的挚友,也不能理解我。它从未重视过我,何来背叛。”
沈孟枝蹙紧了眉,又问:“那你口中合适的人选,是谁?当今陛下吗?”
魏钧澜忽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满含深意,似乎轻易便看透了一个人,仿佛自己的一切都无处遁形。
“不,是他的儿子。”他饶有兴趣地盯着沈孟枝,“当时的旧秦世子。”
沈孟枝呼吸一滞。
“如今的摄政王有没有跟你讲过他以前的事情?”魏钧澜笑容不变,“为什么会入质燕陵,为什么会被人刺杀,为什么传闻中玩物丧志的世子,如今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摄政王?”
他拿起桌案上的昆山石,放在手心轻轻摩挲,说出的话平静至极:“你听说过‘魄’吗?”
“王室贵胄,权力纷争,一辈子都危机四伏,若不小心,就会被人算计得死无葬身之地。”魏钧澜摊开手心,昆山石制成的圆润棋子静静躺着,显出玉一般的光泽,“‘魄’,是他们为自己选的替代品。”
“他们与原身的容貌、身形相似,会替原身出席一切危险的场合。暗箭、毒杀、刺客,‘魄’就是权势之人的第二条命。当然,这样的人也不会只准备一个‘魄’。上一任‘魄’死了,就会有新的人选补上去。”
魏钧澜仿佛没看见沈孟枝骤然惨白下去的神色,微笑着说出了他说不出口的那个残忍至极的答案€€€€
“楚晋就是旧秦世子的‘魄’。”
那枚棋子变得无比灼目,沈孟枝仓皇闭上了眼,哑着声音道:“我不信,也不会有人信。”
魏钧澜猜到了他的反应,笑了笑:“你如果不信,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从容起身,一步一步向沈孟枝走去,语气和缓,却如裹了蜜糖的砒霜,将心理防线一点点击溃。
“那位旧秦世子,是我见过最难得的惊世天才,无论谋略还是心术都无人能及。这样的人,却自幼孱弱多病、深居简出,丝毫风雨就能轻易要了他的命。”
魏钧澜道:“他需要楚晋,需要一个替他站在权力场上的人,作为他野心的继承者,成为世人眼中,堂堂旧秦的世子。”
“就像这块昆山石。”他笑着拨弄了几下手中的棋子,“明明是假的,却被当成了真的。”
沈孟枝身侧垂落的双手微微发抖,一种极致的恐惧从心底漫过来,几乎要没过一切。他呼吸发颤,身体被牵动着,骤然打落了那枚棋子。
石头坠地的声音清脆。
“那个人,”他艰涩地开口,“还活着吗?”
沈孟枝紧紧盯着魏钧澜的神色。一种几近荒唐的冲动在他体内叫嚣着,如果那个人还活着,他会失控到不计一切地去杀了他,否则,陷入危险的就一定是楚晋。
真与假只能存在一个。
他不要玉石俱焚,他要楚晋活下来。
魏钧澜看着他只这一会儿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淡淡道:“他已经死了。”
恍惚中松了一口气,沈孟枝闭了闭眼。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留下命令,让赵裕和在他死后杀了楚晋。”魏钧澜道,“他要利用自己的死,为旧秦找到一个最合适的借口,拉开燕秦之战的序幕。”
“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完美的,唯一的差错,就是楚晋还活着。”
在沈孟枝骤然紧张起来的注视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甚至,弄假成真,取代了他,成为了大秦的摄政王。”
“或许是世子也被楚晋骗过了,或许是楚晋隐瞒了自己的野心,又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在计划取代世子。”魏钧澜目光闪烁,“没人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你也不知道。”
“又或者说,你想知道吗?你想了解他吗?”
沈孟枝垂下眼睫,淡淡开口:“这些事情,不劳魏相费心。我了解他。”
“那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你?”魏钧澜笑了起来,“身为一个外人,连我都比你了解他。”
话音未落,沈孟枝遽然抓起锦盒中的寒光剑,剑风疾扫,在魏钧澜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停在了他身前几寸处。
他面上此前挣扎失神等种种情绪荡然无存,冷冷道:“既然你知道这些事情会威胁到他,就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这就是你的目的?克制、示弱、装成被我牵着走的样子,”魏钧澜面容平静,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欣赏,“等得到了你想要的信息后,在我放松警惕时动手,堵住我的嘴,铲除可能存在的威胁。”
沈孟枝没吭声,神色是冷的。
魏钧澜轻轻叹了口气:“这步棋太险了,你就没想过,若我死了,你一个人能不能活着出去?”
“没想过。”沈孟枝道,“也不需要想。”
他是真真正正动了杀意,魏钧澜的存在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他甚至觉得,如果对方活着,很多事情都会向着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下去。
杀了这个人。
不惜一切代价。
他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却听魏钧澜轻飘飘道:“杀了我,你要怎么知道你兄长的消息呢?”
沈孟枝手指颤了颤。
“我兄长已经战死了。”他一字一字地说。
“那你为何不继续刺过来了呢?”魏钧澜轻笑,“若不是抱有幻想,为何不直接动手,杀了我?”
剑锋在抖,他低头看了一眼,用寻常语气道:“方相是我的故友,我不会害他的学生。当年的事我也有所调查,最后发现,你父亲在代国大破沉因山之前,暗中派人把你的兄长送了出去。想来也是猜到了萧琢的动作,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那日死于山下的,是军中副将。”
“……”
沈孟枝怔怔问:“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找我?”
魏钧澜端详着他的表情,带了点古怪的笑意:“就在楼下的医馆,要见一见么?”
沈孟枝的目光被牵动着往下看去,余光瞥见了一道身影,在来往的人群中格外醒目。
“你想见他的话,”魏钧澜道,“我可以随时带你去找他。”
沈孟枝猝然一惊,猛地想到了什么,手中剑晃了晃,失力脱手,摔到了地上。
他退了一步,超出预料的惶恐丝丝缕缕爬上心头,像吸血的蛊虫,胸腔又疼又痒。
“……不。”
他的骨头已经被烙上了叛国的罪名,像一个恶毒的诅咒,永远都洗刷不掉。
沈孟枝失神般道:“不见了。”
他闭上了眼,忽然觉得有些想笑,可是却没有力气去牵一牵嘴角。
但是流泪是不费力气的,于是眼泪便怔怔地落了下来。
或许在踏上这间茶楼的时候,他就注定会输给魏钧澜。
魏钧澜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下颌汇成的泪珠,开口时却是温和的:“孟枝,你是方相看重的学生,我不会害你。”
沈孟枝睁开眼时,对方脸上已经带上了笑意,仿佛刚才的面无表情只是错觉。
“你选了我,是想要我做什么?”他平静地擦去了泪痕。
这句话无异于妥协,魏钧澜终于露出了一点真情实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