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为臣 第141章

忘记了,不记得了,也是一件好事。

沈云言视线落在他脸上,像是隔着数年的光阴,看见了那个自闭又怕人、格外听话懂事,喜欢躲在他身后的小孩。

他离开家的时候还不到自己的胸口,如今已经快要跟自己一样高了。

沈云言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才从当年那个安静温柔、不谙世事的孩子,走上了一条与他、与沈恪所设想的截然不同的路。

不被人支持、不被人看好,一个人,孤独地撑过这段漫长的时光。

“对不起啊,”沈云言喃喃道,“让你受委屈了。”

世人称赞他风光无限,指责他跌落谷底,而作为兄长,只会心疼自己的弟弟。

他絮絮叨叨地问:“这么多年,有没有被欺负了?战场上那么乱,有没有受伤?早知道就该听父亲的,不偷偷教你习剑了……”

“兄长。”

沈孟枝忽地打断了他。

他垂下眼,避开了沈云言的视线,动了动唇,茫然无措地开口。

“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他问,“是不是……让沈家蒙羞了?”

那史书上罗列的一条条罪责,人人口中的污言秽语,他不在乎,可他在乎沈云言,在乎沈家,他不怕千夫所指,却怕到头来,戳的是沈家的脊梁骨。

其实,他还想问对方,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来找自己,为什么不留给他丝毫音讯,为什么?

……是不想见他吗?

沈孟枝张了张口,却没能问出来。

越想越乱,越想越怕。怕眼前的温情是假象,怕与亲人之间有了芥蒂。

他没能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道把他拉了过去,沈云言一把抱住了他,使劲揉了揉他的头发,低声道:“谁再敢这么说你,我一定把他揍得爬不起来。”

“我了解我的弟弟,他不会做这样的事。我只知道孟枝成了威风的大将军,把楚戎那狗东西打得落花流水,是燕陵沈家的骄傲。”他笑了起来,眼睛很亮,“至于史书什么的,就让它见鬼去吧。”

时隔数年再被兄长拥抱,沈孟枝有些愣。

那时候沈云言一回府,第一件事就是来抱他。兄长的怀抱带着边塞原野的风,永远毫无保留,永远包容着他。

沈孟枝埋头深吸了一口气,听着沈云言在他耳边慢慢地说:“沉因山战败后,我受了伤,副将是父亲的人,拼死把我救了出来。可能是伤到了脑袋,醒来之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被一户农家救起,那段时间一直生活在山野之间,直到苏愁找到了他,用“弟弟”的身份接近了他。

沈云言什么都忘了,唯独对这个字眼有反应。

苏愁的举止动作,都与沈孟枝相差无二,他相信了对方的谎言,也落入了魏钧澜的圈套。

“对不起。”沈云言低声道,“哥哥来晚了,错过了你那么多年。”

沈孟枝摇摇头。他等自己眼周的热意褪去后,才抬起脸,退了一步,从兄长的怀抱中退了出来。

“沉因山的战败,也跟萧琢有关系吗?”

沈云言蹙起眉,脱口道:“萧琢那狗杂碎……”

他话说了一半卡住,看了眼自家温温雅雅、面色如常的弟弟,咳了一声,换了个措辞:“萧琢必定是听了娄崖的,忌惮沈家在朝中的势力,想要用自己的人取而代之。”

娄家是萧琢的忠实拥护者,他才会想要让娄崖取代沈恪,让娄崖之子娄兴取代沈云言,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因此才会将主意打到了沉因山这里来。

当时在山下一受袭,沈云言就派了人去请增援,只是苦等七日七夜都没有等到来自湘京的消息。

反而是后来上任的娄兴捡了这个便宜,在沉因山战败后,领着大军横扫了被沈云言苦战消耗的代国残兵,成了萧琢的得力助将。

沈孟枝紧攥起手指,怒火令他难以抑制地发着抖:“他竟然敢……”

他怎么敢?!

难道权势真的能毁掉一个人,让他变成一个疯子,让他不计后果地拿自己的国家和子民来赌?

沈孟枝骤然失力般松开手,突如其来的茫然爬上心头。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沈云言缓和了眉眼,换了个话题:“别想了,让哥哥好好看看你。”

沈孟枝回过神,下一秒就被兄长摸了摸脸。

“真神奇。”沈云言惊奇地看着他,“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团子,才到我这里。”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沈孟枝低头看了眼,抿唇,将他的手挪到了一个更高一点的位置:“这里。”

沈云言弯起眼睛笑了起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口问:“孟枝,你今年是不是二十五了?”

沈孟枝迟疑着点点头。

“那也到年纪了。”沈云言打趣道,“可有喜欢的人了?”

“……”

沈孟枝不说话了。

他的沉默被沈云言当成了逃避,沈大公子对自己的事一向看得很开,对自家弟弟的婚姻大事也十分开明,道:“若是有喜欢的姑娘,就告诉我,没有也没关系……”

“兄长,”沈孟枝打断了他,“我成亲了。”

声音戛然而止。

沈大公子一口气哽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作者有话说:

沈云言(震惊):谁成亲了?!!!我三十多了还没成亲!!!

【碎碎念:上半章 适配bgm姚六一的《隔岸》(不是dj版!】

第141章 偷画€€落笔皆是他

沈云言定在原地。

“你……”他缓了一阵,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斟酌着问,“你怎么了?”

沈孟枝眼神飘忽,移开视线。

“我成亲了。”他重复了一遍。

这次是真真切切的。

沈大公子僵立着想了一会儿,自己想开了。

自家弟弟品貌出众,文采卓然,舞剑弄墨均不在话下,有姑娘芳心暗许也是自然。

忽然得知有了弟媳,沈云言一时百感交集,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认真地问:“是喜欢的人吗?”

沈孟枝眨眨眼,唇角泛起一丝淡笑:“很喜欢。”

既然是喜欢,那就没有太大问题。沈云言从前也是被十里八街的媒婆催婚的那个,第一次做家长,没什么经验,想了想当时对方的说辞,问:“家世相貌,琴棋书画这些,可还合适?”

沈孟枝沉吟片刻,开了口:“相貌家世俱是上乘。”

€€€€世人公认的九州明珠,无人能比;权倾朝野的群臣之首,有权有势。

“琴棋书画都颇通,”他顿了顿,“但最擅长舞刀弄剑。”

沈云言挑起眉,眼睛亮了亮,明显是对对方来了好感,夸道:“那一定是英姿飒爽。”

其实合不合适对沈大公子来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这样一个随性的人,只要弟弟喜欢,他都不会说什么。

他稍稍放下心来,又问:“是哪家的姑娘?姓甚名谁?”

“……”沈孟枝卡了壳,半晌,隐晦地道,“兄长见过就知道了。”

现在是不方便见了。摄政王人还在地牢里,伤也没养好,沈孟枝决定先瞒上一阵子。

“我改日带你去见他。”他稳住了沈云言,“他这几日不在。”

沈云言点点头,忍不住感慨道:“好快啊,哥哥还在原地呢,你都已经成亲了。”

沈孟枝耳根有些发热,随手抽了一本书堵住了对方的调侃:“兄长,看书吧。”

自从离开褐山书院后,他也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了。万宗阁的陈设还跟走之前一模一样,只是书架上落了薄薄一层灰。

沈云言轻声笑了笑,接过书,随便翻了几眼。一开始看得并不算认真,慢慢地倒来了兴趣。

“这本书是谁的?”他随口问,语气中还多了几分兴味,“上面对兵法和用兵的见解很独到。”

沈孟枝还在思考今后要怎么跟兄长解释摄政王的事情,闻言瞥了一眼,无比熟悉的字迹让他不需要思考便能叫出对方的名字:“楚……”

他一卡壳。

想什么就来什么。

沈孟枝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本书,深吸一口气,道:“我也忘了。”

沈云言有些遗憾,继续翻动书页时,竟然从里面掉出了几张薄薄的纸。

没等他看清上面的内容,沈孟枝已经眼疾手快地捡了起来,藏到了身后,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是我之前做的注释。”

沈云言挑起眉。

只不过沈孟枝不想说,他便也没继续问,继续翻起手边的书来,道:“我倒还挺想和写这本书的人见一见。”

沈孟枝攥着手里的纸页:“……”

趁沈云言没注意到这边,他低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手里的东西。

是画。

许多张画在草纸上的画,笔触生动,勾勒得细致又认真,似乎费了不少心思。

一张张,一幅幅,画的都是同一个人。或凝眉提笔,或支颐阖眼,或起身抽书。

沈孟枝愣了下,有些想不起对方是什么时候画的自己。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楚晋被罚在万宗阁抄书的时候,可他是什么时候望向自己,又是什么时候落笔成画,沈孟枝都毫无察觉。

他翻到最后一张。

上面的人只画了一半,草草便结束了。沈孟枝无意识地蹙了下眉,挪开手,看见了空白处画着的一只大王八。

这只王八多少带了点个人情感,画得潦草且不走心,似乎还带了怨气。

草草几笔画得歪歪扭扭的王八壳上被人写了两个字:季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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