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胥方自戕而死,徒留城外胥方台。
如今的胥方台早已被泛黄的草木掩盖,风化的石台上爬满裂痕,数载春秋沧桑不尽。
石台位于悬崖之上,远处山谷,村舍连绵,星罗棋布。
薛义理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来,道:“就是这里。”
他扭过头,将驻足不前的萧覃拉到最前面,引导他道:“龙血骑忠心耿耿,只会听从君主的吩咐。覃公子,告诉他们,你就是真正的燕陵国君。”
萧覃仍有些慌乱,迟疑道:“太傅,他们如何相信我?”
“有先王的遗诏在,你无须担心。”薛义理从袖中掏出贴身藏了许久的遗诏,正要放进对方手心时,忽然一顿。
萧覃接了个空,心头狂跳:“太傅?”
“好孩子。”他听见薛义理的声音冷漠地响起来,“在这之前,你得先把阻碍你的人铲除干净。”
萧覃回过头,看见了面色冷淡的沈孟枝。他双手被缚于身后,另有两人一左一右压着他肩膀,把他带上了前来。
薛义理观察着萧覃的一举一动,缓缓开口:“老夫不会害你。他是整个燕陵的叛徒,理应由君主下令处刑。”
“萧覃!”沈孟枝被带到了悬崖边,迎着呼啸的风,勉强开口,“别听他的!不要被他控制!”
话音转瞬被风卷走,萧覃眼神缓慢沉了下来。
“去吧,”薛义理鼓励道,“萧覃。”
萧覃动了动,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往悬崖边走去。他脸上害怕和慌乱交织成一团,但很快屈服下来,口里不停低喃着对不起。
沈孟枝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他:“……萧覃?”
被喊到的人猛地哆嗦了一下,闭眼抬起手,咬牙向前狠狠一推。
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沈孟枝向后退了几步,脚下一空,萧覃睁开眼时,看见的就是他被自己推得从悬崖上坠落下去,悄无声息地消失不见。
萧覃愣在原地,然后狠狠打了个寒颤。
身后骤然爆发出一声大笑。
“好!好,好啊!”薛义理满脸激动之色,毫不掩饰的兴奋落在萧覃眼中,却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萧覃,”落在他肩膀上的手掌令他遍体生寒,对方的声音热切,“你一定会成为燕陵名载史册的新王!”
薛义理殷切地将诏书放进他的手里,如同也看见了自己足以载入千秋的功名,一字字道:“按照我教你的,去做吧。”
沉闷浑厚的牛角号响彻山谷,在天地之间交织成片,叠叠回响,如同沉重的马蹄声自远方而来。
山谷间静了下来,风也渐渐凝滞、减弱,只剩号角重复的音节。
萧覃站在胥方台上,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村舍,奋力举起手中的遗诏。
诏书随风飘展,鲜红的玺印如一滴凝固的血,刺目至极。
“孤是燕陵先王萧炀之子,萧覃!”
泪水逐渐盈满了眼眶,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先王传位于孤,然,反贼萧琢,夺遗诏、信佞臣、杀无辜、篡王权。”
萧覃紧紧咬着牙关,幼时那噩梦的一夜,燕陵的国破民亡,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用尽全力,几乎要把嗓子喊哑,字字泣血。
“其罪,当诛€€€€!”
寂静的山谷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撼天动地的吼声€€€€
“当诛!!!”
“当诛!!!”
“当诛!!!”
山在颤,地在抖。
回音一遍又一遍,响彻云霄。
萧覃怔怔流着泪,手指缓缓攥紧成拳,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缓缓开口:“孤自认为愧对先王,不堪大用,不为明君。故而不愿为王。”
薛义理脸上欣喜若狂的神情一滞,瞳孔遽然缩紧,满心得意被惊慌失措取代:“萧覃!你在说什么!”
不对……不对!
他分明教对方自立为王,奉自己为师,助燕陵东山再起,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拿到他想要的!
“还给我€€€€”
薛义理愤怒地大吼一声,便要向萧覃扑去,想要夺回对方手中的诏书。
下一秒,破空一声自林中转瞬即至,一根羽箭正入他的肩头,薛义理大叫一声,滚落到胥方台下,挣扎着抬头望去。
自草木之间有马蹄声不疾不徐地响起,由远至近,领头的一匹高大黑鬃骏马上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是方才被推落山崖的沈孟枝。而他身后,一袭黑衣、俊美异常的摄政王平静地放下了手里的弓箭,语气意味不明:“薛义理。”
薛义理猛地反应了过来。
他望着二人身后不足百人的人马,目眦尽裂:“沈孟枝,你骗我!!!”
根本没有什么萧琢的大军,只是这区区几十人造势而为,连同萧覃这几日来的故作顺从,目的只是骗他心甘情愿交出诏书,引出龙血骑!
沈孟枝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切只是你自作自受,利欲熏心。”
“若你能抚养萧覃,让他平安长大,尊重他的意愿,放下对权势的贪婪,又何至于今天的地步?”
薛义理向来深藏的私心被毫不留情地剖开,他气急败坏道:“老夫是为了燕陵!你这个叛国的叛徒,你才是罪该万死……”
最后一字转为惨叫,一箭射出,弓弦仍在颤动,被楚晋抬手抹平。他垂眸看着惨嚎不已的薛义理,眼里没有半分笑意:“你只是为了自己,怎么敢和他相提并论。”
薛义理的人很快被抓住绑了起来,吵闹声归于平静。萧覃回头,神色复杂地望来一眼。
薛义理在疼痛中本能地抓住了一丝机会,拖着沉重的身体,慢慢爬到了他的脚边,仍抱有一丝希望地道:“萧……萧覃,我救过你啊,这么多年来,我把你养大,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心血,你忘了吗?”
他记得这个孩子最善良了。他柔弱、胆小、任人可欺,没有分毫帝王该具备的品质,但却是最好的傀儡。
可薛义理也忘了,这样的人被欺压久了,也是会爆发的。
“太傅。”萧覃道,“孤印象中,从你这里得到的,永远只有毫不留情的训斥。孤的一切,都要听你主张。无论孤做什么,都是错的。”
“你不是想将孤养大。你只想养一只听话的、愚笨的鸟。”
“可孤不想做听话的鸟。”
从齐钰和宋思凡消失之日起,接连数日没有音讯,他心中便再无一丝侥幸。
萧覃向后退了一步,挣开了他的手,低声道:“孤感激太傅养育之恩,会为太傅选一处地方,让太傅今后得以颐养天年。”
薛义理抓了个空,绝望道:“不……”
然而他唯一可以指望的人已经对他彻底死心,也再也不会听他一句辩解。
萧覃转过身,望向脚下连绵的土地,解脱般的释然似乎瓦解了数年来的心结,紧张跳动的心脏逐渐变得平缓。
那些缠绕着他的阴影随风而散,再也没有控制,再也没有否定,他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活生生的人。
“孤,不愿为王。”
他郑重道。
“燕陵沈氏,世代为将,碧血丹心。”
“孤在此下令,龙血骑全军,自此以后,只为沈家所用。”
萧覃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用尽了一生意气,随即,重重落下几字。
“€€€€随之,护万民,杀萧琢!”
“杀!!!”
怒吼声如排山倒海,震彻天地,经久不绝。
作者有话说:
夫夫做戏计划通√
枝枝被逼到悬崖的同时,摄政王正站在崖底望眼欲穿,聚精会神等着接老婆(?? ? 3?)
等枝枝坠落,立刻就被楚楚稳稳接住~
第156章 夜行€€风雪夜送萧覃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而下,掩盖了破旧不堪的胥方台。
白风卷地,枯叶落满曲折山路,又覆上了一层新雪。
泼墨的夜色与莹白新雪相映,夜空被雪色映得微微发亮,连绵的山脉则晦暗不清,立于远处,肃穆静谧。
“师兄。”萧覃抱着手炉,望着对面两人,脸被冻得有点红,“就送到这里吧。”
他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有侍从提着灯站在一旁,安静候着。
沈孟枝问:“你打算去哪?”
“去找一座山,开一家书院。”萧覃笑了笑,依旧如带着腼腆,“我还是很怀念从前书院的日子。”
他做了一日的国君,彻底摆脱了自己讨厌的权势,已经格外满足。剩下的日子里,他打算做一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教养一群孩子,得空了就下山玩几天,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沈孟枝轻笑:“先生若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萧覃眼睛一亮:“真的吗?那太好了,我还担心先生会嫌我误人子弟。”
“不。”沈孟枝温声道,“你很好。”
因为知道从前的自己想要什么,便会温柔耐心地弥补给别人,就像是弥补曾经的自己。
萧覃明白他的意思,弯起了眼睛。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齐兄和宋兄……”
那日齐钰他们失踪,萧覃终于意识到了危机,于是此后开始有意识地躲被下毒的饮食。后来联系上了沈孟枝,后者让他不要轻举妄动,静待时机,在薛义理面前演一出戏。
“他们不会有事的。”沈孟枝道,“我们会找到他们。”
萧覃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问:“薛义理他呢?”
“他会在侍卫的看守中度过一生。”楚晋说完,顿了顿,“萧覃,你还是太善良了。”
萧覃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