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崖不冷不热地笑了声,慢慢道:“沈家的余孽。”
“你一介燕陵的叛徒,投奔了大秦,勾结你身边这位大秦的摄政王,如今又不知悔改,妄图反咬燕陵一口。”他的嗓音也沙哑难听,令人不舒服,“沈孟枝,你有何脸面再回来?”
沈孟枝的声音冷淡地响起,不咸不淡:“我也要问一问萧琢,他还有何脸面做燕陵的国君?”
他将先王的遗诏拿在手心,未等展开,娄崖的神色已是一变。
“你……!”
沈孟枝神色平静至近乎冷漠,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在这片旷野上清晰地响了起来。
“请娄大人去地下,问一问先王,他本欲传位于谁。”他说,“问一问祝荆山,萧琢为何要对他斩尽杀绝。”
“问一问我父亲,问一问数年前玉膏死去的士兵和百姓。”
他遽然提高音量,质问声响彻天地。
“€€€€让燕陵亡国的,究竟是谁?!”
军心动荡。
娄崖恨恨咬牙,拔出剑来,森然道:“别听他胡说八道!”
沈孟枝轻笑一声,又随风散了。
“那我就送你去地下。”他喃喃道,“跪着忏悔吧。”
风从山坡上往下吹。
马蹄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疾风拍打在脸上,呼啸着刮过耳侧,沈孟枝心中从未如此平静,仿佛他面前的不是黑压压的军队,而是来接他的一乘风。
“如遇强敌,无需惊慌。”沈恪的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
父亲的话语依旧严肃冷静,即使隔了数十年,依旧未曾改变。
他在沈府后院的草地上摆满陶瓷小人,他一边讲,两兄弟一边听。
“首先要做的,”沈恪指了指对面的陶瓷小人,“就是稳定己方,动摇敌方,让敌军自乱阵脚。”
沈孟枝看着内部有所动荡的军队,看着娄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扬起一抹肆意的笑容。
他提起剑,高声道:“杀!”
剑锋出鞘,整齐划一,亮如明昼。
他率先冲进了密密麻麻的敌军防线,一马当先,长剑斩杀出一条血路。
身后有一道马蹄声紧紧跟随,他不需要回头,也知道对方是谁。
沈恪的声音再度响起:“接下来,杀出重围,突破敌人的防守,制造出缺口。”
红色的陶瓷小人被移动到一堆蓝色小人之中,身后的同伴很快也追随过来,将蓝色小人组成的方阵打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
娄崖怒声道:“给我杀了他!!!”
弓弦绷紧,随即骤然齐发,声如裂帛。沈孟枝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微冷,提剑欲挡,却被人拉到身侧。
楚晋手中举着重盾,高高举在两人头顶,将箭矢全部拦下。沈孟枝被他护在盾下,两匹马训练有素般并驾齐驱,紧挨在一起向前疾驰而去,从密密麻麻的箭雨中一跃而出。
沈孟枝心跳得很快,望着对方。楚晋抬手,抹去他脸侧沾上的血迹,下一刻手腕一动,长剑将自远处射来的箭矢斩断。
他放下爬满裂痕的盾,用力向前一掷,沉重的铁盾瞬间将前方杀来的敌人砸下马去。
他们已经冲到了方阵的中心,娄崖的身影近在咫尺。
楚晋笑了。他的掌心贴在沈孟枝的背上,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去吧。”
……
“杀入包围圈后,靠近敌军的主将。”陶瓷小人缓慢地向着方阵的中心靠近,沈恪淡淡开口,“最后,杀主将,溃军心。”
蓝色陶瓷小人被撞倒在地,碎成了一堆瓷片。
马蹄扬起,跃过重重阻拦。
沈孟枝俯下身体,寒光一闪,长剑遽然甩出!
兵刃相接,剑气铮然。
娄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沈孟枝!你若想死,我就成全你!”
“荒谬。”
沈孟枝面色平淡,收剑折身,纵马周回,随即眼也不眨,气势凌然刺出第二剑!
短短几息,两人已经过招数回,娄崖也愈发心惊。对方的剑招并没有夹杂内力,却狠而准,几次三番将要伤到自己。
给他的感觉,就如当年的沈恪一样,冷静至极,凌厉至极,不会有丝毫紧张导致的错乱,仿佛永远无法被战胜,这种样子让人厌恶至极。
娄崖神色显出一分狰狞:“沈恪!我今天就杀了你这个儿子,让他跟你在黄泉路上作伴!”
他双手握住长剑,怒吼一声,竟然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狠狠向沈孟枝砍来。
沈孟枝避无可避,仰起头,对上了娄崖紧缩的瞳孔。
娄崖期待着从他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慌乱,但对方的神情始终淡漠冷冽,甚至带着一丝讥诮。
他本能地觉得不妙:“你……”
沈孟枝向后仰去,躲过了横扫而来的剑风。骏马与主人心意相通,带着他飞身掠过。
下一刻,剑光一闪。
锋利剑芒破开软甲,在要害暴露的瞬间,毫不留情刺入!
剧痛从腹间传来,娄崖吐出一口血,颓然滚落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未等他站直,那柄剑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娄崖看着胸腹被豁开的一道长长口子,正要说话,浑身颤抖了一下,又喷出一口血来。
沈孟枝坐于马上,眉目平静地看着他。
胜负已分。
娄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恨,高声道:“沈恪€€€€!你的好儿子!”
沈孟枝神色不变,手臂用力,剑光划过。随即一颗人头高高飞起,血色四溅。
娄崖无头的尸体晃了晃,紧接着,重重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对于枝而言,内力从前是执念,他要保护自己,要为家人报仇,要实现幼时像父兄那样征战的愿望。
但现在,有楚晋在,即使这辈子再也没法恢复内力,也没有关系了。
因为楚给了枝实现这一切的机会。
因为回过头,他就在他身后。
第159章 昭雪€€无罪之人得以归家
玉膏城。
废旧的行宫里,破败门窗半遮半掩,光线透不过厚重的墙体,室里一片昏暗。
脚步声渐近,大门被缓缓推开,吱呀声让坐在台阶上的人影动了动。
他手中空了的酒壶摔到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萧琢睁开宿醉后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来人,意味不明地轻哼了一声。
“娄崖呢?”他问。
沈孟枝置若罔闻,步履平稳,一直到他身前几步,才停了下来。
他垂眸,盯着这位曾经的君王,说:“死了。”
“哦……”萧琢低声道,“死了。”
他脸上看不出悲伤,也看不出愤怒。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下一秒,眼前出现了一则诏书。
“萧琢,”沈孟枝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黑字黄底的诏书上,鲜红的玺印格外扎眼。萧琢抬起手,在半空中,轻轻描了描那玺印的纹路,蓦地笑出了声。
“说什么?”他姿态随意,“这天下,本就是有心者竞得。”
沈孟枝冷下神色:“借口。”
“孤这一辈子,就胆大包天了这么一回。”萧琢道,“老天也垂怜孤,帮了孤一回,让孤成了燕陵的国君。”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一个宫女的孩子。”
沈孟枝道:“那又如何?”
“又如何?”
萧琢缓缓重复了一遍。
“孤来告诉你又如何。”他道,“在王宫里,宫女卑贱,宫女的孩子就更卑贱!旁人可以在书堂正大光明地读书,孤只能冰天雪地里在冷宫打井水洗衣!旁人可以在父王身边玩乐,而孤只是个他连想都想不起来的弃子!”
萧琢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直直指着他,用力到青筋绷起。
“你懂什么?”他问,“你们懂什么?”
“孤不想死在无人问津的冷宫!孤不想自己死了都没人记得!孤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孤要爬到最高的位置,孤要把他的儿子一个个踩在脚下,孤要做燕陵的国君!!!”
萧琢歇斯底里地喊完,好像耗尽了力气,向后跌坐下去。
“而你,”他抬起头,死死盯着沈孟枝,“像你这样的人,是孤最讨厌的。”
在沈恪这样的人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抬不起头来。他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卑微,这种自卑随着冰冷的井水,一直淌进了骨子里。
他怕沈恪,他太害怕了。那个人对他的其他几个兄弟都一样的冷淡且不好亲近,像他这样不上台面的人,只会被看低、被嫌恶、被轻蔑。他下意识将沈恪的所有举动都曲解成恶意,他把对方当做自己的仇人,他想杀了这个让自己不安的存在。
下一秒他的领子被沈孟枝紧紧攥住,他的声音几乎在颤抖:“所以你恨沈家?就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
萧琢笑了起来,放肆又悲哀。
“没错。”他说,“可笑吗?一点也不可笑。”
“他永远看不惯孤,永远不会成为孤的同路人。”萧琢道,“相反,娄崖才是孤的同类。我们同样不受重视,同样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