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钧澜盯着那枚落歪了的白子,轻声道:“沈恪,沈太尉,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到最后连完整的尸首都没有留下。”
“究竟有谁能杀得了他?”
棋子错杂,黑白相间,令人眼花缭乱。
沈孟枝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定格在自己方才落下的白子上。
他落错了。
咔哒一声,剑匣被打开。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了被安放在匣内,完好无损的寒光剑。
“这柄剑,理应物归原主。”魏钧澜将剑匣推到他身侧,“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
“它是燕秦之战时,在胥方城的一位将领手中发现的,他是你父亲的副将。”
沈孟枝骤然抬起眼,面色煞白地盯住了他。
燕陵太尉沈恪的死,一直是个谜。
无人知道他是因何而死,被谁所杀,也无人知道他死在哪里。
“所有人都以为楚晋杀死的是胥方的守将,”魏钧澜道,“其实胥方守将早就临阵而逃了。他杀的,是你的父亲,沈恪。”
手边棋盅猝然被打翻在地,数不清的白子滚落,发出突兀刺耳的响动。
“你父亲死后,被他扔下城墙,后来清理城中尸首时,被扔进了乱葬岗,从此再无下落。”
“燕陵的太尉,沈家难得的良将,”魏钧澜叹息,“下场却是这般。”
良将,良将……
他的父亲,为燕陵征战一生的下场,就是这般。
牙关被死死咬住,口腔里漫开血腥味。
沈孟枝弯下腰,紧攥住心口的衣料,如同窒息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他踉跄着想要起身,却不受控制地跌落在地,正正跪倒在寒光剑旁。
多年过去,剑身依旧光洁如新,只有剑锋旁,有一处不易察觉的缺口。
他怔怔地看着,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魏钧澜垂眸看着他,悲哀怜悯地开口:“你还要归顺楚晋吗?”
沈孟枝垂着头,发丝掩住神情,只露出苍白的下颌,泪珠滚动。
他轻轻摸上寒光剑的剑柄,无声地轻抚着,泪水渗透了木质的剑匣。
“父亲……”他喃喃道。
“他就这样欺骗了你。”魏钧澜缓缓地向他伸出手,“跟我走吧。我说了,我永远不会害你……”
话音刚落,下一秒,剑光遽然划过,凌厉至极,将他的手掌瞬间斩断!
魏钧澜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望着自己的手高高飞出去,随后滚落在地,鲜血喷涌,飞溅棋盘。
他脱力向后仰坐下去,看着原本应该崩溃跪倒在地的人,提剑向自己一步步走来,喃喃道:“……怎么回事?”
沈孟枝沉默着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睫,居高临下地朝他望了过来。他脸上仍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眼尾泛红,但与这副脆弱样子极具反差的,是一派冰冷漠然的神情。
戏结束了。
方才的痛苦绝望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沈孟枝抬起寒光剑,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败给自己最擅长的蛊惑人心,感觉如何?”
魏钧澜看着他,捂住伤口,神色渐渐恢复如初,缓缓道:“你是装的。”
他此前几次,都轻而易举调动了沈孟枝的心绪,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可以被掌控的。
事实上,在这之前,如果他想要彻底掌控什么人,就从来没有失败过。
“真是出色。”此前的场景在脑中一遍遍回演,沈孟枝不加掩饰的痛苦是演的,却成功让他放松了警惕,魏钧澜边叹息边摇头,“是我小瞧你了。”
“不,你很了解我。”沈孟枝淡淡道,“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我的确会与楚晋决裂。兴许会杀了他,然后自戕。”
魏钧澜对他不可谓不了解。他清楚自己的软肋就是情感,这是他致命的弱点,而魏钧澜也清楚。这一场鸿门宴,从一开始便各怀心思,魏钧澜一直在等他崩溃失控的时机。
“只不过……你口中的事实,是假的。”他顿了一下,“在你之前,楚晋已经亲口将全部事情都告诉我了。”
那夜大破玉膏归来,楚晋在与他亲密之后,塞给他一把匕首。
他将当年的事情全部坦白,然后攥住沈孟枝颤抖的手,认真地低声道:“抱歉,直到今天才告诉你。”
“我之前不能死,因为还有太多事没做,我放心不下。”楚晋顿了顿,“我想看着你和你的兄长团聚,想看着你摆脱无须有的罪名,想看着你完成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想看你高兴的样子。”
“像今天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听夏也长大了,徐瑛、徐允和我在朝中安排好的人都会帮他,他之后的路不会太难走。”
“我能做的事已经完成了。”楚晋轻声道,“所以……你如果想杀我,我不会躲。”
沈孟枝怔怔望着他,眼泪夺眶而出,窒息般的痛苦让他几乎难以呼吸,他失控地发泄着,一遍遍地说:“我恨你,我恨你,楚晋,我恨你……”
血色从眼前人的脸上褪得干干净净,他跪在沈孟枝身前,仰起头,慌乱地擦拭着沈孟枝脸上的泪,手抖得不像话:“对不起,对不起……”
刀尖对准了他的心口。
那夜的最后,沈孟枝扔了刀,流着泪厮打他骂他滚,却又被对方强行吻住,他们撕咬彼此的唇瓣,用疼痛换来情绪宣泄,撕扯着度过激烈的一夜。
……
沈孟枝垂下眼睫,敛去了眸中的神色。他站得挺拔,示意魏钧澜看向剑身。
“这里,有一道缺口。”他道,“若寒光剑完好,则主人死于他人之手。若有缺,则主人是自戕而死。”
沈孟枝语气平淡地道:“这是沈家传下来的,每一任寒光剑的主人需谨记于心的,遗信。”
“楚晋没有杀我的父亲,他是自尽而死。他护不住身后的城池,护不住这个国家,是他亲手将胥方托付给了楚晋。”
“是他请求楚晋将他的尸身扔下城墙,让人无处可寻,以免在他死后,仍被有心之人利用。”他声音沉了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沈孟枝闭了闭眼,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魏钧澜,你输就输在太了解我。”他睁开眼,眸光重新变得沉静,“但你不了解楚晋。”
“你觉得他怕我知道这些事情后恨上他,所以会隐瞒我,欺骗我。他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可还是对我坦白,为此,他做好了死去的准备,却只是为了让我原谅他。”
“方相还在的时候曾说过,魏相是个非黑即白的人。”沈孟枝道,“不相信、也不屑于相信人世俗情。这些是你认为最无用的东西,可你偏偏败在了这上面。”
魏钧澜一怔,随即,缓缓叹了一口气。
“原来如此。”他道,“……是我算漏了。”
算天,算地,算人,算生死,却没算到人与人之间、纠葛不清又难辨难懂的情感。
算不到沈恪会为了两个儿子与家国大义,心甘情愿赴死。
算不到楚晋宁愿承担被恨的后果,也要让对方知晓真相。
算不到……方鹤潮竟然这么早就看到了他今日的失败。
断腕的痛楚让他头上蒙了一层汗,魏钧澜呼吸急促了些,却没有喊人来。他静静地看着血液汩汩从伤处流失,半晌,恍然道:“……我输了啊。”
“你输了,但我也没有赢。”
“魏钧澜,你知道我父亲是因何而死吗?”沈孟枝看着他,“是因为你们所谓的‘仙术’。”
魏钧澜终于露出了微微讶然的神色:“你知道?”
“我知道。”沈孟枝冷冷开口,“我也知道,你为楚观颂遍寻大秦阳命火相之人,就是为了借‘仙术’替他续命。”
“从来就没有什么海外的医圣!大秦皇帝的病,不过是靠献祭他人性命的这种邪术才治好的,对不对?”
他弯下腰,一把拽起魏钧澜的衣领,用力到手背青筋清晰可见:“……如果不是楚晋,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当年,萧琢就是不顾方相的阻拦,听信了你的进言,用这种‘仙术’,控制我父亲为他所用,逼得他只能自尽以摆脱控制。”
“魏钧澜,”沈孟枝一字一字道,“你这个疯子。”
“唐墨白府下的阴阳阵,苏愁的蛊,楚观颂的改身续命,宗政彦的以身饲天地……你信奉的‘仙术’,真是令人恶心。”
魏钧澜笑了起来,很快又咳出几口血。
“长生不老,逆天改命……听上去不让人心动吗?”他原本因失血而变得死气沉沉的眼底,此时却多出了些别的意味,像是嘲讽又像是冷漠,“世上有哪几个人能拒绝?”
“人……到了权势之巅,没了物欲所求,便会对非人之物有所求。”他说,“只不过,求来求去,还是天与地的奴隶。”
沈孟枝质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生命流逝的时刻,魏钧澜依旧从容自若,甚至还有心情和他说笑:“因为我想控制这些人。”
“越是高位之人,越在乎自己的权势、地位,以及寿命。一世还不足够,他们要百世千世的权力。我给了他们这个机会,在他们之间游走,看着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帝王将相,被自己三言两语所控制,为了‘仙术’争得头破血流丑态百出,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
沈孟枝瞳孔颤动片刻,“你疯了。”
将几代人纠缠其中,迫害成千上万的无辜人,大动干戈搅弄风云,只是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只是他游刃有余又丧心病狂的游戏。
魏钧澜听完倒笑了一声,半是叹气半是无奈:“孟枝,你果真是方鹤潮教出来的学生。”
“他也这么骂过我。”他似乎有些怀念,“真可惜,我们的理念不同,争斗了一辈子,没能在他死前分出结果,我很不甘心。”
沈孟枝已经失去了和他交谈的欲望。他站起身,看着魏钧澜身下大滩的血迹,只说了一句:“你快死了,为什么不喊人?”
魏钧澜神色已近惨白,却还是平淡的笑着:“孟枝。”
沈孟枝蹙眉望着他。
“他在褐山书院看着你长大,他看了你多少年,我便在暗处看了你多少年。”
沈孟枝一怔,反应过来魏钧澜口中的“他”指的是方鹤潮。
“我的确曾把你当做了输赢的一颗棋子,但我也没骗你,我不会害你。”魏钧澜慢慢道,“我答应过。”
“你赢了。走吧,孩子。”
沈孟枝垂下了剑,目光闪烁,盯了他片刻,随即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魏钧澜看着他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忽然挣出一丝力气,喊他:“孟枝。”
沈孟枝一顿。
魏钧澜长长地叹了口气。
“快点去封灵吧。”他眼底带着隐约的笑意,吐出最后几个字,“……封灵城,要变天了。”
最后一字随风而逝,鲜血流尽,气息断绝。
……
屋门被猛然推开。
正在对峙的人齐齐望来,徐允立刻道:“沈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