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并没那么讨厌烟味,他讨厌的是那种燃烧到最后一并化为尘埃消散的结果,所以连带着,他也讨厌起了点燃的香烟。
迎着晨光,即使下意识地眯起了眼,那个人的身影仍旧看得不太清晰。
雨宫清砚抬手遮了遮光,忽然想起,其实诸伏景光过去也问过他什么时候会离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虽然是同样的问题,但是过去和现在所蕴含着的未尽之言是截然不同的。
雨宫清砚沉默了许久,终于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他又一次想,但是他只是离开了三天。
他明白这是时间流速的问题,这段分别在他和诸伏景光眼中是截然不同的,退一步讲,他们眼中的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同的。
但是他从来不会退步,在他眼里没有“退一步讲”这种可能性。
雨宫清砚为此感到厌烦€€€€这是他第一次对那个人身上发生的改变生出如此真实的厌烦。
“走吧。”
雨宫清砚目不斜视地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在倚靠在另一侧车门的人匆忙将烟头在指尖捻灭的动作中淡淡道:
“陪你上班。”
第106章 雪人(五)
虽然诸伏景光向他解释了一些诸如为什么必须上报的原因,但是那些话进到雨宫清砚的耳朵里,大多数都被自动过滤掉了。
他要研究为什么唯独诸伏景光是有颜色的,那首先要和诸伏景光待在一起才行,所以无论要不要他配合公安,他都会跟着诸伏景光一起去上班。
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入公安的地界,不过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走进去。
毕竟之前两次来,一次是被抓进来的,另一次则是一路打进去的,都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情形。
雨宫清砚不知道诸伏景光究竟是提前跟上级说了什么,总之结果是公安竟然真的允许他在警察厅里待着,不过过程不重要,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雨宫清砚的悠哉悠哉和诸伏景光的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
诸伏景光的工作很繁重,准确来说,除了他这个游客一样的存在以外这间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繁忙,周围的人即使忍不住朝他投来视线,也仅是极偶尔的时刻才有空闲转过头。
诸伏景光还在组织里的时候对组织下发的任务就表现得很积极,回了公安以后也依然是那个兢兢业业的劳模。
雨宫清砚后知后觉地想起,不久前的那场叛逃围剿的源头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藏在公安里的那个卧底绝对没抓错也绝对已经死透了,但是诸伏景光的身份竟然还是暴露了。
这个问题仅仅困扰了他三秒钟,毕竟原因无非就是那几种。
雨宫清砚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多多少少还会有人记得他,不过那与他无关。
诸伏景光给他搬了把椅子,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一小堆零食摆在桌子上,自此之后就再也没分给他哪怕一个眼神。
雨宫清砚拄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着那个埋头于工作中的男人,虽然心里带着点不爽,但也并未出声打扰。
补签任务和外界的时间流速存在差异,在他眼里过了三天,但是在诸伏景光眼里时间已经来到了三年后。
他不是不能体谅这种阴差阳错下产生的认知差异,但是他没有找出自己必须站在对方的角度去考虑甚至是体谅对方的理由。
他是雨宫清砚,他永远优先考虑自己的感受,而他的感受就是,在三天内,那个人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极大的改变,这种变化令他感到厌烦。
那个人不搭理他,雨宫清砚干脆趴在桌子上,开始小憩。
于是他错过了身旁的那人在他小憩时侧目良久的注视。
雨宫清砚陪着那个人加班到了深夜,即使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他们也并未产生什么额外的交流。
他看着那个人关掉办公室的灯,然后并排离开这栋办公大楼。
雨宫清砚不在乎其他东西,但是他在乎诸伏景光。
现在,诸伏景光开始表现得不再在乎他。
他不想去衡量双方的付出与代价,那种东西无论是对三天来说还是三年来说都是过去式,不值一提。
在警察厅待着的这一整天里,他对诸伏景光的颜色的研究进度没有推进,心情倒是照出门前大打折扣。
他们的晚饭不是在家里吃的,而是在警察厅附近的一家拉面店,吃完后沉默地散步走回去。
雨宫清砚有些不明白,他不明白诸伏景光为什么要刻意对他表现出这种态度。
他不是一个体贴的人,正如他心中所想,他也的确这样问了。
在等待红绿灯时,他开门见山道:“你似乎非常不希望重新见到我。”
在他眼中时间过去了三天,在诸伏景光眼中则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先不论其他,按照常理,无论怎么想,都该是等待了更久的那个人更期待重逢才对。
分别三天的他尚且还会生出几分想念,更何况是分开了三年。
还是说,在诸伏景光眼里,三年时间便足够将他们过去的一切消磨殆尽。
但是在废弃的车站里,那个人分明也是跑着来见他的。
所以雨宫清砚更加不明白那个人为什么要摆出这种姿态:不触碰、不对视、不交流、不解释。
他的话并没有得来任何回应,在绿灯出现时,身旁的那个人像是终于等来了越过这个话题的机会,率先大步穿过了斑马线。
雨宫清砚站在十字路口,他看着前方那个穿梭在人流中的背影,大概是因为那个人今天穿的外套是黑色的,所以让他恍然生出了那个背影与脚下踩着的斑马线几乎要融为一体了的错觉。
他摘下眼镜,周围的一切都刹那间换为黑白,那个背影在人群中并不突出,只不过依靠着他的注视才得以格外显眼。
如果那个人不转过头看他,那他是看不到那抹蓝色的,那似乎与黑白也没有太大分别了。
就像是在三天内褪了色,雨宫清砚想。
大概是因为走神太久,绿灯已经熄灭,红灯再次亮起。
他对小时候的诸伏景光说永远不要等待任何东西,那是个忠告,所以那个人也不愿等待他。
这一刻,雨宫清砚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是因为那句出现在过去的话改变了未来吗?
他在那三天里一直不愿与那个孩子产生什么额外的交集,但是也很难做到完全杜绝。
难道我不该说那句话?他想。
行人散尽,雨宫清砚远远看着站在十字路口对面的红绿灯下的人,慢半拍地迈开脚步。
不对,他想。
不是那句话的问题。
他从不否认自己并不了解诸伏景光,但那不代表他无法分辨那个人的情绪。
他比任何人都要在意那个人,所以才更能察觉到那个人对他的回避。
€€€€但是忽略和回避是完全不同的。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睛会说话,往往只需要对视一眼心中就能得到答案,所以即使他过去总是对那个人说保持思考却不去问那个人想到了什么,也仿佛能听到那个人的心声。
雨宫清砚想,正因为那个人开始一次次回避他的目光,所以此刻他才会如此困惑。
他喃喃道:“褪色啊……”
他还没弄清楚那抹蓝色究竟从何而来,竟然就已经有了褪色的征兆了。
*
他们谁都没对十字路口的短暂分开说什么额外的话,维持着路途上半程的沉默一路走进家门。
雨宫清砚觉得太过清静,干脆打开了电视。
那个人则是拿出了早上取回的那个快递箱,用剪刀将上面的胶带拆开。
雨宫清砚并不关注那个箱子,他已经见过了小时候的诸伏景光,于是对从一些零碎的物品中去窥探那个人的过去已经无法吸引他。
出乎意料,当茶几逐渐被一些带着时间痕迹的物品铺满时,还在从箱子里翻看旧物的那个人主动挑起了话题。
“五年前,你总是问我真的喜欢蓝色吗。”顿了顿,诸伏景光又说:“还有,你还会经常问我为什么总是穿那件蓝色的外套、为什么喜欢雪。”
那个人手中似乎拿着什么,因为箱子的遮挡,雨宫清砚没能看清。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勾起了那个人的倾诉欲。
€€€€那是一张照片。
雨宫清砚随手接过递到手边的那张照片,看清上面的画面时刹那间愣住。
€€€€那是一张两个雪人的照片。
两个雪人,一个眼睛是熟悉的蓝色纽扣,他曾经亲眼看过;至于另一个则是用绿色纽扣充当了眼睛,头上、身体上分别盖着两个蓝色的塑料袋,似乎是在充当衣服。
雨宫清砚捏着那张照片,久久没有回神。
补签任务的第三天,他并没有去看第二个雪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他猜测另一个雪人或许是波本威士忌,却没想到原来是自己。
“你之前问我为什么要穿蓝色的外套,其实我也没那么喜欢蓝色,只不过是小时候遇到过一个穿着蓝色外套的人总是对我强调他是坏人离他远一点,潜意识里就把坏人和蓝色外套联系到一起了。”
说着,诸伏景光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说道:
“所以刚潜入组织的时候为了更好地让自己代入角色,干脆就买了几件一样的蓝色外套。”
过了许久,雨宫清砚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目光从哪找照片上挪到还在摆在茶几上的那个快递箱中翻找整理物品的人身上,问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诸伏景光的神色中染上了几分夹杂着沉重的落寞,解释道:
“小时候我家里出现了一些变故,对我的刺激太大,我忘了很多东西……我只记得那是个总是穿着蓝色外套的人,戴着帽兜看不清脸,他的瞳孔大概是绿色的?记不太清了,我猜是绿色,毕竟那个雪人的眼睛我用了绿色的纽扣。”
诸伏景光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他看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脑海中闪过对方穿着他的蓝色外套的模样的瞬间,他被自己心中生出的荒谬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摇了摇头,匆匆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有人二十多年来一点没变,更何况雨宫清砚的年龄明明与他相仿,二十年前的雨宫清砚也还是个孩子。
虽然这样告诉自己,但他还是忍不住开始回忆起那抹朦胧的蓝色,但记忆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霜雪,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晰。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其实他原本就从未看清过那张脸,那个人每次出现时都戴着帽兜,能判断出虹膜的颜色都已经很勉强。
诸伏景光将从快递箱里拿出的东西整理好放回箱子里,其实本就未必现在就要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一陈列,但是在茶几上整理,就有了顺理成章地跟那个人待在一起的理由。
他需要跟那个人保持距离,但无论思维再怎么理性、逻辑再怎么清晰,也还是忍不住会为自己寻找跟那个人缩近距离的理由。
但是他不能放任自己第二次。
雨宫清砚为什么会突然联系他仍未可知,但是雨宫清砚的再次离开是确定的。
他明白自己的刻意回避会让那个人产生疑惑甚至是不快,但他用了三年才将有关那个人的习惯一一收敛,不能因为随时都有可能迎来结束的几日重逢推翻过去三年的努力和克制,更不能再用另一个新的三年去磨平正试图重新萌发的习惯。
能再和那个人见一面,其实就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