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叁】养老之人
李浔匆忙离去后的第三天午夜,掌印府内的寂静忽然被打破。
厢房外除了风雪声之外,有多了许多脚步声,轻重交错着,每一步都走的很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但细听之下又发现没有慌乱。
他即刻从床上坐了起来,睡在外间的小柳发现了他的动静,很快地进了内间,看见他坐着之后拿了大氅给他披上。
“公子,是魇着了吗?或是要沏壶热茶?”
晏淮清摆了摆手,思索了几秒说:“我听着外头似乎有些声响,便睡不着了。”
小柳没有任何犹豫和停顿,“奴才倒什么也没有听着,兴许是公子听错了。”
“是嘛。”晏淮清半敛眉眼,正准备明日再旁敲侧击地打听时,厢房的门又被敲响了。
“公子歇下了吗?”是子卯的声音,还未得到回答,他又说:“老爷有请,在院里等着呢。”
晏淮清心中暗叹自己这是醒得刚好了,于是从床上下了来,打算简单地整理一下时,对方又敲了两下门说:“公子若是起来了,倒也不用如何整理,我们都是一家人,不打紧的。”
他手中的动作一顿,但还是套上了外裳和束上了发,此时小柳已经打开了门。
午夜的风雪很大,纵使披上了大氅,寒风还是钻入了皮肉里,冷气割得人生疼,晏淮清紧了紧大氅,手指已经有些发麻了。
子卯的脚步很快,于是风垂散了他的发丝,晏淮清也没空去整理。
作为掌印府的主人,李浔的院儿也没有什么生气,院里种着几棵生死随天的树,杂草处理得干净却更显得寂寥了。
“公子,老爷在厢房内等着了。”子卯站在门前叩了三下门,房门就从内被打开了。
烛火有些昏暗,打开门的一瞬间险些被风给扑灭,晏淮清借着半亮不亮的烛光进了房内,眼见着门后无人,门却自己合上了。
房内有很浓的白玉兰的味道,不刺鼻却让人有些晃神。
“进来。”他听见李浔在内间压着声音说了这两个字,听不出情绪却觉得有些阴森。
晏淮清整理了一下衣冠,把散乱的发丝都捋顺了才迈步走进去。
内间只在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旁有一盏烛台,蜡烛烧成半短,只有那一处有些光亮。李浔此时只穿了红色的里衣,外裳随意地披在肩上,浅黄色的烛光扑闪着印在了他的半边脸,让他狭长的眼眸显得更薄情了些。
他算着距离停下作了个揖,“掌印。”
“一声掌印可不敢当,不过是个奴才罢了。”李浔嗤笑了一声,眼睑还是懒懒地耷拉着,没有看他。
于是晏淮清就不说话了。
李浔此时此刻的情绪很好感受,讥讽且带着恶意,他深知自己今晚上来这里是得不到什么交谈正事的机会,无非就是个让李浔泄气的物件。
他藏在大氅内的手紧了紧,没有把自己情绪泄露出来。
“昨个儿不是在想你该用什么样的身份留下来?”李浔杵着床头扶额看着他,眉眼抬起来时眼里冷淡的情绪就暴露得一干二净,与他话中调笑的内容总是不同的。“我想了两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原打算让你自个儿再选选,但你猜怎么着?”
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在烛光的照射下竟然都有些泛白。
晏淮清在和他对视上的这一秒,忽而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藏在白玉兰的香气之下,混杂在一起让人头晕目眩。
“今个儿让我遇见了个合适的。”说这一句话的时候他笑出了声,很轻很淡却十分嘲讽。“东厂那些个撺掇着我找一个小奴,叫我养了些年之后给自己养老。”
“毕竟阉人嘛,没根的玩意儿,不自个儿寻又哪来的子孙?不上心,怕是百年之后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
李浔后来说了些什么,晏淮清都没有听清,“小奴”两个字跟着这晃晃荡荡的烛光一起钻进了他的心里,紧得他的心生疼,气上不来的时候胸口被堵着,怒气大抵就是这样来的。
他在心中想了好几遍泠河与东宫上下三百多人才能控制住自己。
“我想着倒也是有道理的,你也需要一个身份,这是最合情合理的。”李浔说着,伸出手对他招呼了一下。“靠我近一些。”
晏淮清憋着慢慢地吐出了一些气,踩着重重的脚步朝李浔的方向走了几步。
但对方还是不满意,微微蹙眉又招了一下手,“再走近一些,来我的床边。”
他这模样倒真的像个不能自理的老阉人,晏淮清忍着心里头的气又走到了李浔的床边。
可谁料鞋尖刚刚触碰到脚踏,李浔就快速地朝他伸出了手、一把握住了他小臂,把他往下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了他的骨肉。
晏淮清不似晏泠河那般体弱,但也不是习武的身子,练了好些年,骑射才算是能够入眼,李浔这样的力道和速度,他根本无法招架,即使抵抗了也只能随着力道往下走。
可脚踏就在面前,他步子迈不开膝盖就下了去,隔着薄薄的衣物重重地跪在了脚踏上,冬夜的风把它吹得冷硬了,那寒气又透过布料穿到了他的膝盖上。
那一瞬间便想站起来,然而李浔的手又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施加着看着不重却又抵抗不得的力道让他起不了身。
如此一来,相当于他给这个狼子野心的阉人下了跪行了礼。
“李浔!”晏淮清二十多年未受过这样的辱,哪怕被打入大牢也是腰板挺直的,他的自尊不允许他朝除了天地长辈之外任何人下跪。“你想……”
他话还没有说完,李浔就半坐起来用另一只手点了他的哑穴,让他是有话也说不出。
“嘘€€€€夜深了,府里都睡了,别再这么大声说话。”说着,李浔把指尖轻轻地放到了他的唇边,说完这句话又开始触碰他的眉眼鼻。
目光不是低俗也不是轻浮,没有什么下流的邪念,但好似在打量一个物品,扫在面上的每一眼都是在估量他的价值如何。
这比那些龌龊心思还要让晏淮清难以忍受。
“也无需端茶敬酒告之天下,行了礼之后,对外来说你便是我的小奴了,日后我总归是要处处照顾着你的。”
“我也不要什么,只要你不忘了我对你的恩就行。”
此刻李浔面上的表情还很平和,轻放在晏淮清脸上的指尖也没有施加力道,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双眉蹙起、一双薄唇抿得紧紧的。
这个时候的李浔是晏淮清最熟悉的、最不近人情的模样。
李浔放在晏淮清脸上的手也顷刻间移到了脑后,半揪着他的长发逼迫他仰起头,一字一句地说着:“李重华,你记住了,晏淮清已经死了。”
晏淮清的眸子闪了闪。
“以后你只是李浔的李重华,不是大晏的太子晏淮清。”李浔半眯起了眸子,威胁从眉目间流露出来。“属于晏淮清的最好都丢了,别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现在能够救你、救你妹妹、救东宫上下三百人的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还是没有放手,两人对视了良久。
直到烛光跳了一下,李浔才慢悠悠地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又半躺了回去,面上的表情变回了原先的模样,仿若方才的阴狠只是人恍惚的错觉。
他摆了摆手,说:“剪一下烛吧,重华。”
第4章 【肆】仙山赏梅
李重华回到厢房的时候唤小柳烧了一桶热水,这样腊月的寒天他在风雪里走了这么久的路,竟然也出了一身汗,热汗被冷风一吹又变凉了,于是每一寸肌肤都在发麻。
幸好屋内有地龙,进了屋那发麻的感觉才渐渐地褪去。
热水上来之后,他招呼了小柳和小梅下去,自个儿退了里衣往浴桶里坐,入了水才发现两处膝盖已经青紫了,一触碰便生疼。
看了好一会儿,他使了些力道朝着膝盖锤了几下。“不争气的东西,才这样就青紫了。”
锤了几下自个儿也觉得疼,怕落下什么病根,于是讪讪地揉了揉收回了手开始清洗身体。脸上他用方巾沾着水狠狠地擦了几遍,被李浔触碰过的肩膀也擦到发红才甘心。
人生二十多年,做了天子的嫡子,做了皇后的长子,做了东宫的太子、天下的储君,倒是头一次做一个阉人的小奴,而这阉人不过比自己年长几岁。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可再不甘又能如何呢,以晏鎏锦的行事风格,在他被关进大牢的第一天就应该开始铲除异己了,晏泠河一国公主他都想送去南夷,朝堂上其他拥护他的人想必更不好过。
而现下他在掌印府,方方面面、桩桩件件都在李浔的掌控之下,他又如何能够允许他晏淮清去重新联系旧部为他们做些什么。
不管李浔前几日对他说的那番话是真是假,但目前他不愿让他或是晏鎏锦任意二者之一登上皇位,这倒十分可信,故而他对晏鎏锦一定有所计划。
晏淮清猜想对方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也是李浔掣制晏鎏锦计划当中的一环。
所以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不计一切代价地忍,忍到李浔暂缓晏泠河和亲一事、忍到李浔遏制住住晏鎏锦的朝堂上滋生的势力,唯有到那时他才有机会去做更多。
思虑完这些,水已经有些凉了,他草草地擦拭了一遍其他地方,穿了里衣就上床歇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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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头一日因为李浔熬了许久才歇下,第二天想着好好补补觉,谁知还迷迷糊糊时就被小柳在床帏外的声音给唤醒了,语气带着几分急迫。
李重华暗自叹了一口气,“怎的了?”
“老爷正在外间等公子,说是要带公子去仙灵山赏腊梅呢!”
“赏梅?”李重华听到李浔的名字便完全清醒了,“掌印说要与我一道去赏梅吗?”
“是的,老爷正在外间等着公子。”小柳一边回答一边拿着他的外衣走近,小梅也早早地备好了梳洗的热水。
他浅抿了一下唇,又让小柳给他拿了身厚实一些的衣物。
昨晚跪在矮塌上的膝盖还在疼,似乎已经有些肿了,不知道今日李浔又打算做些什么,还是有备无患的好。
整理好出去的时候,李浔正端着热茶在品,氤氲的热气半盖住了他的脸,若隐若现中看着没有昨晚上那么阴郁和癫狂。
“好了?”他看见李重华走近之后便放下了茶盏,“好了那就先出门吧,马车上有些吃食,可以垫垫肚子。”
说着,他就起身往外走,晏淮清披上大氅跟在了他的身后。
今日的天气较之前几日要好许多,风雪不大还出了太阳,照射在人的身上滋生出几分惰意。
“这样的天气最是适合煮酒赏梅了。”李浔一身红衣在皑皑的雪地里很是晃眼,仿若滴在白旗上的血斑一点,让人移不开目光。“今日仙灵山大抵人不少,我们得赶早。”
李重华听着这句话脚下的步子一顿,想起自己这张属于废太子晏淮清的脸有些疑虑,但李浔却仿若什么事也没有。
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他又跟了上去。
左右包藏重罪犯人的是李浔,他都不怕,那李重华自己也没有担忧的必要。
马车停在千岁府大门,李重华越往前院走就越感受到荣华,掌印府的宅院布局和其他大不相同。花园设在宅子的中间,与前院相连,前后两院用雪白粉墙隔着,虎皮石随着墙的走势而堆砌,唯在假山石后面有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
园内假山€€€€、有一已满是枯荷的活水湖,湖中一个海棠形圆亭,岸边牵着几条采莲船。木香棚、芍药圃、攀藤树……应有尽有,只可惜冬日花草枯败,好风光见不着了,唯有几处的腊梅还开得好。
且不说后院的落败,就这布置与李浔本人的院儿相差得太多,像是为了刻意装点门面给外人看的。
停在府门口的是一辆三驾红木雕花马车,车檐坠着金铛。纵使是身为储君的时候,李重华都没有用过这等规格的。
太过奢华。
马车下没有踏脚的矮椅,李浔的步子轻且稳,三步并作两步便跨上了马车,徒留李重华一人无措,他思虑几秒准备抛下颜面往上爬的时候,李浔朝他伸出了手。
他愣了愣,把手递了过去,对方便顺着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带了上去,嘴中还说着:“到了仙灵山,别人说什么都不管,你只得记住自己是李重华便可。”
“我还是那句话,属于晏淮清的东西都丢了,其他的交给我。”李浔微微地勾了一下唇角,轻拍了几下他的腰。“我相信我的重华是个聪明人。”
李重华僵直了身体,手在袖中握着拳才没有把李浔推开,万幸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松开了手,没有再继续做些什么多余的动作。
马车内比马车的外形要朴素简单得多,地上铺着厚实的兽皮毯,车内只有一个小几放着一个食盒和一壶热茶,车壁上是一格格有序的暗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