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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公子的第一面,他便明白管事说的“贵人”是什么意思了。
真真是个矜贵的人。
小柳没有读过书,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只知道浑身上下的气度是常人不能比的,便是在一个普通的小院儿里,也像是站在金玉满堂的宫殿上。
只是那贵人的脸色苍白,神色恹恹。
惊叹过了,也就算了,说来算去也不过是个外人,小柳不在意外人的事,只想做好了自己的事、过好了自己的日子。
不过在屋里伺候了几日,发现公子的脾性也是好的,问了他们的名之后也没有其他,不对他们这些下人颐指气使,常常是坐在案前失神地看着窗外。
直到院儿里的那棵腊梅开了,才像是终于有了些兴致,问他们能不能摘两枝插在铜瓶里。
折花的那日,老爷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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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受了伤,小柳才知道这贵人的身份不简单,不单单是掌印府的外人,也算得上是掌印府的敌人。
毕竟老爷,是因为他受的伤。
说是公子的旧部异动,在老爷回府的途中设了埋伏,闹市难防,箭矢擦过了手臂留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伤不重,小柳却对那贵人产生了些许的厌烦,老爷好吃好喝地对待着他,却是没想到他的旧部害得老爷受了伤,由是平日里也没有那么上心了。
但疏忽大意就总会做错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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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公子被老爷叫去狠狠地教训了一番呢!”公子出了老爷的院儿之后,小梅凑在他的耳边,颇为神气地说。
他心下奇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听到的。”小梅模样不以为意,“老爷并没有防着我们不是?”
“但老爷的院儿我们总是进不去的,你从哪里听到的?”老爷确实没有对他们严防死守,但也并不会事事都让他们知晓,小梅说这样的话他便会觉得奇怪。
“你别管我怎么听到的,总之我就是听到了。”小梅拧着嘴,又说道:“总之公子就是被老爷狠狠地教训了,在老爷的床前跪了好些时候。”
小梅不多说,他也知道不了什么,索性也就不问了。
而那日公子沐浴时似乎对小梅发了一通哑火。
第二日是大雪,公子还未醒的时候他与小梅便被子卯唤去听吩咐了,说是府外出了些事,迟些可能会闹到掌印府来,让他们静着心,守着公子。
又说若是公子有什么事要找他或是老爷,都务必传达。
等到那些烂菜叶子砸进院儿的时候,小柳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情€€€€大理寺左少卿薛古被刺,死相惨状。百姓们认为是东厂之罪,是司礼监掌印李浔之错。
他听人说过,这是个清官。
但别人不知,老爷是个好人。
公子和薛古大抵是有什么情谊在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木屑断在手中流了满手的血也不知,苍白着脸立在风雪飘忽的窗前,摇摇欲坠。
小柳见不得这模样,便关上了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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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左少卿薛古案子结了的那天晚上,府里进了刺客,十分有目的地寻着公子的厢房而去,那是小柳第一次见到老爷派的暗中保护少爷的暗卫。
穿的衣服和影子一样黑、身形和风一样快,像一阵烟就轻飘飘地跟在了刺客的后面。
再多他也看不清了。
来了刺客,他理应要待在厢房中护着公子的,只是小梅却忽然出了些意外,急匆匆地喊着让他救命,他想着不过离开一会儿,刺客也被引开了,应该没事儿的。
只是这样的侥幸险些酿成了大祸。
算是不幸、但也也万幸。
小梅被破刀钉在墙上的时候,他看到了。
小柳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像是人身上的流干了、流透了,血腥味漫着连园儿里的花香都盖住了。
昨儿个还与他逗趣儿的人,今儿个就面色灰白、面目狰狞地成为一具死尸了,小柳难免惶恐。
但子卯与他说,他才知道小梅这是叛了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与府外的人勾结上了想要对付府内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公子。而昨夜的呼救就是小梅为了引开他做的局。
只是不知道为何小梅自己受了这个害。
所以他不同情了,因为小梅贪图钱财背叛了救他于水火、给了他新生的老爷,这样的狼心狗肺之人没有必要同情。
一想到如果不是老爷掌控着局势,那被钉在墙上的就是府中的贵人,小柳便晓得自己做错了事,该要受罚了。
又因为自己的疏忽和侥幸,感到愧疚和难安。
子卯带着他进了戒规楼,而后一旬多都未能再见到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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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戒规楼出来的时候,老爷和公子还在重云山庄未归,与府内的其他人交谈了一番,才知晓是改换了日月一般,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
也才知晓老爷和公子之间,并非剑拔弩张。
小柳说不清自己那个时候是什么感觉,只想着从前自己做错了事,这一次不能再犯。
公子回来的前一夜大雪,院儿里积得满满的,他便带着人一起扫雪,不过扫到一半公子便带着自己新寻的两个贴身小厮回了来。
贵人还是贵人,站在漫天的大雪里如玉塑的佛像,淡漠而又悲悯,只是面色比第一次见的时候要更加的苍白了。
“小柳。”公子这样叫他,后来又说:“倒是很久没有见着你了。”
他原以为公子是会责怪自己的,毕竟因为自己的疏忽险些让他丢了性命,就算是不责怪也定有微词,小柳已经做好了被冷待的准备,却没想到是如此的寒暄。
在他准备敲响厢房的时候,又听见了里头的谈话声。
公子说:“他做得很好了。”
小柳说不清那个时候自己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心口又满又涨,还有些发酸。
说来道去,他觉得问心有愧。
因着这些愧疚和难安,就拼命地想要去做些什么,只是最后又发现弄巧成拙,再次让人利用了成为对付老爷和公子的棋子。
实在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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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用了很短的时间去回忆过往的一切,公子贴在他面上的手和放才老爷给他的茶壶一样,是带着暖意的,大抵因为十六岁之前是吃不饱穿不暖的,所以这暖意又是让他贪恋的。
他不免开始想,倘使见到公子的第一面,他能笑得更真切些,会不会这温热来得不会这么晚。
但太迟了,人生没有倘若,他明白的。
“公子,小柳其实……其实做得不好。”他说。
“你做得很好了。”却是公子和老爷两人一同回答的、掷地有声。
莫名,他开始回想十六岁之前那些孤寂而又漫长的岁月,回想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回想一次又一次的辱骂与拳脚相加。
最后回到了此刻,眼前。
他笑了一下,却实实在在想哭。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小柳这个时候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一同从南风馆破窗而出却发现自己还活着的那一霎那。
人间多美好啊。
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死里逃生的,而且这一次比那一次值得。
小柳深深地、用力地再看了公子和老爷一眼,再看了这个人世间一眼,用尽最后的气力刻在了骨髓里。
因为他要带着去到下辈子,因为他要再来这人间一趟。
他又说出了最后的一句话。
“老爷和公子,都是很好的人。”他说。
第35章 【叁拾伍】南疆巫术
小柳的尸身被烧成了灰,装到了一个瓷罐子里。
那瓷罐子和子卯给李重华装药膏的小罐儿成色如出一辙,上头画着棵有些粗糙的柳树,用淡绿色的锦布裹着盖儿。
李浔说,他在江南遇见的小柳,理应让他回到江南去。家乡的父兄对不起他,但故土终究养育了他。京都是个是非之地,是人是鬼都不适合留在这里。
李重华一想也确实,京都是一座繁荣的巨城,全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就在这里,但说到底谁都不属于这里,来来往往都只是过客而已。
然后李浔又说,等来年清明,就带小柳回去。
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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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慌慌张张发生了很多让人始料未及的事情,致使众人都忘了遥梦的存在。
遥梦本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性子,常常闷声做吩咐下去的事,未曾有过怨言,事情也做得都很好。
但李重华已经不相信这种很好了,便由着李浔派人将遥梦拘禁了起来。遥梦像是被吓傻了似的,被关押起来也没有什么反抗,李浔的人问什么便答什么,较之从前多了几分木讷。
顺着当初卖他们的人牙子这个线往下搜寻了几天,发现其实雁音和遥梦的身份都并非凭空捏造,村子确实有那么个村子,名也确实叫那么个名。
从遥梦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话和在当地问的并无二致。
只是雁音的那边便咀嚼出了些从前未在意的东西。
人牙子说雁音进掌印府之前其实被带进过其他的宅子,不过用了几天就退了回来,那边说是雁音的性子跳脱又瘦弱,想选个沉稳健壮些的。
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这么些年这样的事情遇见过不少,人是完完整整的也赔了不少的钱财,此事也就算是和和美美地解决了,故而当时掌印府要人时,人牙子也没有刻意将这个提出来。
也因着这事还算稀疏平常,所以第一次调查到这里的时候没有人过度在意。但当他们再往外扩着查的时候,就发现了其中的一些端倪。
事确实不是大事,但和这事相关的人却不是简单的人。
那个将雁音退回来的府邸,原来竟是戚永贞的一个私宅外院,外院里住的是他的一个不受宠的小妾和庶女,早些年和当家主母发生点矛盾,被驱逐到了那里,这些年也没有太多交流。
于是自然而然地被忽略了。
放在从前确实不值一提,眼下出了这样的事情却不得不在意了。
“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将剑刺入时,雁音的模样?”李浔手里拿着棉布反复擦拭着自己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