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他李浔的命就和你的绑在一起了,他再也不敢轻怠你了!”
李重华听清了他在说些什么,却又有些听不明白。
雁音狂笑时大张的嘴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几乎要将他们都吸入其中,再也见不了天日。
像是知道雁音这副模样再也说不出些有用的东西了,于是李浔手中的剑一转,对着雁音的胸口刺了下去。
他的剑比方才的匕首要锋利得多,划破皮肉的声音很短促但又很清晰,但雁音却没有发出什么痛呼。
李重华跟着颤了颤。
被利剑划破,却没有从体内流出殷红的鲜血来,雁音的身体宛若一个被掏空了的人皮鼓,渐渐地涨起气来,鼓胀成了另外一个样子,然而那尖锐刺耳的笑声却没有停下,胡乱地叫着李重华的名字。
“哈哈哈哈€€€€”
“公子,公子,雁音喜欢公子。”
最后那人皮鼓不堪重负,从内炸开来,崩开的不是皮肉筋骨,而是方才从他口中流出的黑色的浆水。
李浔拔出了剑往后退了几步,堪堪躲开了那些腥臭的东西,在床下的其他几人却不能幸免,多少溅到了几分,却是没有再变成蛊虫的模样往皮肉里钻,仍旧是一滩烂泥的姿态。
也算是万幸。
李浔看了一眼自己的剑,不耐地啧了一声。
“人皮傀儡。”又转向李重华说道,“《密诡簿》中有记,这个是喂了蛊的。”
李重华对此保有记忆,毕竟《密诡簿》也算是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过去,但现在他却并不想分太多的心神在这上面,因为小柳越发孱弱,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察了。
不知道是不是体内蛊虫在作祟,他难以聚力,光是爬到床边看着倒在床边、被子卯半抱在怀中的小柳就已经耗费完了所有的力量,额上沁出了些微小的汗珠。
“小柳。”他从床上垂手去抚摸,有些鼻酸地叫名字。
小柳艰难地张了张嘴,从嘴中吐出了好几口暗色的血沫。
李重华看着觉得眼也开始酸了。“你这又是何苦呢,掌印……”他哽了哽,“掌印是会拦下他的。”
毕竟今时今刻,他于李浔而言尚有利用价值,对方哪能眼见着让他做雁音刀下亡魂。
小柳又何必如此呢?
“奴才看着……看着那刀……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每一字都像是从小柳的喉中挤出的,透过被利刃划破的脖颈处时,似乎还露了几个音。
“别说了,留些力气。”李浔打断了他们,“子卯,去宫中请个太医来。”
子卯难得即刻动身,只微微扯下了些绑在小柳伤口处的布条。“老爷!这匕首上淬了毒。”只见那伤口赫然发黑,流出的鲜血也带着几分腐臭的味道,方才被金疮药与布条挡住才看得不清楚。
就见李浔蹙了蹙眉,仍旧是那样不可违逆的语气。“请个太医来。”
“是。”子卯这次不再多说,将小柳轻轻地放下,又脱下了大氅给他披上,只是即将离开的时候又被小柳扯住了衣摆。
“老爷。”小柳又呕出了一口血,“小柳自个儿……心中知晓,怕是……怕是药石无医了。”
李重华心中一颤,将床上的锦被扯了下去给小柳盖上,又垂着手摸了摸对方的脸。
很冷。
而李浔就像是没有听见那番话,又对子卯说了一遍“去!”
于是子卯抽出了被小柳攥住的衣摆,再看了一眼后就步履匆匆地走出了门。
“公子回府那日……”小柳这次没有听话地噤声,“和雁音说的那些话……小柳都听见了,公子是个……是个心善的人。”
“小柳其实……其实做得不好。”
这话只让李重华听得羞愧,不过是一句这样对着雁音说出的搪塞之话,便让小柳甘心地挨了一刀。
李重华问心有愧。
“你做得很好。”他说,但李浔几乎是同时与他说了出来。
李浔的声音稳而有力,与他自己的混在一起,变得更沉更重了。
听着这话,小柳笑了一下,与往日的笑不同,这次是眉眼弯弯。只是呕出的黑血沾了半张脸,又浸湿了锦被。
他说:“老爷和公子,都是很好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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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叁拾肆】浮生若梦(小柳视角)
小柳的命不好,打小便没娘,只有一个好酒烂赌爱揍人的爹,家里有好几个兄弟姊妹,他是最小的一个,但也算不得亲近,因为都各有各的心思,想尽着办法想要从彼此身上拿到些什么东西。
他自小便体弱,由是总被那些哥哥姐姐欺压,指使着做这做那。
反抗不得,就只能应从。
小柳也不是没有想过要逃,只是户籍在他爹的手里,逃到哪里都不算逃,去到哪里都不算活。
十六岁的时候,他爹觉着家里头没有个人伺候,一个人过得实在无趣,便想着再找个续弦,只是他爹的臭名声十里八乡都知道,哪里有人愿意再嫁给他。
于是便盘算着从人牙子手中买一个老实能干的来,贱籍拿在了手中,还比寻常的听话。
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法子,只是那买人的钱要从哪里来?
他爹急着要,但一大家子也没法儿一下凑出来,算来算去便把主意打在了他的身上€€€€把儿子卖了去换一个媳妇来。
但小子不如姑娘好卖,并且谁家会要一个瘦弱的小厮来伺候呢?
这是小柳见他爹十六年来办事办得最迅速稳妥的一次,他爹找着了一个新开的南风馆,正是要人的时候,什么客都揽也就什么小倌都收,给的钱还大方。
小柳没能反抗得了。
其实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晚他就收拾好了行李,只是墙还没有翻出去,就被他的大哥逮住了。
“小弟,你肯定不希望你的兄长姐姐们被卖了吧?”
“牺牲你一个就让我们都可以享福,你是不是要懂事点啊?”
这是他大哥对他说的话。
“小弟,你怎么能够一个人就离开啊?你要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的,你身上流着跟我们一样的血,你怎么可以离开的啊?”
这是在他仍旧想要离开的时候,他大哥对他说的话。
那个时候小柳才知道,与他一母同胞的大哥只想要将他一同拉入深渊当中,然后一起堕落、一起腐烂。
不,不止他的大哥,是那个家中所有的人。
后来他被绑了回去,吊在横梁上被蘸着辣椒水的辫子狠狠地抽打,饿了三天之后被卖入了南风馆。
浑身是伤,那龟公该给的钱还是给了他爹。
龟公也是个会管教的,见他身上有伤接不了客要修养一段时间,便顿顿都不让他吃饱,没了力气就没有办法逃,直到皮肉都养好了。
第一次接客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小柳记得很清楚。
那也是他第一次遇见老爷的那天。
那个客人是同村同姓的本家大叔,家中有个妻子,还有两个孩子,平日夫妻感情甚是和睦,待人也算是友善,只是没想到私底下还会来南风馆逍遥。
那大叔将他认了出来,但也没因为他是本家的侄子就系紧裤腰带,而是挺着东西将他步步紧逼,非得做些什么。
小柳什么都顾不上了,从窗子里跳了出去,想着一了百了也算是解脱。
但上天也还是眷顾着他的,他正正好好地砸在了下江南办事的东厂的人身上。
东厂的刀架在了脖子上,小柳又忽然想活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什么都说了。
老爷叫人收了刀,说砸伤了他东厂的人,是要赔的。
小柳说自己第一次接客就寻了死,身上一分钱也没有。
于是老爷又说,让他进掌印府做工还债。
他答应了。
入府的第一天,绵绵的柳絮糊了他满脸,于是子卯便给他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小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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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柳,过几日府里会来个贵人,日后你便和小梅一同伺候着他。”
子卯与他说这话的时候,小柳正在清扫着飘进廊中的雪,听得这话愣了愣。“诶,好的。”
小梅他有些印象,在后厨跟着一起做事,这来来回回也见过几面,只是脾气如何倒是不知晓了。
至于子卯说的那个贵人,他倒是不太在意。
这府里头唯一的贵人就是掌印老爷,那个给了他们地方住、给了他们东西吃、给了他们名字好好活的人,若要再多说一个,也就是管事了,其他都不重要。
他随着子卯去到了后院最北的无名小院儿里,因为无人居住也无人打理,故而长满了杂草,看起来甚是败落。
老爷随着朝堂上的规矩,会给他们休沐的日子,也由他们出府。小柳认识了几个人,也是在大户人家里头做小厮,聊着才发现别家和掌印府是有不同的。
掌印府的院儿都没名、掌印府的膳食都不讲排场、掌印府的对家丁小厮总没有苛刻的规矩。
而且……掌印老爷的名声不大好,朝堂内外总没有多少人喜欢他,都在骂乱臣贼子、斥阉臣当道、说蛇蝎心肠。
只是小柳不这么觉得,他们家老爷救他于水火、改换他在南风馆的贱籍为良籍、给他吃给他穿给他住,其实是个顶好的人。
“你们跟着一起打扫一下,再去库房找几件能用的摆件,做得也好看一些。”子卯站在门口吩咐着,又将小梅与他介绍。
小柳对于小梅笑了笑,对方回了一个,如此也算是认识了。
院子打扫得差不多了,子卯又将他和小梅拉到一旁多说了几句。
“这贵人从前是锦衣玉食的,我也说不好脾气如何,倘使不太好便稍微忍耐些,只管做自己本分的事情就好。”
“若他拿身份压人也不用怕,谁都是肉做的,谁也都不是生来就要为奴为婢的,老爷都没有苛责过你们,没有理由让一个外人欺负去了。”
小柳没说话,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是听着子卯说。
“实在做了过分的事情就与我说,自会是护着你们的。”子卯笑了笑,“这也不是我托大,而是老爷就是这样与我说的。”
“自称一声奴才是规矩,却没意味着你们就真的是下等人。”
他知道的。
从前他不是人,进了南风馆算是下等人,入了掌印府得了新名字才能算是成了真正的人。
小柳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