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的头发拨开,让本皇子看看她的脸。”晏鎏锦在尸体半步远的地方站定,背着手没有任何情绪地看着地上的死尸。
一直在他身边的小厮得了命令,哆嗦了两下还是蹲下去用手拨开了那尸体的头发。
“大皇子,是,是个上了些年纪的妇人。”
“哦?”晏鎏锦惊疑一声,将那妇人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点了点头。“确实是有了些年纪了。”
李重华心下一怔,心中有了个不太妙的猜想,忽而知道为什么这人会让他觉得眼熟了。
那边晏鎏锦也下定了结论,“倒不像是哪家的夫人,更像是谁家的家人媳妇。”说完,看了一圈,问:“是谁家的,谁家带来了?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这么一问,如平地一声雷,众人又闹闹哄哄起来了。
“我兴许知道是谁了。”李重华侧过身子,凑在李浔的耳边轻声地说着。
李浔便半眯了一下眸子,“哦?”
李重华叹了一口气,“是个可怜的。”但除了这句,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怕与李浔说了太多的话,惹得旁人注意到此,多生不必要的事端。
众人议论纷纷也没一个上前去认领,事情又陷入僵局的时候,却忽而从人群后面挤进了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
那身影见到死尸之后一个趔趄,快跑几步后颤抖着扑在了尸体旁边,身子狠狠地抖动了几下,从嗓子中逼出了一声撕裂的哭号。
“这是妾的养娘,妾的养娘啊!”她穿得单薄,或许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面上仍旧是苍白的,于是整个人都像是寒夜里的一张碎纸钱,飘飘荡荡地落在了无人墓旁。
事情发生这么久,晏鎏锦的眉头终于还是紧皱了起来。“你的养娘?”
因为歇斯底里的恸哭,她已经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了,胡乱地对着晏鎏锦点头。
“许萍,你的养娘怎么会来这里的?谁准许她来的,莫不是你将她带过来的?你又是怎么能与她联系上的?”晏鎏锦仿若并没有看到自己刚刚生产完的妾室跪在地上,而她正因为巨大的悲伤而浑身不住地颤抖。他找到了她言语和行事上的漏洞,以为抓住了这世间的道法天机,于是步步紧逼。
“大皇子殿下。”站在李重华身边的李浔忽而开了口,神色淡淡,在笑但没有什么笑意。“这死的人是谁要紧,但怎么死的也同样要紧不是?”
经李浔这么一开口,晏鎏锦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一番有些咄咄逼人了,于是很快转换了面上的表情。
“掌印此言有理。”说着,晏鎏锦招来了一个侍卫。“快去大理寺请个仵作过来。”
“再将宁寺卿也请来。”李浔跟在他的声后补了一句。
晏鎏锦此次宴请了不少的文武大臣,但多有推脱者,最主要是听闻李浔也会赴宴,便不愿在针锋相对之中惹得一身腥,故而此次来得大多数都是大皇子一党和亲缘较近的。
他心有不满是真,但毕竟只是一个庶子,人推辞不来也不好借此发作。
大理寺卿宁渊便是未赴宴中的一人。
那侍卫的脚顿了顿,没有立刻应答,转而看向晏鎏锦。
“哈。”李浔笑了一下,“殿下以为何?”
这并不是一个无礼的要求,在众人面前晏鎏锦自然是不好拒绝的,勉勉强强地勾起了一个笑。“应当如此。”
那侍卫领了命令也就匆匆离去了。
看见晏鎏锦无可奈何却还是不得不做的模样,李重华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从高喊出事、发现死尸开始,晏鎏锦一直在避重就轻、竭力地想要将这件事情压到最小,甚至几度打算草草了结作罢。请仵作、请大理寺卿这样寻常人下意识会做的事情,他都刻意跳过了。
人不一定是他的人杀的,只是人命在晏鎏锦心中到底是什么都不算的。
为了颜面,死一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他百般想要避开的,却还是被李浔点破了,逼得他不得已而为之。
也算作是恶人只有恶人磨了。
“呀呀呀,这天寒地冻的,令夫人还刚生产不过几日,哪里能这样久跪伤身体呢?”李浔一挥手,“来人啊,将夫人请起来。”
在晏鎏锦的宴上,哪里有能让李浔使唤得动的侍女小厮,总不能让司内上去扶。
只是他这么开了口,晏鎏锦就多了几分假仁假义负心郎的意味,忙不慌地喊着自己人将自己那外室扶了起来。
又给自己找补道:“见着有人丧生难免悲痛,是被皇子疏忽了。”
许萍原先不太肯远了自己的养娘,挣扎着要扑回去,但在月子礼的力道定是不敌几个粗活做惯了的侍女的,无奈越拉越远。
李浔笑了一下,没有就此为难,只说:“在殿下的喜宴上发生了一桩这样的命案,那凶手真是穷凶恶极,也不知道宁寺卿来此能不能镇得住。”他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这样吧,司内,请东厂的人来一趟,帮一帮宁寺卿和大皇子。”
“有劳掌印了。”锦衣卫的指挥使赵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方才竟然也是沉得住气,一句话也没有说。“这件事情,我们锦衣卫来做就行。”
赵磐开口,司内也就接上了话。“哪里算得上麻烦呢?东厂职责所在。”
“死了人,身上又带着腥臭的淤泥,这怎么也是一桩粗活脏活,这样的事情,由我们这些粗男人来做就行,哪里要劳烦东厂?”
赵磐这句话一出来,全场都噤了声,偏生他自己还没有什么知觉,晏鎏锦也没有即刻厉声喝止。
李重华斜斜地看了一眼李浔的那处,又抬眸看向李浔的脸,发现对方这下是彻底没了笑。
“赵指挥使这话说得有意思。”司内冷笑了一声,“倒是教人听出了些别的意思来。”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和李浔如出一辙。
“司厂公以为是什么意思?”赵磐也跟着笑,却笑得很不屑。
从前李重华没有太多的记忆,这样特设的特务机构他的父皇没有给他太多接触的机会,于是对赵磐仅有的印象也只是停留在那钦赐的飞鱼服和绣春刀上,后来李浔换上了那一身,为了避讳,飞鱼服赵磐也都没有再穿了。
李重华知道做一个太子,他做得很失败,不过到底是头一回,所以连失败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不过与其说是一种失败,毋宁说说是一种悲哀。
于是此时此刻他才彻底明白,原来赵磐是这样一个鲁莽冲动又自负的人,还有些愚蠢。
虽说晏鎏锦和李浔能算得上是分庭抗礼,但为了维持在文武百官、在皇帝、在百姓之中端方仁厚的形象,到底不会在大众面前和李浔撕破脸皮产生争端。
可晏鎏锦又哪里会让自己受尽了李浔的冷嘲热讽还默默往下吞呢,这股恶气也就只能借着赵磐的嘴出、这个恶人也就只能让赵磐替他做了,偏生赵磐自己还乐在其中。
如此又怎么算不上是蠢呢?
司内垂下了眸,与赵磐相比像个被欺辱文弱的书生,让人不免产生几分怜惜,轻声说道:“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东厂的人也是人。”
话说到这里理应要结了这个话头,赵磐却不依不饶地说出了更过分的话。“没根的男人也算是男人?”
“呀€€€€”一众哗然。
这话说得太难听、难听得太直白,即便赴宴的不少都是晏鎏锦的人,也得不了多少的认同。何况东厂行事阴狠,没有多少人想在晏鎏锦能一击制敌之前就和他们撕破脸皮。
“赵指挥使。”李浔出声截住了赵磐接下来想说的话,淡淡地从嘴中飘出了一句:“赵指挥使是想知道没根的男人算不算男人吗?”
李重华正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场闹剧,忽而感受到大帽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顺着看去,才发现是说着话的李浔。
对方从他帽檐之处拾了一片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的小叶。
后见李浔将那小叶夹在了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微微往赵磐的方向递了递,接住了方才自己的话。“浔好成人之美,东厂自会相助。”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面上是没有表情的,但李重华却仿佛见到了谈及玉壶碎片、将他按在岸上用枯枝抽打的那一日的李浔。
不同却是,如今是一种隐而不发的、暗中熊熊燃烧的怒意。
没再多看,李重华转而看向了对面的赵磐,见到方才还盛气凌人的赵指挥使往后退了一步,偏开了自己的头憋住了话。
他在害怕。
但这样的李浔,是应该让人感到害怕的。
“诶!都为人臣子,何故要如此剑拔弩张呢?”眼见着再任由场面发展会到无可挽回之地,一直未有作为的晏鎏锦才开了口。“赵指挥使的话没有说对,不想劳累东厂是好心,却偏生听者有意教人生了误会。”
“司厂公和李掌印也莫要多想伤了和气,确实是赵指挥使是把话说得太直白了一些。”
这话听得好笑,李重华也确确实实地笑出了声。
他理应不如此,却还是如此做了。
作者有话说:
重华:€€,吵起来了。
第40章 【肆拾】浮尸之谜
原本就因为司内和赵磐你来我往的针锋相对,周遭的氛围变得凝滞,晏鎏锦开口之后并没有因此变好,也只是让周围更安静了,李重华这么一笑,即使不算是刻意,也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并且将视线投在他的身上。
更何况,他就是刻意而为之的。
所有人都知道晏鎏锦拉偏架、话里有话,但李重华就偏偏想要落了他的面子。
果不其然,晏鎏锦的脸色在那一瞬变得无比难看,不过眨眼又恢复了原状。皮笑肉不笑地问李重华,“重华是遇见了什么乐事吗?不妨与我们说说,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只是觉得殿下这话说得有趣罢了。”他很不理智地、很不圆滑地、很不合时宜地说出了这样的话。“没想到高坐明堂,饱读诗书的殿下也会用错字呢!”
李重华很难说清自己那个时候到底在想些什么,或许从他问晏鎏锦玉壶碎片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说不清了。
有一种莫名的、冗杂的、繁芜的情绪在催动着他去做这些事情,让李重华又变成了一个不稳重的、不成熟的、不圆滑的人。
或许是因为见到了许久未见的胞妹、或许是听到了无人知晓的辛秘,又或许是其他,仅凭李重华自己是说不清的,因为他是局中人。
“嗯?”晏鎏锦大概是没有想到他真的这么胆大,笑出了声还不做任何伪装。“不知是哪些字用错了引得重华发笑了,或是重华认为本皇子说得不对?”
“重华哪里敢这样认为!大皇子仁厚,及时出来阻止了指挥使和督主之间的争端,自然是好事一桩。”他刻意地将及时二字咬得重了些。“只是……”
“哦?”晏鎏锦几乎是咬着牙反问的。“只是什么?”
“只是这直白二字。”他装作没有看出对方的愤怒,“不了解大皇子的,还以为殿下是站在赵指挥使这边拉偏架呢!”
李重华看见晏鎏锦嘴角跳了跳,还是继续说:“不过今儿赴宴的,都是了解大皇子的,定不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到这里,他的话就说完了。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李重华……”常年身居高位的晏鎏锦哪里被这样对待过,且不说这只是一个废太子长相一样的小奴,纵使是从前的太子,他都没有被如此对待过。
“哎呀呀!”站在李重华身边的李浔终于开了口,当下了打断了晏鎏锦的话。“这里又哪里轮得到你说话了?”
装模做样地呵斥了一下他后,李浔才乐呵呵地对晏鎏锦道歉,“是浔管教无方了,这小子仗着我的宠爱便没了规矩,回去之后会好好管教的,还望殿下莫怪。”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李浔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反握住了他的手,灼热的温度几乎要将他烫伤,忽而嗅见了许久都没有谋面过的玉兰香了。
晏鎏锦张嘴仍想回话,李浔没有给他那个机会。“大皇子殿下,仵作和宁寺卿已经到了。”他的语气产生了几分不耐烦,似乎在对晏鎏锦下最后的通牒,让对方就此停嘴。“先关心一下令夫人的养娘吧。”
这场宛若小儿斗嘴的闹剧就在宁渊等人的到来中宣告结束了。
宁渊对着李浔和晏鎏锦行了个礼,而后验尸官带着仵作开始匆匆验尸,大理寺的差役又很快地围住了这个小塘,将围了一圈的人往后退了退,井然有序地开始搜寻现场。
“别太紧张。”
李浔握住他手的指尖轻轻地跳了跳,李重华才恍然回神,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紧绷,随即卸了气放松了身体。
也不知是李浔的手太热还是其他,他发现自己的手心不知在什么时候沁出了粘腻的汗水。于是他有些不自然地抽了出来,轻轻地甩了两下。
这是他第一次与人如此交锋,竟被潜移默化至此,沾染了不少李浔的脾性。但感受却不算坏,大抵是知道晏鎏锦也不能将他如何,他现在的身份也无需维持无所谓的颜面。
就如晏泠河所说,晏淮清和李重华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