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下。”侍卫跪在了殿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晏淮清尚在批阅奏折,听到这话也只是抬了半个头看去,手还未停。“有消息了?”
“是,探听到了一些。”
“你且说。”他搁下了笔,掏出绢帕擦了擦自己的手。
“关于李寒浔的一切还是找不到,不过……臣于一老妪处,探听到了关于满云的事情,也算是带出了几分。”
“满云……”晏淮清垂眸沉吟片刻,却记不起来关于这个人的一切,是个耳生的名字。
侍卫答道:“臣猜测,是李寒浔之母。”
“嗯?”他一惊,那些信当中的阿娘吗?他不自觉地端坐了一些。“细说与我听。”
“满云是屠夫的女儿,当年在玉龙关很是有名,性格泼辣剽悍非常能干,那老妪与满云的母亲是好友……”
侍卫事无巨细地将事情将了个清楚,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落到了晏淮清真正想听的上面。“老妪说她只记得满云生了个很漂亮的小子,后来还生了一个女儿……他们一家那时生活其乐融融……但是出了一些事儿……南夷入关了……满云的相公死了,吊在城墙上……满云得瘟疫也死了。”
这么一大通话下来,侍卫也说累了。
“不过那老妪瞧着有些神智不清,周围的人都说她疯了好些年了,日日说出来的话都不一样,故而真假尚不能确定。”
“朕知道了,你……”晏淮清扶了一下额,“你先下去休息吧,让朕想一想。”
“是。”侍卫应声而退,殿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端起了一旁的茶杯浅抿了一口,到嘴边才发现是冷的,可无端地想到了那个爱喝冷茶的人,又还是没有放下。
侍卫说的这一些都和当初李浔在信中写的给对应上了,好似事实的真相就是如此了。一个玉龙关生长的少年,因为南夷的入侵、晏悯的卖城而家破人亡,所以心中攒着恨来到了京都,也理所应当地想要报复所有姓晏的人,多年之间一步步地往上爬,终于成为了司礼监掌印……
但事情的真相真的是这样的吗?明明往昔的一切都被抹去了,又真的会剩下一个神智不清的老妪吗?如今侍卫探听到的这些,到底是曾经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想要让他知道的事情?
晏淮清不知道,晏淮清什么都不敢断言。
他将剩下的冷茶都灌进了口中,咽下腹就觉得整个身子都有些发凉。明明已经快要入夏了,怎么还是会这样?
“陛下,陛下!太师求见!”
忽而有一小太监在殿外高喊,他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心下忽而生出了不安,即刻让人进了来。
“陛下!”邬修明急匆匆地进了殿,罕见且仓促地行了一个礼,“韩指挥使那边……出事儿了,汉州天曲河堤被凿开,河水倾泻而下,淹了好些个村庄。。”
“什么?!”晏淮清倏地站了起来,“村庄中的百姓如何?”
“百姓……百姓并不在村庄之中。”邬修明长叹了一口气,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只是……”
听到暂时没有百姓受难,晏淮清紧绷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然而邬修明的后半句话却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没能站稳。
“只是李掌印……他为救韩指挥使,被泄下的河水给冲走了,目前……尚不知生死,也不知在何处。”
晏淮清抿了抿唇,握紧了手中那个还没有放开的茶杯,“你……朕有些听不太懂……你细细与朕说一遍。”
“天曲河水倾泻而下,行军的队伍在紧急转移的时候,韩指挥使地处洼处险些被淹,李掌印为救他,自己身陷囹圄,最终被河水带走。”邬修明沉声轻而缓地说着,带着安抚之意,然而却并未让晏淮清镇定下来。
手中的茶杯一滑从掌心飞了出去,咕噜地在案上滚了几圈之后坠落在地,碎裂的声音让晏淮清猛地一惊。
方才还在纠结的玉龙关真相、还在忧虑的事实真假,此刻都显得不再那么重要。
他猛地绕开了案,开始大步地朝着殿外走,什么体面礼仪通通都顾不得了。
“陛下,你要去哪?”邬修明侧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朕……”他吞吐之中也说不清自己到底要干嘛,只是想走,想离开这里,想立刻去到汉州。
对,他要去汉州。
因为李浔在那里。
即使他知道此时离京甚是危险,也知道这非明君所为。
“朕要去汉州。”于是他说。
邬修明一惊,长须都抖了几抖,“陛下!京都群狼环伺,京都之外也皆是虎视眈眈的豺狼虎豹,怎可在此时离京啊?”
晏淮清迟疑了,脚步停下了,心中也难免开始迷茫了。然而那么一瞬,脑中又迸出坚决来。
他不能去,他不能去。
可他想去,可他要去。
“太师!朕要去。”他说,方才因为惊愣而一片空白的脑中开始浮现一些画面,其实并不真实,全由他想像而生,可是这些想像的画面也让他觉得惊恐,那是关于李浔被水带走之后会发生的一切,他无法承受。“我要去。”
邬修明拦住他的态度越发地坚决了。“陛下三思而后行啊!”说着,还几乎算作是失礼地拉住了晏淮清的小臂。“大晏黎明百姓、江山社稷,与一臣子,孰轻孰重,陛下心中当有判决!”
“李浔绝非一臣子尔!”晏淮清身子在发颤,在掌印府发生的一切又翻涌而上,再一次淹没了他。
在年年岁岁之间,过往的一切都会悄然不自知地改变,于是掌印府当中的所有,他只能想起好的,而全然淡去坏的了。
可这样的好在此时,便越发地让他失去理智。
“太师,我不能……”不能什么?不能抛李浔在汉州?不能独留在京都?还是其他?其实晏淮清不知道。
他说不出什么,但他知道他要走。
他反手攥住了邬修明的手腕,“换做寻常人家,我与他也算作是结发夫妻。”
邬修明一怔,眼睛睁大往后退了几步,而后开始大喘气,“你……他……你们……”竟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了。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再说话,殿中只剩下了邬修明的喘气声,和晏淮清微微发颤的呼吸。
“陛下。”良久,邬修明才又开了口。“你去吧。”
就这么一句话,莫名,晏淮清就平静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这个满头白发、长须垂肩,年迈却并不佝偻的老人,想起了那时和李浔一起入宫,他在长长的宫道中看见的那棵直挺的青松
如今青松依旧挺立。
“京都有老臣在,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什么岔子。”邬修明说,又说:“李掌印为国为民出征,自当全力营救,切不可让将士们寒了心。只是此时正是需要裁决之时,陛下应当镇定,莫要乱了心智。”
晏淮清眨了眨眼,将泛上的热和酸往下压了压,他握住了邬修明苍老粗糙的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老师,此番重华有愧于你、有愧于大晏。”
邬修明反手握住,摇了摇头。“陛下,你是大晏的君王,也是你自己。”说着,笑了笑。“陛下还年轻,难以权衡也是正常,老臣如今还能帮陛下一把,日后等老臣老糊涂了,就要靠陛下自己了。”
“去吧,陛下。”
晏淮清抿唇努力地扯出了一个笑,在快要撑不住地时候松开了邬修明的手,朝着殿外而去。
作者有话说:
太累了睡过头了!
半夜起来赶紧先更新,对不起大家!
第133章 【贰拾玖】淹
“倒是没想到留了这样的后手。”李浔嗤笑了一声,拧了一把自己湿透的衣摆,而后将衣摆别在了腰间。“想来是你我往西走的消息被传到他们的耳中了,”
韩元嘉也长叹了一声,“就是苦了汉州的百姓了,不知所踪,村庄也被糟蹋的不成样子。”
两人站在高高的山坡之上,看着已经被淹没的村庄,混着黄沙泥土的水浑浊脏污,水面上漂浮着破旧残缺的门板和横梁,房屋的顶端都已经被天曲的河水所淹没,仿若一夕之间村庄就都被夷为平地了。
这里没有其他的人,倘使没有早些发现,那这里就是他们的墓地,漂浮在水面上的,或许会是他们的尸体。
“这里的消息陛下应该已经知道了吧。”韩元嘉说。
-
几日之前。
李浔收拾好了念生的灰,便空出来了时间和韩元嘉一起去审问那两个刺杀的人€€€€一个老妪、一个稚童。
这确实是让他难以识破的计谋,他能拦得下老妪的刀,却怎么也想不到一个面露怯色、骨瘦嶙峋、话都说不清楚的四五岁稚童,一个看起来和当时的落落那么像的稚童,身上也藏着一把刀。
这是他的大意,却用念生的命让他得了这么一个教训。
审问的时候他没有心慈手软。
“啊啊,唔呃……”那稚童痛得浑身颤抖,嘴巴长大发出怪异的声响,就是不求饶。
老妪被绑在一旁,麻绳紧紧地勒到了肉里一直不停地在挣扎,嘴中也同样是呃呃啊啊怪异的声音,像是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原来都是哑巴。”李浔捏住了那稚童的下颌,手上一个巧劲就卸了下巴,只见大张的嘴中空洞洞、黑黢黢。“舌头被割掉了。”
“状似死士,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问出些什么了。”韩元嘉恨恨地啐了一口,“这样孱弱的老妇人和稚童都拿来利用,南夷可真不是人。”
“倘使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呢?”李浔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韩元嘉一愣,“什么?”
“你看他们的眼睛。”李浔用匕首的尖端指向了面前的稚童,刀尖与眼眸的距离也不过是那么几寸。“这双眼睛,看着我们的时候,竟然带着恨和快意。”
南夷人和汉人其实模样相差得不算大,他们近似大晏北边儿的人,但是眼睛却又不同,南夷人的眼睛泛着绿,像是狼兽在黑夜之中的闪烁的兽瞳。
李浔凭此判定,南夷人带着未开化的兽性,骨子里还保留着饮血啖肉的恶。
这两个人的眼睛乍一看确实是汉人的黑,但凑近了些许、被太阳照射过后,就能看见隐隐泛出的绿,这表明他们是南夷人不错了。
而即使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吃不饱饭、被人割了舌头,这些南夷人在看向他们这些给他们递了饼汉人时,也还是带着赤裸裸的、不可忽视的恨意。
仿佛恨大晏已然成为了他们生命当中的一部份,此时是与非都不再重要。哪怕他们南夷的手段卑劣、行径下作,哪怕他们南夷无端端地屠杀恶和羞辱大晏无辜的民众,他们也不会有丝毫的羞耻和悔意,仍旧愿意以身为饵,助纣为虐。
李浔看到这样的表情和眼神,几欲作呕。
他们又凭什么恨?
“嗨呀,这小孩……”韩元嘉大抵也是被那野兽一般的眼神给吓到了。“真的不像是一个孩子的,方才竟然没有看出来。”
“因为教他知道痛了,所以才会藏不住恨了。”李浔收回了手,擦了擦染上了一些脏污的匕首。“看来是问不出些什么了。”
“那我们……那我叫人处理了他们。”
李浔抬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又走上前去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将人给带远了几步后才说:“问不出什么,并不代表不能等到什么,莫急,再等等看。”
这对刺客估计是真的祖孙一对,那老妪被绑在树上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也要呃呃啊啊地与一旁的小孩交流着,眼中是与看向他们时截然不同的担忧,不知这样的交流是不是一种安抚。
不过嘴很硬,即使刀就落到了其中一个的身上,他们也没有泄密之意,比上次那个副将倒是有骨气得多。
看着看着,最后也确确实实让李浔琢磨出了一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