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现那祖孙二人在交流之余,那双野兽一般的眼睛频频瞥向一个地方,即使停留的时间并不长。
他沉下心来继续在暗处打量那祖孙二人,发现看向那地时,他们的眼神明显不一样,其中包含的情绪要复杂得多。
懒得一一解读,他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瞧见了一个山谷,天曲河从那山谷之上滑下,又淌入低洼之处,这些村庄正是建立在下面。
盯着那山谷看了半响,他忽而觉得水流下的量不太对,于是喊住了一旁的韩元嘉。
“山谷的那边有什么?”一个不成形的猜想在他的脑中生出,“应该说,山谷那边的天曲河上有什么?流下的水似乎少了许多。”
“应该……有一个蓄水的坝,是大晏建国之初始皇命人修建的,天曲河上应该有不少,只因前朝频发洪灾,丧生了不少的百姓。那个大坝修建完成后,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过大的洪水了,真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听到韩元嘉的话,李浔心下一震,双眸睁大了几分。
他握住了挂在身侧的剑柄,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沉着声音说:“走,我们现在就走,往高处去。”
“什么?”韩元嘉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大坝,不对劲。”李浔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山坡,“整个汉州都不对劲,只恐南夷有诈,我们先离开这里。”
韩元嘉虽还未明白透彻,但也警惕了起来,立刻下令让三军赶离,朝着高处而去。
下了令之后,眼神却又转向了被绑在树上的二人,“那那祖孙二人……”
李浔的脚步一顿,垂眸看向了挂在身侧的希声,而后什么话都没说直朝着那二人而去,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停住了脚步。
沉默了片刻 他忽而想说些什么。
“南夷作恶多端,你们知道吗?”
“我的妹妹,死的时候和他其实差不多大,但她饿死在了我的怀里。而我的弟弟,死在了你们的手里。”
“可明明大晏从未轻怠过南夷,也从未羞辱过南夷的百姓。”
他的声音很轻,或许只有他们三个人才能听见,但其实他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懂汉人说话。
说着,他轻吐出了一口气。
“血债终究要血还,我会让你们南夷付出代价的,你们渴望看见的那一幕,永远、不会到来。”
“大晏不会死,汉人不会亡。”
语罢,李浔侧身抽出了挂在腰间的希声,利刃出鞘的声音让祖孙二人皆是一颤,而他手起刀落之间,滚烫的鲜血便喷溅了出来。
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那些腥臭的鲜血,他甩了甩剑上的血珠,抵着他们身上的衣物擦拭干净那些甩不到的痕迹,随即收刀入鞘。
被绑着的祖孙二人双眸诡异地睁大,却没有了生息。
李浔转身朝着韩元嘉的方向而去,没有半分停留。
就让南夷人看着南夷崩塌倾泻的洪水,又让那洪水淹没南夷了无声息的尸体,最后让尸体在水中腐烂成泥。
当他们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山坡那边忽而传来了一阵爆鸣声,不过是停顿了一息,又是接二连三的爆裂之声响起,随后仿若山崩地裂般,碎石滚落的声音、树木折断的声音、水流冲击的声音一齐响,李浔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脚下的土地也在晃。
那边的山坡就在他们的眼中炸开,碎石迸向四周。
下一刻,便是爆裂之声落下的下一刻,猛烈的水飞射了出来,带着常人无法搬动的巨大石块,混着黄沙、泥土和断裂的树枝,窜到最高处之后又狠狠地落下,砸在了几个时辰前他们驻扎的村庄处。
原本就破旧不堪的房屋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流水,像是脆叶一般被冲散、冲走。
其实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内,短到他们还未从方才震耳欲聋的炸裂之声中回过神来。然而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内,水流就要直逼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倘使继续停滞不动,或许会被水流带走。
“往上走!往高处走!快!”韩元嘉反应过来后开始大喊。“别愣着了,快,洪水要上来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醒还怔愣的士卒,而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开始大喊、互相提醒,于是停留的队伍又开始往上爬,只是这些危险就在眼前,也让他们的速度越发地快了。
等到了山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而这个时候,又下起了雨,一场大雨。
虽然知道那洪水远不会淹没这座山,但大雨的加持让众人愈发地紧张,许多的人一夜都未睡。
可是这个时候,李浔才有时间去细细地理清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韩指挥使,写一封加急的信送回京都,将这两日之事悉数告知给陛下,不要隐瞒汉州百姓的情况。”他站在临时搭建的棚子下,看着外头仍旧未停的雨。“事情比我们想像中的还要更复杂,京都内鬼不少。”伸手接了一€€雨,又倒在了地上。“让陛下……着手处理。”
他相信重华,如今有这个能力做好一切。
作者有话说:
重华会在做什么呢。
第134章 【叁拾】谋
朝中的文武百官逐渐地开始觉得不对劲。
几日前新帝告病,说是不能起身只得卧床休养,故而让太师邬修明暂理朝中事务。
新帝是太师一手扶上的龙椅,此番做法也并没有让众人起疑,然而日子久了,总是会有人起疑心的。
最先猜测新帝并不在宫中,是因有一大臣从与太医院的某一太医饮酒之时,从那太医口中探听到了几分醉语,说是近日宫中并未有太医被传召过,也没有使出去些什么药材。
后又有人说,偶然经过养心殿与乾清宫之时,都没有嗅见有熬药的清苦之香,并且殿内也寂静十分,听不见什么侍女太监走动的声音。
有一人说,就会有百十人跟着开始说,接着关于新帝不在宫中的“证据”也就在口口相传之中变得越来越多,最后许多大臣便判定了这个事实。乌泱泱的一群在早朝的时候让太师邬修明给一个说法。
“诸位,稍安勿躁,陛下偶感风寒,加之心力劳竭,如今正在宫中修养。”邬修明站在龙椅之下,白须垂肩、身躯直立,神色淡然,不见任何被戳穿了之后的惊恐和慌张之色。
这模样难免让有些人开始怀疑自己的猜测。
“太师,我等也是关心陛下的龙体。”一个一身绯袍,花样是散答花无枝叶,腰三品金银花带的文官走了出来。
此人正是正三品吏部左侍郎钱子轩。
他面上的笑似乎带着讥讽,手上的笏板也是随意地拿着,显然对邬修明是轻视更多。“你我同在朝为官,又共侍一君,又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们说的呢?”
说着,他的眼神轻轻地往旁处一瞥,就见另一班中站出了一个武官。
这武官人高马大,声音也嘹亮,一开口两班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是啊太师,你让我们见一见陛下又能怎么样呢?不见陛下我们不安心啊!”
随后又有几人附声应和。
那钱子轩再次站了出来,朗声道:“太师,你年岁已高,代帝暂理朝务日夜操劳想必十分辛苦,让我们见一见陛下也能为太师分忧?况且太师又怎知陛下就是不想见我们的呢?”
“年岁已高……”邬修明笑着抚了一下自己的长须,“老朽年岁已高却也并非式微无力。”说到这样的话,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淡然,或笑中还带有几分慈祥。“钱侍郎,陛下正在宫中休养生息,为臣者当替君分忧,而非扰君心忧啊。”
他又笑着转头将站出来的那几人都扫了一遍。“陛下想要见你们的时候,自然就会下令传召,诸位……稍安勿躁啊。”
钱子轩并不甘心,又咬着牙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太师,你……”
然而两班中响起了轻哼之声,也并非只有一二人,混合之下像是一阵蜂鸣。
大抵都是邬氏一族及其门下学生的。
钱子轩觉得那声音之中带着不屑和威胁,然而也终究是无力再驳斥什么,毕竟双拳难敌四手。
四世三公、世家大族。
他咬了咬牙,心中的忿恨有多了几分。
什么都没有得到,只听得邬修明道:“若无他事,那便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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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次的风波却并未停。
当天夜里,京都下了一场大雨,雨水砸在石板路上、青砖瓦上,似乎整个京都只有雨落下的声音。
有一身着青袍的男人脸色煞白、失魂落魄地从东正门当中出了来,油纸伞盖不住倾盆的大雨,半边身子都被雨水给打湿,若是仔细看,还能发现男人打颤的双腿。
等稍远离了宫门之后,男人一个激灵,握在手上的纸伞颤了颤,而后逃也似地开始跑,嘴中还念念叨叨的,仿佛丢了神魂一般。
跑着跑着,就到了某个府邸外头,连门匾都来不及看,他就急急地开始敲门。
“张兄在吗?张兄在吗?”
“谁啊?大半夜不睡觉。”门内守夜的小厮不耐地吼了一声。
男人面上的水都来不及扫,哆哆嗦嗦地说:“是我,太医院的薛鸿远,我来……来找你们家老爷喝酒来了。”
“呀,是薛太医啊,奴才失礼了。”也没管顾大半夜的请人喝酒是不是不太符合常理,听到他的身份之后门内的小厮就立刻给开了门。“薛太医快快进来,外头的雨下得这么大,奴才这就去禀告老爷。”
“诶,诶。”薛鸿远木木地点了点头,被人引着走向了前厅,身上湿漉漉的水也没有擦。
不过一会儿,就有一人披着一件外衫来到了前厅。
张路甲,正五品吏部郎中,吏部左侍郎钱子轩的左膀右臂。
“嗨呀,薛兄,你这是……你这是怎么了啊?”张路甲走到了薛鸿远的跟前,一脸诧异。“这是遇见了什么事儿了?”
薛鸿远像是被踩到了尾巴,整个炸了起来。“没,没有!什么事儿也没有。”
张路甲眼睛咕噜一转,面上的表情变了变,又给扯上了一个笑,甚至还往前走了几步拉住了薛鸿远的手。“薛兄薛兄,咱们都是自家兄弟,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儿,都是可以跟我说的。”说着,挥了挥手。“来人啊,给薛太医拿一身干净的衣裳,再上个炭盆,不要让薛兄受凉了。”
说是喝酒,张路甲确确实实就让人上了好些的酒,各色各样的都有,琳琅满目地摆在八仙桌上,两人就着被潮气弄得半软的花生米就这样一杯一杯地往下灌。
薛鸿远刚开始只是闷声地喝,张路甲说几句他才应几声,不过到了后面大抵是喝上头了,面上红彤彤醉醺醺的,嘴里的话也多了起来。
“吓人,太吓人了。”
“张兄,吾命休矣啊!”
“张兄,若是我不幸遇险了,还望你能照顾照顾我的妻儿老小,就看在……看在你我喝了这么多次酒的份上。”
张路甲的眼睛一眯,又给薛鸿远倒上了一杯酒。“哎哟喂,薛兄你看看你说的可是什么话,你可是太医院鼎鼎有名的太医啊,跟着陛下、伺候陛下,日后可是前途无量的啊!”
“陛下!”听到这两个字,半醉朦胧的薛鸿远倏地坐直了身子,头开始左右张望,呈现出慌张之色来。“陛下,陛下,陛下在哪里。”念叨着念叨着,自个儿陷入了某个梦魇。“不不不,不能再伺候陛下了。”说了两三遍,就伏在桌子上嚎啕了起来。“陛下啊,陛下啊,臣要如何做才能救你啊,臣无用啊!”
张路甲垂眸看着伏在桌子上大哭的薛鸿远,面上的笑意已然不见,带上了几分得意和算计。
他砸了咂嘴,用与面色截然不同的、温柔的语气道:“薛兄啊,陛下好好地在宫中修养龙体呢,你无需忧思过度,再说了,还有太师在好好地照顾陛下呢。”
“不€€€€”薛鸿远仿若是彻底醉了,身子一直手臂一摆就将桌子上的东西都扫在了地上。“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他们是要害死陛下、是要控制陛下,根本没有想着为陛下好!”
“陛下,陛下,臣来救你了,臣来救你了。”
一边发狂似地说着,薛鸿远一边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厅外走,也不顾外头还在下的大雨。
然而脚下的步子不稳,一走到雨中就因为地滑而跌了一跤,在地上哎哟了几声之后不动弹了。
“薛兄,薛兄,你怎么了薛兄?”张路甲佯装慌张地走了过去,蹲下将人给翻了过来,凑近几分却听到了细微的呼噜声。
那一瞬面上的担忧一扫而空,转而浮上了几分不耐和嫌弃。“居然是睡着了。”最后摆摆手,让小厮把人给抬到了收拾好的厢房里。
张路甲也转身回了自个儿的房,却也并没有就寝休息,在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之后,独自一人撑着伞从后门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