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120章

再说怪诞瑰丽这一点,老汉也没有说假,他们到的时候太阳还残留几分,落日余晖斜斜地铺在这黄沙大地上,照射在怪状的石块岩山中,折射出让人惊叹的斑斓色彩,像是再精美的珐琅彩都无法烧出的瑰丽。

李浔见到的第一眼出神了一会儿。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见得多,这时才发现,会那么想其实是因为见识少。

到了河岸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不过离众人都熟睡的半夜还有几个时辰,故而他们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躲在了岩山后面。

隔着宽阔的天曲河,他们交谈之声会被流水的声音盖过不少,但生火冒出的烟却不敢作此保证,于是全军都就着冷水嚼冷硬的馕饼。

仅百余艘沉到水底的船被重新捞了上来,被黄沙枯草盖着,放在河岸边,就密布地摆在他们的旁边,上头还有潮湿的、未干的水腥气,淤泥的味道也没有散去,底下是湿漉漉的一滩水迹。

“委屈你们一下,没有时间洗船了,不过河底的泥也不脏,你们过去冲冲就干净了。”一个包着头巾的婶子一说边一边走到了李浔的身边,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有几条柔和的纹。“哎哟,大家看这个后生可真俊啊!”说着,还用手摸了一把李浔的脸。

李浔不太习惯,但是没有躲。

掌心与指头落下的触感是很粗糙的,轻轻一擦还能感受到几分刺疼,上头带着黄土的尘气又混杂着河底淤泥的腥。

是粗糙的、是有力的、是沉稳的、是温热的、是连接着这片大地与这条河水的、是一个像黄土地般宽厚像天曲河般生机勃勃,充满野性又充满柔情的女子的手。

他心中微微一动,又大笑几声,“婶子瞧着就是个顶梁柱般的女子,若我生在这里,又再年长几岁,定然是会缠着婶子不走的。”

“哎哟哟,哎哟哟,给婶子我都说得脸红了!”这婶子也叉着腰仰头大笑。

坐在周围的其他人开始打趣儿她。

-“人家那是嘴甜会说话,兰婶你别当真哈!”

-“要我说这长得俊的男人确实就是好啊,说两句话就给我们兰婶迷得找不着北了。”

-“哎哟喂,你们别再说了,人家才多大啊,你们都能当人娘的年纪了,害臊不害臊啊?”

李浔无奈,但也扶额跟着她们一起笑。

这边聊了起来,那边坐着的男人也插进了话头,聊着聊着军中的士卒也跟着聊了起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衬得热闹,又不至于让河对岸的那些南夷人听见。

这是自打出京都以来,久违的热闹。

漫长的等待的时间在这样的交谈当中慢慢地被耗尽,后半夜很快就到来,他们也逐渐地收了声,听着四下无声的周围,迅速地开始准备过河的事宜。

河不难渡,最重要的是如何在最快的时间内让两万三千人成功渡河,并且不被河对岸的南夷人给发现。

不敢使用火把,怕汇聚起来的光会将对岸的南夷人给惊醒,于是一切都只能摸黑进行。

百余艘货船悄无声息地被推下了水,韩元嘉的羽林左卫军被训练得很好,晏淮清的那三千私兵也是训练有素,一声“上船”,李浔方才简短的命令和安排就迅速地被执行。

撑船的都是船只的主人,即住在汇阳岸口船上的大晏百姓,即使船上站满了士卒,船只还是又快又稳地朝着对岸而去。若盯着河面看,便能看见密密麻麻都是人和船只的影子。

才入秋,理应吹过的风还是燥热的,然而河面总归与黄土地上不同,所以站在船上时是被卷着湿气和凉意的风扑了满面,而被船桨波动的水又会泛出水腥气,也这样缠着绕着弄了人一身。

一切都在紧密的进行,然而河面之声却没有任何的声音,静也成为了一张密布的网,将人裹得紧紧的,几欲窒息。

李浔握紧了佩挂在身侧的希声,盯着昏黑一片的对岸,心中生出了一些主意。“不若将一半的船只,在这个岸边挑个水流平缓的地方沉河。”

正在划船的老汉一顿,手中未停,但小声问他,“是又有了什么打算?”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还是盯着那对岸不动。“以备不时之需。”

“好,后生你是这么想的,那就老汉我就做主替他们答应了你。”老汉低咳了一声,“希望下次你们用到这些船,是打了胜仗回来。”

李浔鲜少被他人影响自己的情绪,可此时听到这句话也难免觉得振奋。“好!”

老汉默不作声地划了一会儿船,又忽而开口道:“打仗,很久都没听说过打仗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得人少,以前打仗也轮不到我们这里,没想到人快死了竟然遇到了。”

其实这个时候李浔应该要说些什么,但非常罕见的,他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说残暴不仁自私自利的晏悯?说十多年前被接连送出去换物求和的玉龙关?说狼子野心的晏鎏锦?还是说他去到京都以后发生的所有事?

说不清、讲不明。

从京都到汇阳岸口,将近半年的时间内,李浔也曾问过自己,问自己造成这样的局面有没有他的一份错?问自己汉州百姓的死是不是也有他的孽?

但是李浔回答不了自己,也没有人能回答他。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赶赴西北将南夷大将军拿下,破除南夷将要里应外合吞食大晏的美梦,而后转向去西南再除掉耶律冲祭奠那些死去的亡魂,接着赶北而去缉拿谋反的晏鎏锦……最后,最后,最后揭穿还以太上皇自居的晏悯真面名,还无名的玉龙关一个真相。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去做一切能做到的。

“不过遇见了畜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老汉呵呵笑了几声,语气中也并不带多少的沉重。“而且赶巧的你们也来救我们了不是。”

“老汉我年纪大了,年轻的时候还能说举着菜刀砍几个,现在不行了。不过呢,也还是有可以帮得到你们的地方,你上了岸之后不要直北走,因为草原辽阔,还很多暗险,可以说是没有山的鬼山,你们这些外乡人是走不通的。

“所以你们先往西走,往西走了大概走了有五十里,就可以看见一个牧民的部落。部落里有个叫次旦的男人,你去找他,让他帮你带路。”

说完这些话,船也已经到了岸边。

李浔不敢多留耽误时间,带着船只上的士兵先上了岸。接着一条接着一条,一艘接着一艘地船只停靠在了岸边,而船上载着的士卒也安静有序地上了岸,很快地集结成了队伍。

静谧的四下只能听见被步子落在地上、兵戈微微晃动、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而此时,天边才微微泛白。

“记着我刚刚跟你说的,往西走,直着西边儿走,莫走歪了。”老汉也跟着上了岸,一边说着,一边左右看了看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袋子的东西,然后迅速地塞到了李浔的手里。“这是一袋子的烟叶子,我今年得到味道最浓的,如果次旦不肯帮你,你就把这个拿出来收买他,他定会点头答应的。”

临了,那老汉又补了一句。“当然,他要是肯帮你,你就别给他了,到时候打完胜仗回来还给我啊!记住了!”

“好好好,我省得了。”李浔握着那个小布袋颠了两下,随后放进了自己的怀里。“那我就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南夷欲迫害你们,你们就往东南走,隶州,甬州、乾州、浏州哪个州都行,你说是一穿着红衣的小将让你们去的,州中的巡抚自会好好安置你们。”

“得了得了,别说了,我还能没你个后生知道的多?走吧你!”老汉不耐烦了, 提着水烟筒开始赶人。

天将青、夜将尽,李浔也不好再留,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他带着自己的人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了这里。

-

天曲河像是一道天堑,也像是王母用银簪划下的那一道银河,河的两岸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再往更北的地方走,他们发现自己所见到的景色逐渐开始变化。

从一踩一个脚印、一踩扬起一阵黄沙的黄土戈壁,慢慢地变成草地覆盖的广阔平原,视野变得愈发开阔、土地越发辽远平坦。李浔知道,他们这是到了草原了。

遗憾的就是,此时已入秋,他们没能见到这片草地最像诗画的时候,此时青绿的草退去了不少,渐渐开始枯黄。

然而如诗如画的草地,也远远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危险,李浔不曾来过这里,也疏忽轻视了这些,导致让整个行军的队伍陷于险地。

“有水,为什么这个草地会冒水?”

“救,救命!”

“这个草地会往下沉,大家小心,这个地的土是软的,人站上去会被吃!”

军中忽而传来了一阵阵的诧异惊呼和呼救声,李浔闻声而动,虽然还没有搞懂发生了什么,但即刻下令让三军停止前行。

而后他迅速地顺着刚刚发出呼救声的地方去,便发现有一士卒一双腿已经陷进了草地里,水和泥没到了膝盖处,浑身都在努力地把自己往外拔,但显然不得其法,反而越陷越深。

李浔心下一凛,立刻对着那士卒道:“平躺下去,先别用力!”虽说没有真正地见过这些,但好歹算是读过一些野书,如今倒救了急。

那士卒没有犹豫地照做了,陷在泥水当中的腿慢慢地拔了出来,他周围的其他人趁此将他一抬,给架到了干燥硬实的草地上。

李浔看了两眼确定并无大碍之后,将视线往混着泥水的那一块儿草地移,又往更远的地方打量,有些地方偏头的时候可以看见水光,但微微一动那水光又瞧不清楚了。

竟是凶险暗藏。

作者有话说:

这些章节都在写剧情,大家会不会不太喜欢看呀?

第140章 【叁拾陆】雨

某个夜晚,晏淮清在睡梦中被一道惊雷给震醒,睁开眼睛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手脚都是冰冷的,也才迟迟地感知到八月的夜晚竟然有这么凉。

接着窗外响起了几滴坠在窗棂上的、闷闷的雨声,随后那雨越下越大,震得他的耳朵也开始有些微微发疼,最后整个东暖阁,能听见的也就只剩那雨声了。

他拉了一下身上盖着的锦被,觉得有些薄,打算明日起来后与小玉小兰说换些厚实的来。

小玉、小兰,玉兰、玉兰。

晏淮清伸手握了一下戴在手腕上的镯子,摩挲了一下上面被雕刻出来的、凸起的花纹,心下才觉得方才空荡荡的感觉减退了几分。

左右都有些睡不着,他披上了外袍下了床,到罗汉床的垫子下摸了几把,接着带出了一沓整齐放好的信,上头都是李浔的字迹。

有时说得是前线战况、有时就会说得没有什么意义,但后者很少,也往往会随着前者一起送来,因为路途遥远,为他们传信的驿卒并不容易。

而有时对方会叫他陛下、有时会是直呼其名、有时会像以前一样叫他重华,直到现在,他也没分清对方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什么样的称呼,或许还是传信太少的缘故。

【陛下,我军已往西北千里,不日将会抵达汇阳岸口……】

【晏淮清,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不知是不是取自于“海晏河清”……】

【重华,沿途的菊花开了,其实没有京都养出的那些华丽娇贵,但胜在野性…… 】

这些信当中,只有李浔跟他说军中正事的那些他会回,其他的权当没有收到过,即使心中有想说的,可还是要作冷漠、愤恨之态,像他当时剑指李浔那般刻薄。

其实他对李浔的恨意、愤怒和怀疑在对方离京的这半年中、在每一次侍卫从玉龙关带回的消息里都会逐渐地减少,因为如此种种似乎都在告诉他€€€€李浔的欺瞒是有苦衷的、李浔说的那些爱或许并不是假的。

又在很多次细细斟酌和思考时,他都觉得真正的恨和不甘其实已经没有了。

然而爱并不会在这样的变化中,迅速地堵上空缺的那一部分,所以他仍旧固执地用潦草、脆弱、单薄的恨意来暂时填充。

可绝大多数时候他是无措和迷茫的,尤其是每日早朝他坐在龙椅上俯听两班朝臣进谏、每夜伏在案上批阅奏折时,这样的迷茫就会更甚。

那他该怎么做呢?不知道。

想到这里晏淮清就觉得自己不应该想下去了,这不对、也不合适,大抵是秋日的寂寥与浇下的雨影响了他,才会让他如此忧虑多愁。

他将信放了回去,穿戴好了身上的衣物,决定撑着伞独自在宫里走走,恰好明日休沐,不用上早朝。

一个皇宫比得上一座城,可城中喧闹有烟火,在宫中就要忍受无尽的孤独与寂寞。

雨没有停,反而有越下越大的趋势,衣摆处被打湿,幽长的宫道只听得见雨声。手中提着的灯笼烛光被吹得扑闪,好几次险些都要被吹灭。

记得刚进掌印府的时候,他多数时候只能在晚上见到李浔,每当要见面的时候,子卯就会提着一个与这样类似的灯笼去敲他的房门,并不说些什么,只是在他的前边儿领路,接着将他带到李浔的院子里。

那个时候的很多心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能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可明明时间过去一年都没有。

晏淮清叹了一口气,而后朝着冷宫的方向去,刚好想到这些了,也就顺道去看看子卯吧,因为政务繁忙,有段时间没有去见过了。

万幸去冷宫的路不算长,在他的身子没有彻底被寒风吹僵之前,他就到了地方。

有守夜的小太监看到了他,急急忙忙地给他打开了门请安,他挥了挥手,却发现寝殿点了盏昏黄的灯,像是有人这个时辰了还没有睡。

“那是……”

小太监见他的次数不多,所以战战兢兢的。“回禀陛下,那位先生夜里起来了,说是睡不着坐着看看书。”

还能坐着看书了?上回来似乎还是躺在床上,清醒的时候不多。“哦?他这些日子是好些了么?”

“瞧着是比从前要精神一些了。”

他点了点头,“那我进去看看,你先去歇息吧。”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身说:“明日多去领几件衣裳,就说是朕说的。你往后仔细点,秋雨寒,别淋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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