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千岁 第121章

“诶诶诶。”小太监连忙点头道谢,“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晏淮清走到了寝殿的门前,顿了顿,还是抬手敲了门。

“是朕。”

里头只传出了子卯带着虚弱的声音,“门没锁。”

他就推门而入了,只见里间飘忽的烛火,偶有物件儿的影子映在轻透的帷幔上,影影绰绰。

没有什么犹豫,他掀开了帷幔走了进去。

就见子卯垂散着长发靠在架子床上,下巴冒出了一些青茬,嘴唇也是干燥苍白起着皮,手中拿着一本破破烂烂没有封皮的书,不知道是谁帮他弄来的,让人瞧着就是觉得有些不上心和敷衍的。

晏淮清心中难免生出了几分不满,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一本练剑法的书。想着或许是什么孤本,那股子不满也就退去了。

其实他也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毕竟从前来的时候,对方都是躺在床上昏睡,多数时候说不出什么话来,今日却是清醒的。而如今彼此之间的身份已变,从中还牵扯穿插了如此多的事情,怕则怕一开口先逸出的是一声叹息。

哪知子卯抬头看向了他,先他一步出了声。“你来了?”

“嗯……来了。”他抿了下唇说。

“重华,今夜我听见了雨声,可你穿得太单薄了。”子卯说,又说:“这个时辰了还没能睡着,这段日子很辛苦吧?”

晏淮清喉头滚动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颤,特别是小指正控制不住地痉挛跳动。他想对子卯说其实也没有很辛苦,但是说不出话,只能撑着笑摇摇头。

子卯放下了手中残破的书,指了下他的身后。“重华,那里有张凳子,柜子里还有干净的薄被,你拿着盖一盖,生病了喝药总是不好的。”

晏淮清跟着照做,转头的时候吐了一口气出去,梗在胸口的那股子酸意才消去了不少。

薄被盖在身上的时候身子瞬间变暖了不少,他似乎还嗅见了玉兰的香气,但很淡,晏淮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于是侧脸将自己又埋进去了一些。

“闻到香气了吗?”子卯瞧见了他的小动作,问。

他一僵,坐直了自己的身子,说没有。

子卯很轻的笑了一下,这种笑和李浔的大有不同。他平日里打扮是看不出什么年纪的,只让人觉得沉稳,但若是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就会带着一种没由来的慈爱和包容,像是面对着自家尚且年幼的孩童。

“你不会撒谎,起码没有浔儿会,他有时候还能骗到我。”子卯没说半句话都要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像是没有足够的力气能支撑他说完一句完整的话。“我叫人放了玉兰的香膏进去,想着你是喜欢的,兴许哪一天你能够用得上。”

晏淮清握住了薄被的一个角,有种被看透了的窘然。

“我知道你喜欢那个味道,其实我也喜欢,毕竟谁会厌恶好闻的花香呢?可浔儿他自己不喜欢。”大概是真的有些累了,子卯半耷拉下了眼睑,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不过嘴中未停。“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那样浑身都是香气。”

这些话子卯从前不会对他说,且司内不说,巫朝也不会说,好像大家都默认了李浔就是会在恰当的时机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但其实也没有。

晏淮清不知道这次子卯主动提起是不是给他的一个机会,因为子卯心疼李浔,他害怕李浔被误会。

他微微地偏了一下头,带着几分被看穿后的自暴自弃,而后将脸侧埋在了那带着玉兰香气的薄被当中,深嗅了一口后才问:“你第一次见到他时,是怎么样的呢?”又说:“我没有去过玉龙关。”

子卯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似乎挂着笑,接着眼神又落了回去。

“虽然浑身都是香味,可他像个小乞丐,浑身都是血和泥,头发散乱沾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瘦得似乎吹阵重风都会折。当然,你要是问他,他不会跟你说这些的,你知道,他好面子。

“我看他可怜,把他捡了回去,捡回去的第一天我说要帮他洗澡,他就跟我厮打起来,似乎想杀了我,自然是没能成功,那时他还打不过我。

“你不知道这个孩子有多难带,我连个姑娘的手都没有摸过,就开始给人当娘做爹。好在养了一段时间也确实是有人样了,知道笑也知道痛了。”

子卯说到这里的时候,从被褥中抬出了手,似乎有些无力地撑住了额头。

随后长叹一声,叹息中带着颤抖。“那是盛元十二年,彼时尚未有太深的感触,如今想来,那大抵是最快乐无忧的一年,那时也以为会一直那样顺遂下去。”

人在当下往往无法觉知这一刻的与另一刻有何不同,方有失去且再回首时,才恍然大悟其特殊性与不可替代性。

晏淮清的人生也有很多个这样的时刻。

“他……是不是有个妹妹。”他问,很没有由头地问。

子卯一顿,放下了手,面上的笑淡了一些。“是,他是有个妹妹,他原本也有自己的阿爹阿娘,轮不上我照顾他的,只是他们都死了。”子卯直言不讳,没有什么保留。

这些和李浔自己说的、和侍卫从玉龙关带回来的确实一致。

随后晏淮清想起了那些被李浔藏在地下暗室的信,想到那些思念、愤怒和憎恨,由此又触摸到了当时他自己的不甘、不可置信和痛苦。

“我知道他的阿爹阿娘,毕竟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也曾经打过照面,但他的妹妹我没见过,因为后来我离乡过几年。再回去之后玉龙关已是物是人非了,关于他们怎么死的,我都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子卯连叹了几口气,似乎是有些撑不住的累了,却又倔强着要再说些什么。“重华,我不妨与你直说,我的心是偏着他的,所以我跟你说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少一些对他的误解,我的话你若是能信几分,就也听听他说的话吧。”

这话原本也没有什么的,只是晏淮清听了之后,那种巨大的无措和迷茫再次倾覆而来淹没他,薄被盖在身上还是生出了难抵的寒。

好像一切都是一个天大的误会,他误会了李浔对他的感情、误会了李浔做事的初衷、误会了李浔这么多年的布局,而就是因为他的误会,所以事态演变成了今天的样子,谁与谁过得都不快活。

没有任何人说过怪他,躺在床上的子卯没有、被剑指的邬修明没有、远在外征战的李浔也没有,可晏淮清就是感受了一种无名的压力,像是他原本就不该看到那些东西,不该去戳破掩藏在风平浪静之下的狂风骤雨。

他应该跟着李浔谋划了十多年的计谋走,应该跟着邬修明脚踏实地的打算走,也许一切就都不会这么艰难了。

别人是否这么想且不说,但晏淮清他自己,这段日子时常会这么认为。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当时他真的有选择吗?真的是他的选择让一切变成了今天的模样吗?

晏淮清觉得几月之前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他记不清了。

种种的迷茫与虚无让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李浔,唯有继续维持不必要的恨,才会显得鲜明。

-

他是带着那床薄被一起走的,毕竟外头风寒,他也不希望自己染了寒气再喝那些苦得不行的药。

雨小了一些,从檐下滴落又砸在坑中的水声让皇宫变得更幽静了,他稳步朝着冷宫外走去,到了门口时发现那扇沉重斑驳的宫门留了个门缝。

正准备伸手推开,却忽而从那个门缝中,看到了从前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朋友说:“俩小孩好像都抑郁了。”

朋友又说:“一个是没有家的小孩,一个是自卑患得患失的小孩。”

第141章 【叁拾柒】骨

李浔知道,他们走错方向了。

记起从汇阳岸口离开的时候,那老爷子耳提面命让他们往西直去,想来就是因为这草原之中也会有类似于沼泽地这般危险的存在,而初次来此的外乡人大概率会因为分辨不出而误入其中。

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他让行军的队伍先往后退了一里,就地暂歇用午饭,没急着继续赶路。毕竟此时正是正午时分,红日高悬,无法凭借太阳分辨何处是西。

分辨方向并不是一件难事,眼下令人头疼的是:他不知道他们是否错过了老爷子说的那个牧民部落,也不能确保拉正方向的途中会不会再次遇见什么暗藏的危险。

难道要倒回去耶?

不,虽说并没有行进多远,但此方法也不妥。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两万三千人不是个小数目,并不容易在草原当中隐藏,怕是回曝露在南夷看守岸口的士兵眼下,彼时势必会引起争端与斗争,耽误时间且不说,那会让他们由暗处转明处,再加之他们兵马数量少,只回使他们完全处于下风。

正为这事苦恼着,可就在他咬下第一口馕的时候,他忽而想起了什么。

倏地站了起来,对身旁的士卒说:“快,将巴图和坦给我叫来。”

巴图和坦来得很快,嘴里还在嚼着馕,敦实的一个人站在他的面前,几乎挡住了太阳大半的光。“将军,怎么啦?”他说话的口音与京都的人不一样,带着一些特有的腔调。

李浔记得,巴图和坦就是上阳人。

“你在这里长大?”李浔问他。

巴图和坦猛地摇头,“我是在草原长大的,但不是这片草原,这里没有我们那里好看,我们那里要更高一些、草更多一些,还有一片很大的湖泊。”

对方话音一落,李浔没忍住,扶着额大笑出了声,手中的馕被抖落了不少的干屑。笑着笑着心中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巴图和坦和念生很像,但比念生少了几分狡黠和精明,更纯粹和直白。

“将军,怎么啦?”巴图和坦摸不着头脑,揉了一把脂包肌的肚子。

“没事儿。”李浔将快要被抖掉的那一块儿馕捏下,放进了自己的嘴里。“那你在另一片草原长大的话,能学着分辨那片草原一样分辨这一片吗?”

这话对方好像没听明白,他猜想大抵是说得有些绕了,听说上阳人有他们自己的语言,和大晏的官话是不太一样的。

于是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原本是准备往西走的,但现在走错了路,并且不知道错了多少,你可有什么办法将我们带到有人的地方去?”

“嗷嗷嗷,将军你是这个意思啊。”巴图和坦咧着嘴笑,喷出了一口干屑。

李浔反应迅速地往旁边躲了一下,才没被那馕的屑给波及到,但再次没忍住又大笑出声,不知是不是知道大战在即,所以老天慷慨地给了他几日的利落爽快,让他少了许多久积的阴郁。

巴图和坦将挂在嘴边的碎屑捞进了嘴里,“对不住对不住,将军对不住!”

他摆了摆手,“无事,你且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带我们走回正路上去?”

“找到方向不难,找到人也不难,但是走回原来的路可能就有些困难了。”巴图和坦说,“这个时候的草还没有枯,牧民还会来放牧的,牛屎他们会捡回去当柴火烧,但是羊屎就不会,所以如果能在附近看到羊屎的话,就相当于不远的地方就会有牧民。”

他顿了一些,面上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将军,我们确实得赶紧找到人,或者找到可以歇息的地方,草原的晚上是会有狼和豹子的。”

“嗯。”李浔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虽然没有真正地来到过草原,但是草原的危险也有所耳闻。“你看这周围,是有哪些地方的草适合放牧的吗?”

即使知道了羊的粪便这样的信息,也绝不能盲目地去寻找,因为草原广阔,而且暗藏危险,就这样派遣士兵,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不如先一点点缩小范围。

“我看看。”巴图和坦将馕叼在了嘴里,提了一下自己的裤子爬上了附近一个高立的小石块上,挺着肚子将周围都看了几圈。

李浔耐心地等待着,好一会儿之后,巴图和坦才兴奋地指向了某一个地方。

“那里,那个地方的草远远的看起来很适合放牧,牛羊肯定爱吃,如果是在我们的部落,那肯定会是被大家抢着要的一个地方。”

他顺着看了过去,却没能看出太大的区别来,果真是个外乡人了。

“好。”但李浔还是当机立断地做了决定,“那先由你带着三十人去探路,且看那附近可有什么危险,再看有无牛羊的粪便,或者是人生活的痕迹。”

巴图和坦一下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又提了一把自己的裤子。“好好好,我去!”

“快去快回!”

“是!听令!”

巴图和坦带着人离开之后,李浔让其余的人抓紧时间休息,自己却没有闲着,而是带着希声开始在周围的地方巡视。

他得仔细地看一看这沼泽草地和其他草地有何不同,记住远远地看着会有什么特点,这样才能避免下一下又误入了。

淤泥是带着腥气和腐臭味的,但不知是不是被草给盖住了,离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竟然闻不出什么,与这草原上的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两样。只有方才那个士兵掉下去后淤泥被翻出来的地方,才会有味道,那味道往人的鼻腔当中钻,直冲天灵。

他连同剑鞘一起掏出了希声,而后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敲打。

起先还只是在分辨沼泽地,也并没有猜想到会有其他的什么,然而敲着敲着,忽然声音和手中的触感都一变,像是碰到了什么半脆不硬的东西,却又不像是石块。

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又拿着希声尝试着敲了几下。

声音又闷又响,还泛着隐隐的空,不对劲。

看了几眼自己手上的剑,他还是退回到了广阔的地方,找了许久找到了一根勉勉强强能用的枯枝才又走了回去,而后用枯枝在那发出怪声的地方抠挖。

因为旁边就是沼泽,连泥带水的所以松软,故而不需要费他多大的劲。不过一会儿,那地里就泛出了一些白,最后慢慢地展示出了其庐山真面目€€€€一个人的头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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