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占据回了上风,语气也逐渐变得轻快:“三年了,你还没清醒过来吗?你妈她,就是自己发病,想不开,上吊自杀的。”
他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戏谑:“这你应该最清楚啊!她发起病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是吗?她不是甚至曾经差点,把你掐死吗?”
叶怀骋自得意满地以为这些话足够令江元洲竖起的冷静壁垒崩塌。
谁料他把话说完,江元洲连表情都没变一下。
少年乌黑的眸不带任何一丝情绪看他。
那如同审视般的目光,同过去十几年如出一辙,却又好似更甚。
叶怀骋曾无数次在那双眼的注视下,觉得自己好似在脱.光了裸.奔。
他引以为傲的欺骗手段、他的伪善、他的心眼,在那双眼里仿佛通通成了摆上明面的笑话。
那双眼的主人看他,永远像在看一个不足挂齿的跳梁小丑。
叶怀骋强行维持的冷静瞬间崩塌。
他心底被江元洲轻描淡写地点了把火,火苗逐渐烧旺。
偏偏这时候江元洲又漫不经心出声:“蠢?这个字,你确定该放在我头上吗?”
少年立于椅子之上,垂着眸,居高临下看他。
“一个自以为是贪婪者的心理,连猜都不需要去猜。”
“靠着一个女人的供养走出小县城,再靠着另一个女人的家族势力为事业搭桥。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对方?没关系,只需要让她们再见不到对方。哄着第一个女人说是公司领导逼迫,骗着第二个女人说是第一个女人瞒着你生下的孩子。没想到第二个向来心软的女人竟然敢狠下心跟你离婚?
啧,有点麻烦。不过这样也好,这样就可以告诉第一个女人,你已经为了她扛下重压离婚,再去苦苦哀求第二个女人,求她暂时别将离婚的事公之于众,只要不公之于众,你就可以继续享受她身份地位给你带来的便利。你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因为她很善良,善良到即使是一只受了伤到麻雀落在窗边被她看见,她都要连夜将麻雀送去医院治疗。
果然,她同意了。
为了长久享受这份便利,你必须继续用满满的爱意将她包围。你向她展现你的真心、你的无悔和你因‘阴差阳错’犯下错误造成的无法挽回而长久痛苦。
她越狠心将你赶走越好,因为那样,你还可以再利用她的善良,再让她对你多一份愧疚。
终于,你借着她身份给你带来的便利,自以为在山腰上站稳了脚跟。
啊,那让你费时费力讨好了多年的女人,终于可以去死了。
让她去死,太容易了。
她早就被她那变态的家庭折磨得伤痕累累,而后又因为你给她带来的痛苦身心俱疲,她那一生都在被否定的人生,只需要你轻轻一推,就会彻底倒塌。
她最害怕行错路,做错事。
而你只需要告诉她,你们的相遇,自始至终,就是你导演的骗局。
她就如她父母所说,一无是处,步步踏错。
她活这一世,走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在证错。”
江元洲每多说一个字,叶怀骋的脸色就多白一分。
又是这种感觉。
这种无力的令他抓狂的,不论做什么,都会被这个人看透的感觉。
这就是个天生的怪物。
尚未识字,先识人心。
心底的火苗越烧越旺,火舌舔舐着他的五脏六腑,在他体内发出挣扎的怒吼。
他看着少年从椅子上迈下,缓慢绕过床,走到了靠窗的床头柜前。
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透明风铃。
少年抬手拿起风铃,那张如神明般毫无情绪的脸上罕见浮上点暖色。
他指腹轻轻摩挲着风铃上的棱角,眼底涌现出几分眷恋。
风铃是路嘉洋送的。
不止这一个。
这栋房子里几乎每一处角落,都摆着这样一个风铃。
路嘉洋送他风铃时说。
“只要风铃一响,哥就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那时他们认识也不过几月。
那是一个寒意未退,但阳光很好的下午。
叶怀骋来到这里,关上大门,向江和雅苦苦诉说他的思念。
见江和雅始终冷着面,便将主意打到了江元洲身上。
“小雅,小洲有先心,你一个人照顾他,怎么照顾得过来?”
他想去拉江元洲,却被江元洲不动声色躲开。
男人的脸色难看一瞬,但很快又装出慈父般的关心:“小洲,这才多久没见,怎么不认爸爸了?这样爸爸会很伤心的。”
他说着见江元洲不为所动,沉下眸来想要强行去抱江元洲。
这样的事发生过一次,就在不久前的雪夜里,江元洲躲避开男人时不慎摔倒,连锁反应带出了久未发作的心脏病。
一贯好脾气的江和雅直接拿了扫帚驱赶男人:“我说过让你不要再来了!你也知道小洲有先心!在你来之前他已经好一段时间没发作了,而你一来……”
局面正僵持时,大门忽地被从外推开,一个阳光的孩童声自门外响起:“小洲!不是说要跟哥哥一起去小卖铺吗?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呀?”
穿一身树苗小毛衣的男孩满脸笑容跑进屋里,看见正各自拿一端扫帚互相僵持的江和雅和叶怀骋,他一秒没犹豫,张口就喊:“爸爸!妈妈!快来救命啦!这里有一个坏叔叔!”
叶怀骋最注重形象,连忙放下扫帚,冲路嘉洋露出一抹和善笑容:“小朋友,叔叔不是坏人,叔叔是小洲爸爸。”
路嘉洋一脸不信地跑过去将江元洲抱进怀里,又小大人似的拉着江和雅让江和雅站他后面:“你说是就是咯?要是谁说的话都能当真,那我还说小洲是我童养媳呢!”
他说着还冲江元洲眨眨眼:“是不是呀江小洲?”
江元洲靠在他怀里轻轻眨眼,许久,轻声道:“哥哥,我是男的。”
路嘉洋乐得抱着他直笑。
路泓慷和沈晓筠赶来得飞快,一人手上拎一把家伙,进屋了对着叶怀骋直接开骂。
任叶怀骋怎么解释,两人都跟堵上耳朵聋了似的,骂就完事。
吵闹声吸引来不少邻居,两人还招呼着邻居跟他们一起骂。
叶怀骋最要面子,气得要命但又不能动手,气急败坏地走了。
等他一走,路嘉洋牵起江元洲小手,晃晃悠悠道:“走,逛小卖铺去。”
两人走出家,走了段路,江元洲才很轻出声:“哥哥,我们没约好,去小卖铺。”
路嘉洋轻笑:“反正都拿这个当借口了,正好我也想逛,就干脆去一趟咯,小洲不想去?”
江元洲摇头,软糯地应了声“没有”,又问:“借口?”
路嘉洋点点头:“他来的时候我在楼上看见他了,我知道他是你爸爸,你心脏病发作那天晚上,江阿姨拽着他领子骂得可大声了,一看不是什么好爸爸,我见他一进你们房子就关了门,我当然马上就去找你了。”
江元洲脚步一停,忽地仰头,认真看向路嘉洋。
路嘉洋对上他视线,笑问:“怎么了?”
江元洲缓缓问:“他是坏人,哥哥不怕,有危险吗?”
路嘉洋揉他脑袋:“我爸说过,那种好面子的人,对付他什么事都不用做,只要把他敞在大家伙面前,他自己就跑了。那个坏人一看就特别要面子,穿西装打领带,下了车还要拿手帕擦擦鞋,有小朋友撞到他他明显不乐意了,却还要特别假地跟小朋友笑。用我爸的话说,简直比他领导还好面子。”
路嘉洋说完,发现江元洲正在用异常认真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被江元洲看乐了:“怎么了?被你哥聪明傻了?”
江元洲轻轻攥着路嘉洋牵他的手,许久,认真道:“哥哥,很聪明。”
路嘉洋听着他软软糯糯地夸人聪明,一下子笑更欢了,拉着他继续往前走。
“以后他再来,你就喊我,要是不方便喊……”
路嘉洋想了想,拉着江元洲先进了小卖铺。
在小卖铺里逛下来一圈,他最终拉着江元洲在摆着风铃的架子前停下。
挨个拿过试声音大小,最终试出个声音最大的。
透明的,风铃上道道棱形花纹,到阳光下,能返出七彩光芒。
路嘉洋跟小卖铺爷爷打了声招呼,一手拿风铃,一手牵江元洲,往外走去。
边走边道:“要是不方便喊,你就悄悄拿这风铃,往窗户边上挂,风一吹,风铃一响,哥马上出现在你面前。”
走到小卖铺门口,路嘉洋停下脚步,将风铃交给江元洲。
“我去马路对面,跟你招手,你就摇铃,要是声音够响,我就喊你一声,然后跑过来找你,要是声音不够响,咱一会再换个别的试试。”
江元洲垂眸看着手上比他手还大的风铃,轻轻点了点头。
路嘉洋便快步往马路对面跑去。
跑到对面,路嘉洋转身,朝江元洲招手。
江元洲定定看着马路对面的人,缓缓抬手,圈住风铃上端的绳子,而后握住风铃的手一松。
风铃落于空中。
风一吹,发出“叮呤”一声脆响。
对面的男孩眼睛一弯,愉快地喊了声“小洲”,而后便盛着身后漫天暖阳,朝江元洲跑来。
透明的风铃于风中旋转出五光十色。
风里混着海浪的咸湿和不知名花朵的芳香。
路嘉洋带一身暖风跑至江元洲跟前。
于春和暖阳下。
江元洲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
海市的春天。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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