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做了某位船长的航海顾问吗?”阿加佩好奇地问道。
“不是某一位,而是价高者得,大人。”黑鸦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其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一星渴望被夸奖的炫耀之意,“除此之外,辨别珍稀货物的真伪,目的地的治安官又有何喜好禁忌,当地的税收变化是多少,在什么时机抛售,抛售到哪里,能将利润最大化回收……”
阿加佩大为惊讶,听他继续往下说道:“上了岸之后,你的竞争对手都有谁,他们分别又有什么优势,什么劣势€€€€这些都是和货物本身一样重要的东西,大人。”
阿加佩望着他的眼睛,好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您……”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十分笨拙,像一条嘴唇开开合合的鱼,“您恢复记忆了?”
黑鸦恳切地摇头:“没有,大人。我的头还是很疼,但这些事就像铭刻在我骨头里一样清晰。”
看阿加佩还愣着,他又将钱袋往前推了推,“收下吧,大人,我说过,要赚钱回报您的。”
阿加佩回过神来,断然推拒了它。
“不,我不能要。”他说,“听我说,这是您的钱,您得自己留着。”
黑鸦怔住了,那一刻,不知为什么,他心头骤然涌上巨大的失落,仿佛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的面庞发白,连带着嘴唇都是白的,衬得满脸伤疤更加刺目狰狞。他苦涩地发问:“为什么,大人?”
您为什么不肯要我的钱?
“因为您比我更需要它。“阿加佩说,“您身世成迷,又没了记忆,世上没有一个亲人能在这时候帮助您。金钱多么重要,您完全应该留下它,等以后找回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不。“然而,他还没说完,黑鸦就浑身发抖,打断了他的话,“不,大人。”
他固执地将钱币塞进主人的掌心,咬着牙说:“我不需要记忆也能活下去,但如果您不要我,我宁愿叫人打死、折磨死,然后在海里头永远沉着,沉到永世不得超生才好。”
他说完这句话,然后就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这栋房子。
第14章
“您要去哪儿?”阿加佩急忙大声发问,正当他想要追上去的时候,赫蒂出现了。女管家一直在暗处旁听他们的谈话,这时候,她不得不充当一类理智的化身,拦在神秘而狂热的奴隶,以及她糊里糊涂的雇主之间。
“由他去吧,先生!”赫蒂拉住他,“让这位年轻人静一静也好,依我看,混沌的头脑已经让他变得有点疯了,他这是把您当成一根救命稻草啦!就让他冷静一晚上吧,您也不是事事都要照顾他的。”
阿加佩依然不怎么放心:“可是……”
“他可不是过去的您啊,您要把他当成一面镜子来照,那就大错特错啦。”女管家一针见血地指出,“他呢,没有您那么善良、忧郁,也没有您那种柔软的心肠。要我说,这种人是很有韧性的,因为他们从不怕伤害别人,也不怕别人来伤害他们。一把厉害的双刃剑,就在他们手中牢牢握着呐。”
只是他遇到了您,女管家在心中暗暗地说,这头阴沉沉的黑乌鸦从此就丢了魂儿了,拼命想往巢里叼一些闪亮亮的玩意儿,来讨主人的欢心。
“如果您还意识不到这一点,”赫蒂劝说道,“也别给他虚无缥缈的希望,就由得他去吧!”
说完,这位哲人太太就抱起懵懂的莉莉,以防她把小银币当成糖果放到嘴里。
阿加佩沉思地望着街道,他接受了赫蒂的劝说,放任了黑鸦的离家出走。
果不其然,第二天清晨,高大阴沉的仆人又出现在小楼,他克制地对阿加佩表达了歉意,并发誓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
“您有自由,”对此,阿加佩表示道,“名义上我买下了您,实际上呢,我并没有把您当成奴隶啊。如果您有想去的地方,那就去吧,不用征求我的同意。”
不知为何,听见他如此宽容温厚的回答,黑鸦的表情却越发痛苦,他一言不发地鞠躬,掩着一颗受了暗伤的真心,从阿加佩身边走开了。
另一头,黑鸦的情报生意可以算是做了起来。
他在这座港口城市如鱼得水,短短半年过去,他结下的蛛网甚至遍布整个大洋的海域。过往的运输船倚仗他辨别香料真伪优劣的本事,集市的商人等候他带来最新的行情,甚至连先前鄙薄畏惧他外貌的闲人,此时也翘首以盼,等候着从他那传来的一些奇闻异事,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黑鸦慷慨而冷酷,一方面,他交给那些孩子的报酬也不再是一两块含糊的糖果了,而是真正丰厚的钱财奖励;另一方面,他在乞丐、娼妓与盗贼的群体当中,建立了严峻的规则与近乎信仰的威望。这些过去如水草浮萍般的弃儿,乍然明白了“闲言碎语”的力量,又从中获得了一位可怕的主心骨。
讽刺的是,倘若黑鸦不叫这个名字,没有扭曲的容貌,阴鸷的目光,残疾的身躯,他们是很难像神一样崇拜这个男人的。在众人眼里,黑鸦的残缺是一种以物换物的交易,那意味着他用外表与健康,与命运换取了无所不知的特异能力。
各式各样的金银铜币从海上源源不断地交到黑鸦手里,然后又被他满不在乎地送到阿加佩那去。他曾经说过,要让莉莉每天都吃到数不尽的火梅,如今他做到了,每日清晨,这种产自北方的昂贵水果都会被不同的人送来小楼门口,上面甚至还带着沁凉新鲜的露水,连叶子都是嫩生生的绿。
“我同一整条航线上的商船达成了协议,大人,”黑鸦对阿加佩说,“任何有追求的商人都不会只满足于单纯的火梅生意,倘若他们需要其他方面的指导,我会答应他们的。”
阿加佩哭笑不得,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每当他想要拒绝黑鸦的好意€€€€每一次,他都会用那种痛苦万分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有一回,他教育莉莉不能随便接受叔叔送给她的昂贵礼物,小百合花还在懵懂地点头,黑鸦就已经从繁盛的葡萄藤后面慢慢走出来,浑身发抖地叫道:“大人……”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只好把后半截话咽下去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那些慕名而来的尊贵大人物要求黑鸦为他们服务,四通八达的地方没有秘密,许多人都猜到了黑鸦的来历,知晓他很有可能是从摩鹿加逃出来的奴隶。但很明显,这个逃奴所表现出来的价值已然远超出可能得罪摩鹿加的代价,他们都乐意为他赎身。
“您了解香料犹如了解自己的五指,多么难得!“带着邀约上门的说客总是语气恭维,“来吧,我的朋友,和您比起来,冒犯斯科特家族的下场也不是那么令人害怕了!”
土地、金子、船只、情人、官职,他们甚至搬出了珍€€斯科特€€€€连阿加佩都从神父那听说了,这是摩鹿加新一代的实权人物的姓名€€€€来隐隐地胁迫黑鸦,他要什么,他们就能给他什么。可黑鸦只是半阖着乌木般的眼珠子,傲慢而不失冷淡地回答:“我是大人的仆从,我的能力,我的头脑、财富,乃至整个人,都是大人的所有物。”
这下,阿加佩又不得不为此感到困扰了,因为那些大人物纠缠的对象,即刻变成了他。
“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的?”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苦苦纠缠的来访者,阿加佩难得恼火,“怎么各个都像着了魔一样!”
黑鸦心中却十分快乐,这隐秘的快乐无法向他人分享,因为它来自外人每一次请求阿加佩时的说辞,来自阿加佩每一次拒绝他们时的坚持。阿加佩确实拥有全部支配他的权力,但这只会令他更加安心,犹如鱼在水中。
阿加佩不会伤害他,或者大可以说,他的伤害对黑鸦而言也是一种甘之如饴的享受。当自己的性命被所爱之人掌握,并且那个所爱之人还对自己抱有最温柔的怜惜之情€€€€试问,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加安全,更加美妙?
不过,这甜蜜的快乐不能对他的主人明说。
“因为摩鹿加对香料的把控已经越来越严格了,大人,”他柔声回答,尽力忽略对摩鹿加,以及“珍€€斯科特”这个人名的不适之意,“如果我推断的没错,摩鹿加今年将会焚烧不少于一百六十万磅的香料,用于控制产量和价格。”
“商人。”阿加佩摇摇头,没好气地剥开一只无花果。
在这些人里,一位面目英俊的威尼斯富商坚持得异常之久,甚至不惜每天清晨都送来昂贵的礼物。然而有一天,赫蒂因为手抖,不慎将一朵剪下的红玫瑰跌进了跟随礼物一同送来的花束中。这束花叫黑鸦瞧见,他立即睁大眼睛,脸上的伤疤连同嘴唇一块气得哆嗦起来,于是不多时,那位富有的商人便消失在了阿加佩的视野中。
渐渐的,关于黑鸦的传言越来越离奇,水手们争相传唱他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他的仇敌用鞭子抽了他一千下,从此,那些伤口就裂开了,从里面长出来一千只能看见大海上所有事物的眼睛,所以他才能如此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这样的言论被传得神乎其神,就连阿加佩听多了,也要忍不住看一看他身上狰狞可怖的伤疤,看看那是不是长着眼睛。更多时候,他总在好奇地追问黑鸦:“你究竟是怎么知道那么多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之间越来越少说礼貌的敬语。
“因为在航线和船只都通行的时代,人们相互交流,语言随着信息一起传递。它们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流动的,有生命力的,就像溪流与河水。”男人的眼神充满温柔,对阿加佩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抓住它,再和它做交换,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可惜,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罢了。”
“你真厉害。”阿加佩由衷地赞叹,此时他手上沾满泥土,正用铲子挖着花圃的雏形,“对了,这个土要什么时候再填下去?”
不只是香料的种植方法,黑鸦还教会他如何做丁香的基肥:先铺上干草和干树枝,再将花泥堆积上去点燃,边烧边加多的泥土,直到烧完为止。随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这种非常有用的基肥就完成了,要是再掺上些糠壳,效果还会更好。
“现在就可以了,”黑鸦小声说,他也是满手的泥,只有当着主人的面,他才能毫不忌讳地脱下上衣,露出精壮的肌肉,以及满胸满背的可怖伤疤,“我来帮您。”
有关黑鸦的传言还在继续,阿加佩小楼里的财富越积越多,更不要说花园里的小秘密。他们多请了护卫,赫蒂每天出门时,都需要要谨慎地将门锁好,以免有觊觎财宝的贼伤害里面的主人和可爱的小主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不知道是不是阿加佩的错觉,黑鸦好像越来越粘他了。每天出门,他总能发现一两个跟在身后探头探脑的孩子,这是黑鸦的耳目,他很清楚。可当他和黑鸦抱怨时,男人嘶哑的声音不由带上了委屈,眼神也充满了恳求,他轻声说:“大人,您总是一个人出门,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您,总得知道您是否安全吧。”
“胡说。“阿加佩忍不住道,”我在这里住了好久,也没遇见过不安全的事,别再让那些孩子跟着我了。”
他再三要求,黑鸦也只得同意不再找人看着他。
除此以外,他望着阿加佩的眼神好像也越发灼热温软。他凝视着他切面包的手指,用目光小心翼翼地逡巡灯光下他认真阅读书卷的脸庞,仿佛一只贪婪又忠诚的恶犬,只顾守在主人的脚边,好像能嗅到他的气息,就已是极大的满足。
有一回,黑鸦将从塞得港万里迢迢运来这里的珠宝送给阿加佩看,他一眼就望见其中躺着一块翠碧淡雅,光泽柔和的绿松石,这让他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想起莉莉学会走路那天,苍穹就泛着这种美丽绝伦的颜色。
黑鸦却因此欣喜若狂,犹如阿加佩终于能接受他的心意一样。自那之后,他就拼命把绿松石往阿加佩手里推,直到获赠人再也受不了了,喊停为止。
但不能送蓝宝石。
不知为何,黑鸦心里有种预感€€€€送什么都好,唯独不能送蓝宝石。
第15章
三个月过去了,时间如水飞逝,就在前两天,他和黑鸦亲手移栽了那些幼嫩的丁香小苗,至于能存活下多少,还是个未解之谜。
“先生,外面有人找。”
房门敲响,阿加佩的思绪被迫从丁香上脱离,他抬起头,看见赫蒂站在那里。
“有人找?”他望了望窗外,蓝天白云一览无遗,是海港最常见不过的晴天,“是认识的人吗?”
赫蒂摇摇头,阿加佩叹了口气,将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润,熟练且有气无力地拖长了声音:“黑鸦不在家他和人有约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或者晚上也回不来,我今天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招待客人十分抱歉€€€€”
管家太太做了个鬼脸,下去传达主人的意见了。
“真是没完没了……”阿加佩疲惫地咕哝了一声,揉了揉额头,继续聚精会神地比对字迹。神父到了老眼昏花的年纪,羊皮纸上的内容已经不大看得清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信件,都是由阿加佩代笔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件繁冗的活计,谁都无法想象一个教区的传教士究竟要不厌其烦地应对多少信徒,费心和多少资助人、地区长官维护关系。出于一种必须用工作打发时间,历练自己的需求,阿加佩接下了神父的委托,然而这段时日,前来打扰的人实在是太多,他的工作也不得不向后推迟。
希望今天能安安静静地过去,好叫我不用在油灯下奋笔疾书,阿加佩头疼地想,要是那样的话,黑鸦一定又会坐在外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了。
就在昨天,阿加佩为了弥补之前欠下的进度,早早挑亮了油灯,到了睡觉的时间,黑鸦来敲过一次门,“您怎么还不熄灯,大人?”他轻声问。
“你先去睡吧,”阿加佩将一堆信封叠在一起,“我还有一会儿呢。”
他没有注意到,这话很像夫妻间的嘱咐。黑鸦眼含笑意,他安静地看了一阵子,便默不作声地退到黑暗中去了。
阿加佩以为他是去睡了,并没有在意太多,等到他将眼前的委托都处理得差不多时,瓶里的墨水下去一截,灯油都快烧光了。之前专心写信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放下笔,直起腰,阿加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僵在了座位上。
“大人?”门口忽然传来轻轻的问话声,阿加佩抬头一瞧,黑鸦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毯子,“腰疼吗?披上会好一些。”
阿加佩顿觉意外:“你怎么起来了,我吵醒你了?”
“没有,”黑鸦轻描淡写地说,“我没睡。”
“你没睡?”阿加佩瞪着他,“现在是什么时间了,你没睡?”
黑鸦笑了笑,故意将他的质问曲解成普通的提问:“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一会呢,我没睡,可您睡个懒觉还是不成问题的。”
他走过来,将毯子裹在阿加佩肩头,“刚才就想送过来,但是看您那么专心,就没有打搅您。”
“所以你一直等在外面……”
黑鸦避而不答,说:“墨水沾在手肘上了,您要去洗洗吗?”
“啊……啊?”晚睡令阿加佩思绪混沌,十分容易被带跑,他急忙抬起胳膊肘,“是沾上了一点,能洗个澡最好的,不过这么晚了……”
“热水已经烧好了,”黑鸦的掌心垫在阿加佩腰后,妥帖地撑着他,“我带您去?”
阿加佩糊里糊涂,腰酸背痛地靠着黑鸦,由他领着自己去泡了个热腾腾的澡,等到第二天一觉睡醒,方才反应过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本能地想要斥责黑鸦,回绝这种没有来由的好意,可是这要怎么开口呢?说你不该大晚上不睡觉?黑鸦为自己做了无懈可击的辩解,主人没睡,仆人自然也不该先睡。
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黑鸦的神情于温柔中带着点狡猾,他予以回击:忠诚是仆人的本分,我也不过是做了分内之事而已,大人。
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做一个仆从?黑鸦笑得更开心了,那我就是单纯为了报恩,他说。
阿加佩向来不善于和人争辩,更不用说对手是海上的千眼乌鸦了,他只好再不提起这件事。
想到这里,阿加佩更愁了。
长时间的停顿,墨水已然在笔尖凝固成了半软的胶体,他在废稿纸上将残墨撇干净,门口又传来敲击声。
“又怎么了?”阿加佩看过去,“人还没走?”
赫蒂低声说:“先生,来的人说,他知道黑鸦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