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10章

阿加佩沉默片刻,把羽毛笔插进墨水瓶:“请他们进来坐,我马上下去。”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换掉家居服,穿上稍微正式一点的常服,系好领巾,又扒了扒乱糟糟的棕发,努力让它们看上去不那么邋遢失礼。天可怜见,屋子里只有黑鸦或者赫蒂的时候,他从来不用这么注意细节,连打扮都手忙脚乱的。

然后他将手按在门把上,平复了一下呼吸,接着走下楼梯,见到了此行来访的一行人。

真奇怪,他们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商人。

阿加佩下意识想。

为首的人很年轻,双目明亮有神,虽然做了行商的打扮,但瞧着并没有一般商人所能体现出的老持油滑的特质,反而有股勃勃的锐利之意。他的扈从也十分安静,其中甚至有个女近侍,全都近乎隐忍地沉默着,根本不像其他来访的人那样,一先进门,便要把主人的房屋大声夸耀一番,好彰显作为客人的良好教养。

确实不同寻常,阿加佩打量这一行四人,这种做派,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冒昧来访,还希望您不要计较我的失礼!”年轻的商人站起来,他的肌肤是常年饱经海上日晒的古铜色,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便在他两撇风流的小胡子下头闪闪发光,“我是夏佐,来自葡萄牙的行商。”

阿加佩没有说话,他的心正在往下沉。他已经开始后悔自己轻率的决定,他不该来见这些人。

有样东西,是人一辈子都难以摆脱的,那就是出生的家庭。无论过去多久,人一生下来所受的教育,所处的环境,都会像脚下的影子那样尾随人终生,摆脱不得。除非一个人彻头彻尾地忘了自己是谁,否则再怎么伪装,仍旧能从蛛丝马迹中感知出他的来历。

夏佐……他说他叫夏佐?

阿加佩看了他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与他相握。

这种人,他在岛上见过太多了。

“抱歉,我不太擅长和人交流。”阿加佩小心地请对方坐下,“但是您说,您知道鄙人家仆的来历……”

“是的,”夏佐嘴角的笑容有些许扩大,阿加佩在谈判桌上过早地抛出了目的和需求,这的确证明他是一个不擅长交流的人,“我从君士坦丁堡游商至此,听说了千眼乌鸦的美名,于是也递上了一张名贴,想看看他是否真的像传闻中那般无所不知……”

阿加佩眉心微皱:“可是您说,您知道他的来历?”

“€€€€或许,我说,或许,”夏佐加重了“或许“的咬字发音,但面上并未展示出被打断的不悦,“但我不得不说,您的仆人是个十分有个性的家伙,他拒绝了我的拜访,并且没有对我的馈赠做出任何表示。”

“很抱歉,”这样兴师问罪一样的对话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因此阿加佩非常老到地接过话头,“可我实际上并没有将他当做仆人,严格来说,他更像是我的一位朋友。所以我对您的遭遇感到愧疚,但不能为了您去责罚他。”

夏佐定定地凝视他,有那么一瞬间,阿加佩几乎要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头伏在草丛间,凝视目标的胡狼。

“您说得对!”半晌,名叫夏佐的商人忽然笑了起来,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如破冰般春暖花开,“不得不说,您是位难能可贵的忠诚朋友!”

他的目光似乎带有某种深意,夏佐极快地,同时是极全面地扫射了一圈客厅,眼神从那些纯银的手镜,哈勒姆绒绣挂毯,充作装饰的镀金玫瑰餐盘,椅子扶手上铺开一线的丝绸垫巾,以及桌上的乳色玻璃大碗,碗中盛放的无花果、葡萄干和姜饼上滚动过去,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的疏忽,也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没有香料。

一个以鉴别香料而闻名的专家的居所,随意地摆放了许多只有贵族豪富才能承担的起的珍奇用品,但这其中居然没有香料。

于情于理,这都无法从黑鸦个人身上得到解释,唯一的可能性,只有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天真的年轻绅士,是他对香料的避讳,导致了自己送出去的请柬和礼物全都无功而返。

难怪整四十磅最纯净的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都不能令那个神秘的情报贩子松口€€€€这份厚礼根本无法讨好他的主人。

夏佐将眼神转回阿加佩身上,与对方海蓝的眼瞳正正对视。

看来这头小羊的价值,需要重新评估了,他想。

“还是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他笑着说,“把话题移回我们一开始的航线上。我说知道黑鸦的来历,并不是空口无凭啊。”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阿加佩:“不错,我确实听说他是摩鹿加的逃奴,毕竟也只有这个,才能解释您的朋友那绝无仅有的,对香料的认知能力。我手上有一份摩鹿加在上个季度处决奴隶的名单,足够您一一对照到天亮。并且葡萄牙的商人,也不怕得罪玛丽€€珍€€斯科特。”

他压低声音,神秘地说:“不过,我只有一个前提:您能为这场交易,付出什么样的价码呢?”

阿加佩平静地反问:“那么,您想要什么价码?”

第16章

“我要……”夏佐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好整以暇地靠在了椅背上,“我需要黑鸦先生帮我鉴定一批香料。”

“当面,”他补充道,“我需要见到他本人。”

“好的,”阿加佩说,“我会跟他转达的。”

夏佐看着他,似乎对这个答复并不满意,他眉头微皱:“我不能理解,您这是在犹豫吗?”

他劝说的口吻称得上苦口婆心:“您应当想象得出来,摩鹿加的名单有多么难以取得,莫非您不想尽快知道答案?”

阿加佩沉吟片刻:“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什么。”

他看着夏佐,神色平静地说道:“我想知道他的来历,是因为一个人不能没有过去的活着。黑鸦应当有家人,也有朋友,如果他能找回这一切,那么我也会为他高兴,但以此为交换的筹码,一定要他亲自点头同意才行。”

夏佐依旧在微笑,可他的眼神中已然蒙上了一层阴云。

“看起来,您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摩鹿加会发现您和您的朋友。”

“我和那里隔了一整个大洋,“阿加佩说,“巨大的香料帝国,又何必为一颗小小的图钉费心?”

夏佐轻轻地冷笑了起来:“我天真的朋友,我可爱的朋友啊!越是庞大的帝国,它的威严和权势就越是不可进犯,也不容许丝毫的反叛。我万里迢迢从葡萄牙赶来,在途中便听说了千眼乌鸦的名头,鉴别香料、决断优劣,更加致命的是,还有人传说,他懂得十几种香料的种植方法……”

“那是不可能的,”阿加佩尽可能无动于衷地笑了笑,“大家都知道,种植方法一直为摩鹿加垄断,这是斯科特家族的不传之秘。”

“不错,不错。”夏佐慢慢地说,“摩鹿加永远产出最优质的肉豆蔻,每一颗都用石灰水腌制过的肉豆蔻,绝不会有人能用它们种出活的植株,丁香和其它香也是如此。但此时,有一个据说是从摩鹿加逃出去的奴隶€€€€”

他加重了语气,讥笑道:“那摩鹿加有什么理由,不来找您的麻烦呢?”

阿加佩脸色微变。

图穷匕见,夏佐微笑的模样活像一头露出獠牙的狼:“我并不是在威胁您啊,我只能说是在和您分析利弊,具体怎么做,当然由您决定。”

阿加佩感到一种被胁迫的冒犯,他索性挑明了说:“恕我直言,您也不是什么身份普通的商人!摩鹿加需要注意,可您……”

夏佐脸上呈现出意外的神色,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房门便打开了,黑鸦站在那里,他扫了一眼屋内隐现出对峙的局面,便将眼神转向屋中的陌生来客。

用“扭曲“来形容黑鸦的容貌,无疑是十分贴切的。伤疤席卷了他的脸庞,似乎也同时席卷了他的心灵。他一动不动,高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他没有说一句话,一个字,但他的目光燃烧着阴暗熊熊的恶火€€€€他看上去活像是从深渊中攀爬上人间复仇的亡魂。

夏佐已经不笑了,三个一直扮演石头人的随从豁然站起,替主人挡住了这令人周身发寒的注视。

“你是谁?”黑鸦轻声问,他的面容被毁得太严重,人们早就不能从最细微的表情上看出他心中所想,不过此刻他的情绪无需再做多余的遮掩,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正处于怒不可遏的情绪中。

一个陌生人……陌生男人!居然在饭点过了之后还滞留在家中,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管他是来做什么的,他一定早就得到了房屋主人的拒绝,那他到底说了什么花言巧语,又用了什么手段,才能恬不知耻地赖在这里……试想他占据了多少阿加佩的注意力!

黑鸦咬紧牙关,尽力让自己因独占欲而燃起的妒火平息下去,这有力地保证了他不会一下把这个陌生男人拖到海里活活淹死。

“咳……黑鸦?”阿加佩感到气氛需要有人出来调和,“这位先生是来找你的,他说,他或许知道你的来历。”

“条件呢?“黑鸦眨也不眨地盯着夏佐的向,快速扫过仆从身上的衣饰,“我知道地中海的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夏佐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叫他的仆人兼打手们站到身后去。

“我要鉴定一批香料,“他说,“虽然您拒绝了我的邀请和礼物,但如您所见,我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脾气。”

“丁香、闭鞘姜和甘松香,原来是那是您送的。”黑鸦不客气地说,“好啊,关于您的委托,我会酌情考虑的。”

他顿了顿,冰冷地一笑:“酌情。”

他恶意地咀嚼着那个词语,满意地看见夏佐沉下去的脸色。

“您是个大忙人,我就不在这里浪费您的时间了。”夏佐很好地维持住了他的表情,“不过,我还是要请您再慎重地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他颇具深意地看向阿加佩:“您知道我在说什么,告辞。“

还对上暗号了!

黑鸦深深呼吸,气得垂在身侧的手指不住抽动。

“大人,“他自以为冷静地叫道,“这个无赖都跟您说了什么?”

阿加佩听见他几乎要爆炸的语气,不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并没有什么,”阿加佩说,“但他说的事情确实值得警惕。你对摩鹿加还有残留的印象吗?”

黑鸦被他的问题吸引了注意,将满腔妒恨暂时从拜占庭商人身上移开,“我觉得……提起这个地名,我就很不舒服,大人。”

“很不舒服?”阿加佩思忖着,“那位夏佐先生对我说,现在有人散播你能够种植香料的传闻,即便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那里也会派人来找你……你没有透露你会种丁香的秘密吧?你学会的那些知识,会跟摩鹿加有关吗……”

黑鸦很少对阿加佩说谎,但不知为何,在他的潜意识里,要与阿加佩一同生活,就有许多可疑的细节需要向他隐瞒。

看着阿加佩的眼睛,他同样下意识地掩盖了真实答案,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不,大人,我从未跟任何人展示过类似的能力。我相信,它们和摩鹿加完全无关。”

阿加佩松了口气,喃喃地说:“好的,好的。那么接下来只需要证明你不是摩鹿加的逃奴就好……该怎么做呢,伪造身份和来历?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你有什么头绪吗?”

黑鸦低声道:“他只是在以一个无中生有的把柄拿捏您,大人。”

“可有一点他总说的没错,“阿加佩摇头,“摩鹿加以高压控制香料的产出和流通,如果他们知道你,知道有人说你会他们的不传之秘,我们一定会面临很大的危险。”

他在屋内焦虑地转悠了起来,忽然问:“或许,你打听过珍夫人这个人吗?她的行事作风怎么样?我是说,无论如何,她好歹是一位女士……”

€€€€一位女士,比起杰拉德€€斯科特的狠毒心肠,总要好上不少吧?

黑鸦的面颊抽搐了一下,这个名字从阿加佩的嘴唇中吐出来,立刻令他产生了一种被火舌舔舐的疼痛。那一瞬间,他的嗓音充满暴戾和怨毒的仇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嘶声厉斥:“毒妇!”

阿加佩吓了一跳:“什么?”

黑鸦回过神来,有些头疼地捂住额角。他看起来同样惊讶非常,为方才身不由己的狂怒。

“种种迹象已经表明,我跟她以前是有渊源的,大人。”黑鸦慢慢地说,“我太多次在他人口中听见她的名字了,只因她乃是摩鹿加这些年崛起的又一股统治力量,地位足以与斯科特家族的顺位继承人并肩。许多传闻轶事都描述过她的做派,他们叫她狮心女士。”

“狮心……”阿加佩不由陷入沉思。

€€€€那杰拉德€€斯科特呢?他的名字,你又可曾听说过?

他很想开口询问,只是无论如何,他都攒不起吐出这个名字的勇气。

“据说,她很久以前有过一位未婚夫,但在一次航行时,那个年轻人遭遇了海盗,双方交战时,船舱里的火药不知怎的没有包好,就那样送他上了西天。自此她一直披着黑纱,再也没穿过其它颜色的衣服。”

阿加佩有些感慨:“哦,痴情人。”

黑鸦不客气地说:“这很大概率只是她的伪装,大人。她绝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指望摩鹿加的统治者网开一面,不如将自己吊在桅杆上,赌一赌鲨鱼的仁慈。”

看主人依然忧虑的模样,黑鸦合起双手,带着恳请和安抚的意味,轻声说:“既然您如此担心,就让我去跟那个无赖交涉一下,好吗?只要还能开出条件,那就证明这事还有回圆的余地。”

“好,”阿加佩懊悔地叹气,“或许我不该见他的。”

黑鸦笑了笑:“这不是您的过错,责任应该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对外人说起您的名字,那么今天他就再也不能踏进这间房子。”

一连数日,阴霾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小楼上空,好在生活总以它自己的方式均衡着万物,一件坏事过后,往往有好事如影随形。

€€€€船只来往,老艾登的信和礼物也跟着航线抵达,他曾说要将阿加佩当做自己的教子看待,他确实做到了。

“大人,是谁的信?”黑鸦皱着眉问,他盯着阿加佩含笑的嘴角,那里正旋出一个小小的,迷人的笑涡。

“是老艾登的!”阿加佩笑着回答,“那可真是闲不下来的人啊。”

黑鸦望着信封,眼神中闪过阴暗的火光。他大可以恬不知耻地承认,除了莉莉,他视一切能够夺取阿加佩注意力的东西为眼中钉。

“大人,您是怎么跟这位船长认识的?”黑鸦装出不经意的样子发问。他一直很想探究阿加佩的过去,渴望了解他的一切,只是,有某种东西……某种令他心悸的,不妙的预感始终阻挠着他,压抑着他的好奇和贪欲。

包括黑发黑眼的莉莉,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与他仿佛有一线奇妙的联系,好像他和她之间全无芥蒂。他自然而然地承担了一部分教导莉莉的职责,他深知在这世间,女孩要加倍狡诈,极其自我才能活得更好,可这是她善良的父亲不能教会她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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