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眼乌鸦猛地将匕首攥进掌心,速度之快,便如垂死挣扎的毒蛇发动最后的搏命一击。这一刻,两种心理交替着争先恐后地窜出脑海,一种充满疯狂和毁灭的占有,炼狱的硫磺火也不会比它烧得更凶更快;一种则充满忏悔和痛不欲生的爱意,向他展示出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愿景:阿加佩不接受你的感情也罢,将你的一生献祭给他,是否也算一种有始有终的朝夕相伴?
阿加佩望着他,他轻轻伸出手,有那么一瞬间,黑鸦以为他会触碰自己的脸颊,但他最终还是收回去了。
“尊严?”黑鸦哑声说,“不……大人,不。在这世上,求而不得的人才最下贱。”
阿加佩看着他漆黑无光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也许你说得对,我的朋友。我想,我们都应该冷静一下,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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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
私人码头传来热情洋溢的招呼声,夏佐跳出小船,麂皮长靴扣着银带,像在御前的绒毯上走过一遭般簇新闪亮。“我很高兴您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且准时遵守了我们的约定!”
在他的视线中,那个高大阴沉的情报贩子正一瘸一拐地朝他走过来。
身为一个毁容的跛子,黑鸦从不带面具遮掩他的容貌,也不会穿特制的鞋子来掩盖他的缺陷。他走路永远直视前方,用高傲来形容他的姿态是十分贴切的,他不在乎大众的看法,一心一意地蔑视他们。以夏佐的生平所见,仅有两类人能坦然做到这一点,一类是拥有一切的君王,一类是失去一切的死囚。
不过,要是他的衣着再华贵一些,不毁容,双腿也完好无损,给他一根金杖,一群簇拥的仆从,说不定真会像极了一位高高在上的王公呢!夏佐在心中暗笑。
“来,让我带您去目的地!”夏佐招呼他上小船,上等香料的存储条件极为苛刻,单凭海港是无法满足的。拜占庭商人用财力打通治安官的许可,独占一片靠海的无主荒地,打通了一个兼具阴凉和干燥的地下储藏室。
喜马拉雅山脚产出的闭鞘姜和甘松香,马拉巴尔的黑白胡椒,中国的生姜与芸香,地中海的番红花……唯独没有摩鹿加的特产香料。黑鸦默不作声地评估着室温和空气的湿度,失去指纹的手指从一些昂贵的颗粒间掠过。
“如何?”夏佐迫不及待地问,他为这批香料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一旦他失败,他的家族将不再支持他下一次的远行。
黑鸦瞥了他一眼,这叫夏佐立刻噤声了。
他的双眼就像风暴中的漩涡,时刻翻腾着狂躁的,急于毁灭发泄的光。即便一个小时前他还在心底嘲笑黑鸦那与身份不匹配的仪态,此刻也不得不敛气屏息,耐心等待对方的鉴定结果。
虽然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从,但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夏佐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难道这个毁容的瘸子还能是摩鹿加的家主吗?
黑鸦心不在焉地抓起一撮黑胡椒,在距离鼻尖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轻嗅。
一般的鉴定流程是需要戴手套的,人们认为汗液会污染香料的气息,不过,他没有纹路的手心早就不会出汗了,这反而给他增添了十分的专业性。
阿加佩已经四天没有和他好好说话了。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每天的“早上好“、“中午好“以及“晚上好“,哪怕一同照看着丁香的花圃,阿加佩还是不说一句多的话,这是黑鸦所无法忍受的。阿加佩的疏远无异于一把剥皮刀,他每对他客气且疏离地微笑一次,这把刀便要在他身上活活剜掉一块肉。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和主人多说几句话,进而剖白心迹的契机。
黑鸦非常后悔,他想他真是个冲动的蠢货,居然忘记给他的主人留以退缩和逃避的空间。当一个人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时刻,他有可能选择妥协,也有可能选择彻底的了断,这是对半开的风险,稍微有一点野心的商人都会选择赌一把,但黑鸦不行,哪怕阿加佩只有百分之一的几率选择放弃,他都承担不起最终的结果。
“……这是送给摩鹿加的礼物?”他以浑不在意的口吻发问,“勉强合格,应该能让摩鹿加的库房总管为它预留一个位置。”
“当然不是了,我的朋友,您怎么会这么想?”夏佐诧异地问,“送这么一批价值连城的香料给摩鹿加,难道我疯了吗?”
那种船队一发现无主的香料产地,就将它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劫掠一空,统统掳进船舱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香料依然是和黄金、丝绸与奇珍宝石等并列的财富代名词,只不过,它流通的方式变得更加精巧,更加阶级化。香料的等级差别被发明出来,用以维护王室和豪族,还有一切上层阶级的地位。
黑鸦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暖意。
愚蠢的跳蚤,他漠然地想,要和乌鸦打交道,必须牢牢藏起你的意图,否则,你又凭什么可以捡回一条命呢?凭我压根没有的慈悲心肠吗?
第19章
夏佐见他只是笑,并不说话,于是继续解释道:“它们会被送到法国的王都,漫长的四旬节就要到了,盐水泡的鲱鱼和腌制的鳕鱼怎么能满足贵人的口舌,缓解他们被盐麻木的嘴唇?这批绝对优质的香料,会使我在上流社会大放光彩,而这些荣誉,这些回报……绝不是摩鹿加可以带给我的。”
黑鸦礼貌地点了点头,夏佐权当他被自己说服了,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别光看里头没有摩鹿加的特产香料,就认为我要把它们送给那头黑色的母狮子啊!那我只能说,雇个小偷看仓库€€€€亏本生意!”
黑鸦的神情依旧淡漠,并没有叫他的笑声感染。他转过身,冷冷地说:“我要根据香料的产地、采摘手法、加工水平,以及香料本身的气味、口感、平均大小等方面,为您出一份专业的鉴定文书,我的熟客,一位同法国王室有过长期合作的老香料商人也会出面作为担保人,即便是最苛刻的主顾也不能挑出一丝一毫的毛病,我相信,这将成为您能否顺利进出王室的路引。而作为交换,今晚我就要看到那份摩鹿加的名单。”
这是许多天来,黑鸦所对他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夏佐惊异之余,在心中细细地揣摩了一阵,衡量这份交易的可取之处。最后,他对他点点头:“那么,后天中午,我启航之际,这份鉴定文书就要放在我的船长室里,没有问题吧?”
顿了顿,他接着说:“除此之外,您的本事同样叫我欣赏……感谢您没有选择我的同胞,我认为,获得您的友谊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此,我要再多付您一笔佣金。”
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言下之意,关于黑鸦和摩鹿加之间的特殊联系,他会帮忙遮掩,只要以后黑鸦都能为他提供鉴别的服务。
“多谢您的干脆慷慨,”黑鸦的唇边也浮现出一丝诡谲的,笑的弧度,但这里的光线太过昏暗,夏佐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再给您多加一个售后服务也未尝不可。我愿意帮您参详一下船舱的储藏条件,最大限度地避免在长远运输过程中可能发生的意外。”
夏佐愣了愣,连忙恭维道:“鄙人的荣幸。”
跟着夏佐走下船舱,黑鸦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有了计较。
这时代的港口大多拥有不少缺点,其中之一就是水线太浅,因此,最好的运输船往往也是轻型帆船,这种船只的船体高耸,多层甲板上修建着精密的船楼,船身涂满黑色的焦油,船尾则昂扬地在海面上翘起。也只有这样轻灵的构造,才能从狭窄的航道中通行。
夏佐拥有的,正是这样一支由轻型帆船组成的船队。
“您的储藏间堪称完美,”黑鸦慢吞吞地说,“只是,有一个问题。”
夏佐大声说:“有一个问题!哈,您说有一个问题,那么我请问,是什么问题呢?”
“香料需要干燥的贮藏环境,它们能在干燥地区存放好几年都不变质,但是到了海上,任何一点潮气都能毁了这些娇气的小东西。”黑鸦冷静,缜密地开口,“而我注意到,您的船舱,同时需要存放许多酒桶。”
这倒是真的,红酒是船员日常饮食的基本所需,它也被认为是最重要的食物,没有之一。红酒可以消除坏血症的威胁,可以解渴,可以安抚躁动的水手……它也是唯一不用交税的货物,只要检查官确认过酒质没有腐坏、变酸,它随时可以装载上船。
夏佐信心满满地一挥手:“那么,我会做一个隔间。”
“只怕隔间还不太够。”
“什么!”
“您知道的,展开您宝贵的航海地图,您会看到标记出的几个高危地区。没错,您的路线上就是有那么多风暴出没的海域。红酒还好说,只要船舱稍稍浸水,散发出些潮气,您这些价值千金的香料,可就危险了。”
“噢,见鬼!您一定有个好主意,对不对?”
“这个嘛,我想,凡是熟悉香料的人,手上总会有那么几个小花招,小窍门……”
借着烛火,这一次,夏佐明明白白地看见了黑鸦唇边闪过的会意微笑。
“得啦,得啦!”他亲热地拍打着黑鸦的臂膀,“您这个吊人胃口的坏蛋!快把您的小花招,小窍门都拿出来吧,咱们做生意的,就是要给人解决麻烦,对不对?”
黑鸦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阴郁的情报贩子:“这对我有什么好处?毕竟,是您来到这里,告诉我外界正传着什么样的流言蜚语,我不应该过多暴露自己的能力。”
见他当真把嘴闭得紧紧的,夏佐费尽心机,又是赌咒发誓,又许出丰厚的报酬,终于让黑鸦松了口,交出一份熏香的配方。
“每隔三天,夏佐船长,叫你手下信得过的人点燃了,在船舱里熏烤,当然,要避开那些酒桶。”他叮嘱道,“这实际上是一种炮制香料的步骤,能有效驱逐空气里的水分,叫香料的气味更加芬芳。”
夏佐大喜过望,不过,这个狡猾的商人还不忘吩咐手底下的人,先把这个配方测试过一遍再说。
“来吧,船长,”做成一笔大生意,黑鸦的心情似乎也晴朗了起来,“叫上您的人,在走之前,我们起码还可以来一场饯别的酒宴。”
夕阳遍天,海面倒映着粼粼的亮斑,仿佛柔软灿烂的金箔被起伏跌宕的海浪撞碎又融合。黑鸦洗去满身的酒气,回到小楼,正看到莉莉正在小花园里追逐一只毛茸茸的蜜蜂,他赶紧走过去,把她抱起来。
“不要欺负蜜蜂,“他柔声说,“脆弱的小东西,被逼急了可是能让你哇哇大哭的。”
莉莉的身体骤然腾空,却也不害怕,她伏在黑鸦宽阔结实的肩头,开心地咯咯直笑。
“我想要蜜蜂和我一起玩儿!”她大声说,在她的世界里,黑鸦就像无所不能的支柱,永远能满足她一切天真稚嫩的念头。
“这可不行,小公主。”黑鸦严肃地说,“蜜蜂能让你爸爸最喜欢的百合花快快生长,也能变出你最喜欢的蜜糖,如果它和你一起玩,那它就没有时间工作了。你不想让爸爸开心了吗?也不想吃糖了吗?”
莉莉犯难了,她咬着手指头,想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说:“好吧,那我不和蜜蜂玩儿了。”
“这才乖,“黑鸦轻声夸奖,“在你长大之后,你完全可以命令指使很多人,像天上星星一样多的人,但你不能现在就变成一个小暴君……”
他抱着莉莉走进客厅,看见坐在餐桌前的阿加佩,急忙将莉莉放下。
阿加佩仍然有些不能面对他,不过,他还是温柔地笑着,轻声说:“莉莉很喜欢你。”
“小姐刚才在抓蜜蜂,”为了能和阿加佩多说几句话,黑鸦毫不犹豫地出卖了莉莉,“不过,我已经劝过小姐了。”
莉莉张大嘴巴,充满控诉地望着黑鸦的背影。
阿加佩惊讶道:“是这样吗,莉莉?我不是和你说过,不能再欺负小虫子了吗?既然你欺负蜜蜂,那今天晚上的甜点就没有了哦?”
莉莉跺跺脚,撅起小嘴:“我没有欺负蜜蜂,我没有……我以后不会抓它们了!”
虚伪的大人!莉莉生气地想,居然利用我……对,这就叫利用!我总算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了!
黑鸦一动不动,听阿加佩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良心不但没有任何沉痛不安,还美滋滋的,像飞在天上那样,轻快极了。
不过,为了避免莉莉生他的气太久,他还是趁阿加佩不注意的时候,从桌布下头悄悄递给莉莉一块蜜苹果馅饼。
吃完晚餐,赫蒂收拾掉餐盘,阿加佩给莉莉擦了擦嘴角,就放她去撒欢了。黑鸦抓住机会,他知道,这段时间自己都最好不要出现在阿加佩的书房里,“少爷,很快就有人送来那份名单,我和那个拜占庭商人达成了协议,他应该不会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
这个话题果然引起了阿加佩的注意,他皱眉:“应该……”
“应该,”黑鸦笑了笑,“我会让它变成一定的。”
阿加佩看着他,黑鸦的心情不由一阵激荡€€€€自那件事过去之后,这是阿加佩第一次直视他:“他运送着那批香料,他的目的地是什么呢?”
“可能是摩鹿加,按照他的说法,也可能是法国王室,“黑鸦回答,“不过没有关系,我会解决这件事的,彻底解决。”
阿加佩笑了笑,透过窗棂与笼罩的暮色,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莉莉身上。
莉莉活泼漂亮,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头,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娴静的小百合花。她是个好孩子,但性格中有股与生俱来的任性和骄傲,罕见的黑发黑眼,则令她生出一种野性的不驯。“这简直就是罗马来的小公主啊!”€€€€那些见了她的妇人,时常会如此惊叹着夸赞。
“您在担心,”黑鸦看着他,观察阿加佩的心情,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永远沉迷,玩也玩不厌的游戏,他渴望拥有他的一切,渴望到骨头缝发疼,哪怕只是片刻的变化,他都想要占为己有,“您担心这件事会影响到小姐?”
“不,”阿加佩喃喃地说,“我只是忽然担心莉莉长大之后的样子。我担心血脉的威力,让她变成一个她父……”
那个词语到了嘴边,阿加佩才一个激灵,像被电打了一般慌忙补救:“我是说!我是说……我只害怕,单亲家庭不能给莉莉很好的教育,倘若没有生母做榜样的话。”
黑鸦笑了笑,宽慰他说:“怎么会,如果血脉真的有那么大的力量,小姐体内不是也流着您的血吗?她会是一个好人的。”
但在心里,在无人知晓的阴影中,他恶毒地,得意地嗤笑。
不会的,莉莉不需要任何人做她的榜样,即便是她的生母。那个女人不会在人世间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包括她最大的遗产€€€€她的小女儿,最终也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而我,我将代替她的职责,亲自教导莉莉,直到她继承我所有的本领,甚至青出于蓝。
第20章
“您的文书。”海岸港口,黑鸦把一封印了火漆的信件递给夏佐,“一路顺风。”
夏佐站在通往甲板的楼梯旁边,身边站着两个侍从,他将文书珍而重之地放进怀里:“感谢您的帮助!您是个慷慨的朋友。”
船上人声鼎沸,经验的老水手两两一组,抬着那些价值连城的香料箱挪进船长室,剩下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围绕着黑鸦打转,他的名头太多,也太响亮,叫这些迷信的航海者无法忽略他的存在。
“我们都是各取所需而已。”黑鸦不为所动,“说起来,那位一直跟着您的女士呢,怎么没有见到她?”
夏佐摇了摇头:“我的朋友,你也说了,她是个女人,倘若我允许女人上船,那么很长一段时间,船上都会布满这些汉子的闲言碎语。”
黑鸦笑了笑,见夏佐抬眼看了看天色,于是颔首道:“时间也不早了,祝您旅途顺利。”
“这就要走了吗?”看起来,夏佐居然有点惋惜,“很遗憾要跟您分别了!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您依然身体健康。”
黑鸦转身走向远处的马匹,没有再说话。船号长鸣,夏佐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脸上笑容莫测,兼具放松和惬意,带着心愿达成的满足。
“先生,咱们不从前门走吗?”赫蒂提着篮子,这时候的港口,正好是渔民陆续回家的时候,总有新鲜的大鱼等人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