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15章

他倾吐了能说的一切,每当他想有所保留,珍夫人都以微笑和眼神鼓励他,令他头脑发热,不由自主地接着讲下去。眼前的女人身披黑纱,黑发也如瀑流淌,怀中抱着黄金装饰的头骨,如此神秘哀艳,便如异教的冥府女神。夏佐不能拒绝她,他神魂颠倒,失去了所有拒绝的权力。

“看来您已经说完了。”珍夫人轻轻地笑,“感谢您送来的礼物,我不能夸下海口,说您将永远是摩鹿加的朋友,我只能保证,您将永远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夏佐呼吸急促,他得到了亲吻狮心女士手背的殊荣。

他将嘴唇长久地停在柔软白皙的肌肤上,犹如握着一块润泽的玉石。最亲密的朋友€€€€这其中的暗示无需言表,他已拥有一张通往天国的门票。

“舍曼,”珍夫人轻柔地呼唤,她身后的帐幔中,立刻缓步走出一名眼熟的年轻人,“送我的朋友一程。”

夏佐的目光凝聚在他的手上,这名年轻人正是救下他的那一个,不过,他的双手此时已是大大变样,他戴了一双银制的手套,这双闪闪发光的装饰犹如铠甲的护手,弥补了他的缺陷。

“舍曼?”夏佐惊讶道,“舍曼€€斯科特……你就是银手舍曼?”

“不过是卑下的虚名,”舍曼露出谦卑的笑容,“请允许我带您出去,并且向您祝贺,您得到了珍夫人的友谊。”

夏佐朝他微笑,就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他被爆炸、疼痛和耻辱搅乱的大脑骤然划过一道恍然的闪电。

€€€€报丧的乌鸦,黑发黑眼的斯科特成员,暴君,残酷的欺骗者,以及精通香料的情报贩子……

夏佐脱口而出:“杰拉德€€斯……!”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奇异的寒冷,像是有人在他的后背又狠又快地按了一捧冰。那冷的触觉很快蔓延到了前胸,他不解地低下头,只看见一只锋利的银手,掬着一汪温热的血泉。

“我最亲密的朋友,只有死人。”珍夫人捧着头骨,情意绵绵地凝视了一会,又叹了口气,“舍曼,你弄脏了我的毯子。”

“很抱歉,”舍曼盯着地上的尸体,“但在堂兄的事以后,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不在您眼皮子底下完成的处决,是不能叫您安心的。”

“抛下海去。”珍夫人阴冷地说,“杰拉德€€斯科特……要向我复仇吗?那就尽管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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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杰拉德还是走了。

阿加佩没有挽留他,也没有开口询问他原来的身份和姓名是什么,他只是带着莉莉,沉默地目送他乘船离开这座港口城市。

临走前,杰拉德转头,问了阿加佩一个问题:“你有想过去找这个孩子的生父吗?”

阿加佩一愣:“……什么?”

“这个孩子的生父,”杰拉德探究地注视他,“杰拉德,杰拉德€€斯科特。”

这一刻,阿加佩几乎以为自己幻听了。否则,他怎么会再次听见这个本该永远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名字?

他眼前一片恍惚,几乎看见地狱的恶焰在朝自己招手。

“我……对不起,您问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他的嘴唇蠕动着,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如果你想带着这个孩子去找他,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杰拉德语气冷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奴隶说这些,“我确实认识他,我还知道,孩子对他来说,只会是一个不太想看见的意外。”

阿加佩默默听着,恍惚的眩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深沉冰冷的悲哀。

意外,他模糊地想,你居然会用意外这个词来形容莉莉,这真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您不用和我说这些,”他勉强笑了笑,“或许您是他的朋友……或许吧。您只要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就好了。正相反,我还要恳求您,我求您不要把莉莉的事情告诉他,看在我救了您的份上。”

杰拉德眉心紧皱,听见阿加佩这么说,他心里却一点都不痛快,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弹回来的力道反而伤了他自己。

“最好是这样。”他硬梆梆地回了一句,转身上船。

雪白的风帆满涨,逐渐远离了港口,驶向更辽阔,更无垠的天地。

阿加佩默默目送大船远去,莉莉忽然惊奇地叫了一声“爸爸”,小手摸在他的脸上,他一低头,才感觉到皮肤上的湿痕,在海风中瑟瑟生凉。

这眼泪为谁而流呢?

他抱起莉莉,穿过大街小巷,回到已经落成的新家。望着新家的房门,阿加佩突然笑出了声儿,他苦涩地耸耸肩,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走了进去。

另一边,已经改换身份,成为黑鸦的杰拉德正在为夺回自己原有的一切做准备。

不得不说,黑鸦的名字确实很好用,一个海上声名鹊起的情报贩子,一个容貌骇人,腿脚有缺的瘸子,没有人会将他和之前手握生杀大权的斯科特家族的第一继承人联系在一起,即便是斯科特家族的人来了,也未必能认出他来。

只有一点,他开始在晚上做异常奇怪而混乱的梦。

有时是沸腾燃烧的海水,有时是他名义上的血亲手中转动的冰冷刀光,燃烧烙铁的炭色,有时是极度冰冷的疼痛与干渴,有时则是一双手,温暖而柔软,抚摸他的头发,用怜惜的声音,悄悄呼唤黑鸦的名字。

他不知道这些梦究竟是真实发生过,还是他失忆所带来的后遗症,因为最开始,他的记忆只停留在那些豺狗打断他的腿,把他沉进海里的那一刻。

杰拉德彻夜失眠,恐惧折磨着他,耻辱折磨着他。离开了阿加佩,还有那座海滨小城,就像离开了一个神秘的保护圈,令他的大脑开始恢复,神志愈发清晰。

他已经记起来了€€€€失权,落败的起初几天,他咆哮过,反抗过,激烈挣扎过,他用尽了一切方法,譬如利益的承诺,狠毒的威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劝说……可任何手段都无济于事。

刺拳和痛殴,蘸着火油的鞭刑,窒息的水牢与剥夺睡眠的煎熬,这些全不曾令他屈服,但当那把剔骨刀从太阳穴一直割裂到他的嘴角时,他醒悟到一切都太迟了。

处刑人竟敢摧毁家族第一继承人的样貌,这说明在他被囚禁的几天,或者几个月里,珍€€斯科特必然已经取得了斯科特大公的支持,篡夺了他的大部分权力。

这是他第一次厉声尖叫,像一条被剥了皮的毒蛇。

在这之后……发出声音就变得容易多了。

他们让他流血,也让他知道在开始流血之后,他一晚上能承受多少次刺伤和烧伤。他逐渐清楚自己的极限,明白自己要燃烧多久,才会嘶吼到声带剧痛,意识模糊。他不求饶,从不求饶,因为他全然清楚那些贱人的德行,明白乞求他们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

作为交换,他为自己赢得了更多的酷刑,更多的扭曲和残缺。

他彻底胜利的姐妹兄弟还为他设计了一种游戏,他们诱导他,让他自以为发现了监狱的破绽,因此他一次又一次地积攒力量,试图逃出生天,然而无一例外,这些破绽全是为他准备的陷阱,希望也跟着一次次燃起,继而一次次破灭。

时间开始模糊,开始旋转……开始倒流。

杰拉德看见幻觉,在烙铁的光热,以及和皮肉焦灼的气味里,他失去了理智,有那么一会,他甚至傻笑了起来,因为过去的对手、仇敌与谄媚奉承者,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对手朝着他啧啧感慨,仇敌则拼了命地耀武扬威,谄媚者转而用惊奇且不屑的眼神观察他,他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快速汇成一股洪流,冲到他耳边回响。

€€€€“杰拉德€€斯科特,昔日告死的黑乌鸦,如今正在无边的监牢里溃烂!”

意识微茫的时刻,一道折射的蓝光映在他的眼角,那是狱卒们痛饮之后留下的酒瓶碎片,跳跃的火焰映照它,使它就像蓝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那天晚上之后,杰拉德没有再还击。

从今往后的每日每夜,他从噩梦中惊醒,冰冷的汗水湿透毯子,使它柔软的绒毛也变得滑腻起来,他似乎躺在一堆沉重的蛇蜕里,现实和梦境的双重绳索束缚着他,让他时而清醒,时而癫狂。

这一天的深夜,一个与其他日子并无分别的深夜,杰拉德再次激烈挣扎,惊惧地用力瞪开双眼。不知恍惚了多久,他感到船舱正随着海水有规律地摇晃,水银般的月光,自窗外照见他惨白的面庞。

他咬紧牙关,一声儿也不肯发出,只是滚烫的泪水依然混着汗水,从他曲折的伤疤上一闪而过。

第24章

复仇。

全世界的土地加起来,全世界的财富、权柄和快乐加起来,也不及这一件事重要。

复仇,复仇!恢复记忆以来,这个念头便一刻不停地燃烧着杰拉德,令他一站定,一坐下,就感到火烧火燎的焦灼。时间从他攥紧的指缝中滑过,等待布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穷奢极侈的浪费和挥霍。

他一定要夺回摩鹿加,不惜任何代价,哪怕为此付出生命。他必将血洗耻辱,杀戮一切参与过迫害他的人,他会让这些人深深憎恨起自己的父母,因为是他们送自己的儿女来到这世上,并直面了他的愤怒。

狂怒的幻想里,杰拉德紧握不实的利器,倾尽全力,在头脑中追逐、虐杀他的敌人€€€€他的兄弟姐妹,以及为他们鞍前马后的拥趸,还有监牢里的处刑者、狱卒、审讯官、记录员……

还笑吗?还趾高气扬吗?还能口吐狂言吗?啊,我记得你,你握着那把剔骨刀,还得意吗?还有你,你很喜欢烫的,是不是?炭盆,烙铁,你喜欢这些东西,对不对?死、死!都来迎接你们的毁灭吧,都去死!

噩梦暂时结束了,杰拉德却依然陷在癫狂的臆想里,直到他把脑海里的敌人全化作血淋淋的残肢和肉泥,这暴沸的怒火才勉强平息了些许。

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瞪着天花板。

€€€€深夜万籁俱寂,这种环境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嘲笑,因为在片刻徒劳的发泄后,唯有窒息的沉默伴随他。

杰拉德无法形容这种感受,这种混合了羞耻、仇恨、惧怕和灼痛的情绪。他瞪着遍布血丝的双眼,十指抓着枕下的匕首,一遍遍攥紧,又一遍遍放松,时刻等待将它势如闪电地扎进某个人的胸膛,或者时刻等待反抗不知名处束缚上来的铁索。

“……时间,”他喃喃道,“时间,只要一点时间,我需要……时间……只要过去就会好的,是的,只要过去就会好的……”

正如巫师念诵咒语一样,他在嘴唇里翻来覆去地咀嚼着这个词语。说来奇怪,他似乎从谁那里听过这种说法,尽管自欺欺人,但一股温暖的慰籍之感,却真的从心中升了起来。

就这样,杰拉德时睡时醒,终于熬过漫长的夜晚。他在天蒙蒙亮时起身,双眼赤红,将从夏佐那里得来的摩鹿加名单扔给大副。

“伪造一份夏佐€€杜卡斯的私章,”他说,“他的父亲是时候该知道儿子的死讯了。”

大副并不多言,鞠了一躬便退下。他是杰拉德,准确来说,是黑鸦救下的一个老水手,为人沉稳,十分忠诚。

摩鹿加,杰拉德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过去的数十年来,他将它视作责任和所有物,费尽心思地建设它,使其发展繁盛,可那世人眼中的丁香之国并未回报他的尽心尽力,反而使他在自己的领土上受了严重的背叛和戕害。

等着吧!他几乎咬碎了牙齿,等待你们真正的主人,并在等待中战栗!

“首先,他一定会找到巴尔达斯€€杜卡斯,告知他儿子的死讯。”珍夫人捏着一根檀木的小手杖,在地图上轻点出葡萄牙的位置,“以此来寻求杜卡斯家族,或者曼努埃尔一世本人的支持。”

“他会挑明自己的身份?”舍曼歪头问。

“也许会,但更大的可能,他不会。”珍夫人懒洋洋地在躺椅上蜷成一团,靠上一面金黄的老虎皮,“你和我都知道,我们的兄长是一位多么心高气傲的统治者。”

“那都是以前了,”舍曼说,“环境和身份足可以改变许多东西,尤其是,在堂兄给人当了一年多的奴隶之后。”

珍夫人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她花枝乱颤地笑了好一阵,才漫不经心地问:“对了,那个收留了他的人家,你查到消息了吗?”

“查到了。”舍曼说,“巴尔达斯之子派出去的死侍烧毁了他们原先的住宅,但是没能杀了他们。不过,更有意思的是这个。”

舍曼在珍夫人面前铺开了一张羊皮纸,纸上描绘着一枚精美的蓝宝石戒指。

“陶玛斯之眼?”珍夫人皱起眉头,又轻快地舒展开来,“哦,我记得它……提多尔的苏丹把这颗宝石进献给我们的哥哥,我清楚地记得,它本来有成年男人的指节那么大,可杰拉德说,他正巧缺一枚像样点的戒指,所以将它磨小了整整一圈儿……但这跟陶玛斯之眼有什么关系?那次远航之后,戒指就不在他手里了,我知道他把它送给了一个娼妓,因为一场叫他满意的游戏。”

“这家人与一支船队的主人来往甚密,而那位船长的手里就拿着它。”舍曼耸耸肩膀,“这是他成功的关键,因为没有哪个主顾能够负担得起买下戒指的钱,因此,它比任何担保书都要来得可靠。”

“这真巧,”珍夫人笑眯眯地说,“它会是一个障眼法吗?告诉我们那家人很重要,以此来转移一部分我们的注意力?我相信,这是他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舍曼微微躬身:“我会继续追查下去。”

珍夫人挥了挥手,“现在他隐匿了自己的行踪,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善于打探消息的人往往也善于躲藏……”

“那么,不妨把希望放在我们的新朋友身上,”舍曼微笑,银手套也跟着闪光,“按照您的吩咐,我找到了一位久负盛名的刺客大师。他不仅于寻人找物上造诣颇深,更重要的是,我听说,他会一种奇异的小把戏。”

珍夫人饶有兴趣地重复:“小把戏?是什么样的小把戏?”

“面对难缠的敌人时,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目标下一种毒,好叫他们分心。”

“下毒?哎哟,坏家伙!这可不是一位淑女该听到的东西!”

舍曼告饶地举起双手,轻笑道:“好吧,那也算不上什么毒,似乎只是一种奇特蕈孢制成的迷香,能够使人出现幻觉,看见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东西,从而引发目标的恐惧之心。无论多么棘手的强者,多么难搞的大人物,往往都会在这时候战栗不已,僵硬得像一根盐柱。这时候,刺客就能从身后一击必杀€€€€好堂姐,放过我吧,我只知道这么多了。”

珍夫人的眼睛闪闪发光,她说:“大师说不定也只是个沽名钓誉的骗子而已。不过,那倒真是一种很有趣的迷香。能够使人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东西,杰拉德,你又会看见什么呢?”

舍曼低声说:“这个问题很有难度,我想。毕竟,他被毁容的时候,跪在地上当狗的时候,还有他像个小姑娘一样尖叫的时候……太多选项,太难抉择了。”

狮心女士放声大笑,这笑声比以往所有的笑更加真心实意。

“找到他,然后就让那位刺客大师先款待他一次。”她意犹未尽地抚摸头骨,“我要像猫抓老鼠那样对待我们亲爱的哥哥,这才是最有意思的游戏!”

“是,我明白。”

夏暮的夜晚,杰拉德坐在窗边,凉爽的微风,没能给他带去丝毫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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