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他离开小楼已有足足三月的时间,除了抵御频繁的噩梦和失眠,他还在等待珍€€斯科特的动作,面对这个坐拥整个摩鹿加的权势财富的敌手,哪怕他再小心谨慎,也不可能一直躲藏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存在,就一定会出现蛛丝马迹,杰拉德深刻明白这一点。
即将到来的,是杀手,是海盗,还是接到悬赏的亡命之徒?
他的鼻尖微微一动,敏锐地闻见了什么气味。
€€€€幽幽的香气,犹如名贵的花朵,在暗夜里含蓄地绽放。
“杰拉德……”
就像过电一样,杰拉德浑身一颤,当即失措地转过头去,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下,他几乎是凝固了,只有瞳孔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阿加佩站在门前,一束月光照射到他雪白的脸孔上,令他看上去简直是半透明的,是不存于世间的海上精魂。
他轻轻地呼唤:“杰拉德……这是第二次了,你为什么骗我?”
第25章
这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杰拉德定定地望着他,奇异的眩晕自脊椎朝他的大脑蔓延,居然令他有一瞬间是站不稳的。他有许多鄙薄的话语,许多关于自不量力的讥嘲,它们纷纷淤堵在喉咙里,就是吐不出口。
说啊,说点什么啊!
他不停催促自己,这奴隶凭何对他质问?莫非他忘了曾经奄奄一息,伏在自己身下哭喊至声嘶力竭的境况?难道这恐惧还不能击穿他的脊梁,吞噬他的勇气,怎么反倒使他敢于直视自己了?
“为什么骗我,杰拉德?”阿加佩从门口走来,他穿着洁白轻薄的丝袍,海风吹拂,于是他也像要飞起来那般飘渺,“你说你爱我,你会给我世俗的幸福,离开那座岛,我们将永不分离……你为什么骗我?”
他缓缓靠近他,苍白的面容映着微小的闪光,像泪,也像那天晚上,陶玛斯之眼在他脸上折射出的纷乱星光。
杰拉德后退一步,竟然说不出话,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麻痹他的唇舌。
“我相信了。我对你说,我愿意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换取你永远的平安快乐。我真心祈祷,假如世间没有神,那我就用我余下的全部时间发誓。你听见了,你全都听见了,你可以不接受,可以嘲笑,可以唾弃,为什么偏要假意接过,转头就将我摔得粉身碎骨?你欣赏我惨叫的神情,并且以此为乐。”
悲哀的泪水在他脸上长流,他凝视杰拉德,凝视这个面目可怖,高大又佝偻着的男人。时光在这一刻倒转,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漫天星河的夜晚,两个未遭受背叛,未经历伤害的人双手相牵,都自认为触碰到了彼此的灵魂。
杰拉德哑然半晌,最后只能用尽力气,口吻冷硬地回答:“因为你是奴隶。”
这是他的实话,因为是奴隶,是可以交易的商品,所以不管是生命,还是感情,都比其他人来得更加廉价€€€€他从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只需要一点好处,一点虚伪的温情,就能得到奴隶全部的身心,这岂是什么坚贞难得的宝物?
混合着眼泪,阿加佩发出一声颤抖的叹息。
“那么,我再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向后退,眼看那张苍白的脸即将消失在阴影之中,杰拉德顾不得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便要伸手去捞:“……等等!”
这一刻,他的心神已经彻底被幻觉的质问所扰乱,甚至听不到耳后传来的呼啸风声,千钧一发之际,是他的直觉救了他,这是从小到大经受的千百次刺杀,千百次明枪暗箭方能养成的直觉。杰拉德下意识往前一倾,感到死亡的冰冷和剧痛一齐降临在他的后背上。
“刺客!”
杰拉德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他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卑劣的骗局。他不顾如泉涌出的鲜血,回身肘击,重重打在偷袭者的胸骨上,清脆的断裂声回荡于寂寂的暗夜,刺客喉间迸发出带血的闷哼。紧接着,他转手抄起桌上的玻璃镇纸,与刺客挥舞第二下的匕首相撞,碎片四溅,一声巨响。
对方似乎对他迅捷的反应十分惊讶,眼见事情败露,便要从窗口逃跑,外头的下属听见动静,急忙合力撞开房门,“大人!您没事吧!”
室内一地狼籍,窗户大敞,纱帘被海风吹得乱舞。杰拉德站在惨淡的月光中不住喘息,鲜血滴滴答答,逐渐在地上蔓延开来。
“立即……给巴尔达斯€€杜卡斯再送一封信……”眩晕感层层叠加,杰拉德勉力吐字,“就说凶手想要灭口,我被刺客毒害……”
他眼前发黑,陡然失去了意识。
€€
热,好热。
他像是在火里烧,在火里烤。
无数纷乱嘈杂的声音从他耳畔刮过,如同风,又像许许多多别的什么东西。
“我的哥哥,你输了!”
“按照惯例,胜者来决定失败者的下场……”
“……留你一条命,抹去杰拉德.斯科特在人间的一切痕迹€€€€这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交易吗?”
“撕烂他的脸!撕烂那张总是居高临下的,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脸!”
“杀了他?当然不会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我们要折磨他,彻底毁了他……”
不,不!
他在混沌无序的梦境中大声怒吼,妄图同虚无的宿命做抗争,但他此刻的力量无比渺小,疼痛的巨浪淹没了他,将他拖进由利刃和刑具堆叠成的深渊€€€€
黑羽的乌鸦睁开一千只眼睛,在深渊涌动的岩浆中冷冷看着他。
“你离开了他。”
离开了谁?
“我爱的人,我的心,我的命。”
你爱的人是谁?
“你几乎杀了他,为了一个残忍的游戏。你将他撕成两半,扔下大海。”
我……
“你抛弃你的百合花,选择投身进血腥、死亡与永不止息的欲望形成的漩涡,哪怕你早已在里面撞得伤痕累累,失去了你引以为傲的一切。”
你在撒谎!我不可能失去一切,即便是失去,那也是暂时的,谁也不能把摩鹿加从我手中抢走!
乌鸦不再说话,它嘶哑地啼鸣,在炽热的岩浆中展开硕大无朋的羽翼。
火光四射间,一千只眼睛犹如一千面闪闪发光的镜子,其中一半映照出杰拉德€€斯科特被毁容后的样貌、满身遍布的伤疤,另一半则映照出一双清澈湛蓝的眼睛。
阿加佩怀抱一束娇嫩的百合,在堕落与背叛的深渊,朝他露出温柔的微笑。
“您不怕我,大人。”
“我为什么要怕你?你可是了不起的千眼乌鸦啊。”
“不,这和我取得的成就无关,我这样的外貌,但凡是个人都会厌憎害怕的。”
“我就不,莉莉也不。因为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结交,并不是看他的外表,而是要看他的所作所为。“
他茫然怔忪,听见那双湛蓝眼睛的主人接着说:“更何况,你的眼睛很好看啊,那么黑,就像有星星的夜晚。莉莉也觉得很好看,是不是,莉莉?“
那笑容……那笑容真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温暖,最干净的笑容。它不掺杂有所图谋的欲望,不掺杂别有用心的恶意,不带讥讽,不带厌恶,只是单纯对着他,一个面目可憎、一无所有的跛子而展露。
他那空荡荡的心口,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恐慌。
“嘿,没关系的。”又一个恐慌发作的夜晚,阿加佩站在远处,关切地望着他,“如果你不希望,我就不会碰你。我只是想说,我也睡不着觉,所以准备了热茶和毛毯,你要和我一起看书吗?我用白色的猫杯子,你可以用那个蓝色的鸟杯子,还能往茶里加糖,你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不要难过,也不要觉得羞愧。”阿加佩说,“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因为你没能从那些磨难里幸存下来,你的内心会认定你是个软弱无用的人,可这完全是无稽之谈,好吗?没有任何人经得起我们受过的那些灾难,我们要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舒服一些。你感觉好点了吗?要不要再给你裹一张毯子?”
“时间,”阿加佩抚摸他的脸庞,温暖的指尖,轻轻地贴着那些凸起的疤痕,“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但我们不要因此变得麻木,我的朋友,我们也不要放太多注意在仇恨上,而是应当培养自己的爱好,收集生活里的美好碎片,在心里给自己留下一块位置。相信我,它们就是诺亚方舟,让我们在大洪水来临的时刻,还能拥有属于自己的船。”
杰拉德迷茫四顾,他已经被未知的记忆层层包围,他无路可逃,只好后退,只有后退。
“别怕,我就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我喜欢读书,烹饪,冥想,至于莉莉,我真不想说她最喜欢的是恶作剧,我只希望她能改掉这个坏毛病,不过,她也喜欢我做的苹果馅饼。你呢,你喜欢什么?”
“天啊,不能再惯坏她啦!她现在就已经是个小魔头了,长大会怎么样,我可不敢想。”
“就是这样,深呼吸,慢慢来,对,你做得很好……”
“……别怕,我最亲爱的朋友,我就在这里。”
太多的声音,太多的絮语,以至他在仓皇中急忙否认:“不……这不是我的记忆,这都是假的,伪造的!”
千眼乌鸦站在他的对立面,朝他发出愤怒的尖啸:“你失去了他,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爱你的人!当你身无分文,容貌丑陋,病得快要死了,他还愿意宽容你、爱你,蠢货,你永远不知道你弄丢了什么!”
“我难道稀罕他的爱吗?!”他厉声怒吼,似乎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无用的东西,比街边的垃圾还要唾手可得,这就是你所谓的‘世上最后一个’?”
“哪怕只有一分钟,一秒钟,”黑乌鸦凝视他,以流泪的眼睛凝视他,“我从他手中得到了这样的温柔,就永远不能放弃,永远不能忘记€€€€我永远不会回过头去伤害他。”
杰拉德张口结舌,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陷阱里。到最后,他喊得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胡话,然而,他明白一点:他要说服自己,他需要战胜另一段记忆,不然他就会€€€€
他浑身高热,茫然地喘着气。
€€€€他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他只是对那后果感到直觉般的惧怕。
第26章
当杰拉德的身心在烈火里煎熬时,阿加佩正匆忙地在家中翻找。大火烧光了绝大多数东西,好在一些最重要的被锁进箱子,埋在了地底。
他受到了神父的召唤,老人要求他立刻穿着学徒的制服,去自己那里报到,至于具体是为什么,神父没有说。
不过,阿加佩隐约能够猜到是什么事。就在黑鸦离开后的两个星期,路过的船队在这里放下了几个海难的幸存者,他们穿着教会的长袍,身上挂着主教的标志,昏迷不醒地被送到了神父的住所€€€€也许这几个人醒了?
这些天来,阿加佩用加倍的工作量来弥补失去一位友人的难过。他到神父那里去得更勤快,花了更多的时间陪伴莉莉,还种了几盆野蔷薇,闷头在家里跟赫蒂太太做了超量的苹果酱馅饼,糖浆夹心饼干,去街上分发给穷人。
他如此挥霍地打发时间,总算将心头的郁闷缓解一二。
阿加佩喘一口气,他找出了学徒的制服,立刻套在身上,匆忙赶到神父那里。
他的猜测没有错,那些幸存者确实醒了。
来客的口音带着奇异的卷曲腔调,隔着门板,他不能清楚地听见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这些人语气激烈,态度强硬,完全不像是几个刚从死神手里逃出来的囚犯。
老神父则好言相劝,没过一会儿,神父推门出来,见到阿加佩,他花白眉发间的阴郁才淡化下去。
“我的孩子,让我们往这边走。”神父叹了口气,“这真是太荒谬了……”
阿加佩问:“出什么事了,老师?”
神父紧闭嘴唇,没有说话,直到他们拐过走廊,来到一间封闭的储藏室,神父才关上门,面色凝重地转过身。
“我的孩子,你要向我保证,我们今天说的话,除了天上的圣灵,不会再有第三双凡间的耳朵听到。”他郑重其事地叮嘱,“否则,我把这个机密的事件告诉你,就是害苦了你!”
阿加佩立刻严肃起来,见他恭敬地发下了誓言,神父才点点头,向他诉说起来。
“如你所见,这些人既是我们的教会兄弟,也是来自西班牙宫廷的侍臣。虽然同为侍奉天主的神职人员,可他们在世俗中另有别的筹谋和出路。”神父慢慢地酝酿词句,“因为他们隶属于布尔戈斯的胡安主教,他曾经是伊莎贝拉女王的御用牧师,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享有多么大的权力。”
阿加佩暗暗地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位胡安主教,黑鸦有几次提过他的名字。
“这位主教并不是一位好相与的人,我要说。”神父的嘴唇绷得紧紧的,“他是一个官僚,一个残酷无情的利益至上者,是的,哪怕当着审判日的面,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些决断。他在西班牙掌管了名为贸易局的机构,一切境内的船只往来,都要通过他的手谕,才能做成自己的生意……金子的光芒,早已蒙蔽了他的双眼!”
神父激动地说完了这些话,又深深地叹气,在胸前画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