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第20章

从某种角度上说,珍€€斯科特已经赢了,她完全摧毁了她的长兄,以致世上任何一种力量,都无法将他重建至完好。

杰拉德咬紧牙关,又一次,他立在空荡荡的房间,痛苦得无泪可流。他长久地,恨恨地呆站着,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全身冷如冰块,他仍然在恍惚中难以自拔,挪不动一步。

我该怎么办?

我要如何从这种痛苦和屈辱里脱身?

我恨珍€€斯科特,我恨所有流着斯科特的血的人,但是上天啊,我最恨的还是自己。我恨那个粗心大意,过于傲慢以至于轻敌的自己,恨那个被铁链拖拽,无能为力的自己,恨那个被鲜血呛咳,在剧痛和恐惧中尖叫的自己……

一千次一万次,他多想时间能够倒流,回到叛乱初见端倪的那一刻€€€€如果能回到那一天,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来做交换!

……可惜,时间并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它从不以谁的意志为转移,它顽强、冷酷,胜过世间万事万物的总和。

长夜漫漫,杰拉德倒在地上,直到再也撑不住,他才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但过不了多长时间,他又浑身冷汗,吃力挣扎着醒来,因为噩梦再寻常不过地造访了他的脑海,让他发抖,让他流泪。

天亮了,他眼眶深陷,麻木地注视着窗外的太阳。古代先贤用戏谑的口吻说“人生的归途是痛苦”,他先前觉得可笑,不能理解,现在他真的明白了,只是为此支付了太大的代价。

数周后,巴尔达斯承诺的舰队抵达了他所在城市的港口,只是还有两艘排水量在80吨上下的舰船未曾竣工,尚且需要在甲板上刷几遍清漆,再用焦油覆盖除了风帆、桅杆和索具的船体表面,完善防水功能。

由小偷、盗窃犯和异教徒组成的船工日夜劳作,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轻松的活计。杰拉德站在岸边,看到监工手里威胁挥动的鞭子时,他的眼皮不由重重一跳。

“让他们少拿鞭子。”他神色阴鸷,对着身边的大副耳语。

话是传下去了,威力却不是很大。杰拉德毕竟是一个外人,在水手眼里,巴尔达斯无端交付给他信任,却并不代表他是一个值得船员信任的领导者,他的威名,那千眼乌鸦的称号,也只是故弄玄虚,没什么好害怕的。

一天傍晚,杰拉德忽然听见甲板上传来了一阵呼喝声,清脆的割裂声,以及怒骂与哀嚎的声音。他走出去,看到为首的监工正在鞭打一名船工。

霎时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幻痛。

他曾经受过的鞭子没有这么温和,但他又吃过多少下?一千下,两千下?他已经记不清了,唯有应激的怒火如此清晰,使他像刺伤的毒蛇一样,瞬间弓起了背。

监工的鞭子被一把抓住,他回头一看,发现了千眼乌鸦那张可怖且森然的脸,浑如炼狱里浮出的魔鬼。

“我说了,少用鞭子。”杰拉德低声道,“再有下一次,你们就试试看结果。”

面对那张脸,还有他本人的气势,监工在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但到了事后,葡萄牙籍的水手们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时,黑鸦的恐怖又被你一言我一语地消解了,他们一致认定,这个瘸子是在虚张声势。

于是,私刑的滥用没有受到丝毫阻碍,只是更隐秘,没有当着杰拉德的面进行。船上的消息瞒得很好,所以,当一名被打得受不了的船工来找他诉苦时,除了狂怒,还有一种超然的冷静,同时在他心中升起。

“带路。”杰拉德说。

他在岸边的酒馆里找到了犯事最多的那个监工,杰拉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率先伸手,取走了对方腰间的鞭子。

监工跳起来,他只当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小偷把手伸到了他这里,然而,等他抬头看到千眼乌鸦的身影时,因醉酒而通红的褐色脸膛,刷一下就变白了。

他想说点什么,但杰拉德一声不吭,第一鞭正正击中了监工的脸,让男人大声痛嚎,试图抬起双臂来保护他的身体。杰拉德的嘴唇已经被欢乐的笑容所扭曲,畸形的快乐也随之喷涌而出,像过电般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第二鞭甩中了监工的胸前,顶端的倒刺像匕首一样丝滑地切开了他的胸膛和小腹,鲜血犹如喷泉,冒得又猛又快。

是的,面对专业行刑的器具,人体是多么脆弱啊!杰拉德用力压下喉咙里的笑声,以致他发出的声音就像野兽进食时的满意咆哮。

他炮制了更多痛苦的叫喊,更多恐惧,更多血腥,鞭梢抽打空气的声音,就像一千个鬼魂在风中尖啸。这狂风暴雨般的鞭笞,使先前那个蛮横的男人在这一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让他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在掀倒的桌椅,摔碎的杯子盘子,还有脏兮兮的泥巴地上竭力翻滚。

杰拉德心中充满了残酷的释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面对的不再是监工了,而是摩鹿加的狱卒和处刑者。幻觉与现实完美地合而为一,他一边用鞭子把脚下这个可怜虫变成一摊肉泥,一边狂热地睁大了眼睛€€€€他们也会这样吗?也会在痛苦和酷刑降临的时候哭得涕泪横流吗?他们也会恳求,也会脱去趾高气昂的下贱嘴脸,跪在血和土里哀求吗?

酒馆一片死寂,除了他的喘息,就是监工虚弱无比,时断时续的呼吸声。

杰拉德丢下手中的鞭子,他结束了这场审判,并且留下了一堆不成人形的肉。

“我说了……少用鞭子。”

他的身上、脸上溅满了鲜血与零碎的肉沫,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于同魔鬼对视。水手和酒保一言不发,更有的缩在同伴身后默默哭泣。

抽搐的笑容仍在杰拉德唇边若隐若现,然后他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大步离开了酒馆。

第31章

说来实在可笑,在酒馆对监工略施小惩之后,杰拉德在船员眼里,简直是不折不扣的恶魔,撒旦行走在人间的残酷化身。但是在船工眼里,他却是货真价实的救世主,除了性格阴郁了些,气势吓人了些,心肠是再好不过了。

杰拉德对外界的任何看法都视若无睹,他心中清楚,他谁也不为,只为了自己的臆想和心魔,为了能让自己好受哪怕那么一丁点儿。

半个月后,舰队的所有船只竣工,他为摩鹿加安排的计划,也修缮得几乎完美。唯独一点缺憾,就是他越发严重的健康问题。

€€€€焦虑,以及强烈的幻觉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拒绝安睡,失去食欲,也让他分不清那究竟是谵妄,还是过去发生在“黑鸦”身上的真实记忆。

阿加佩,阿加佩,阿加佩……在他脑海中根深蒂固的,唯有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褐发蓝眼的奴隶,他曾经玩弄又抛弃的游戏对象,他后裔的另一个父亲,收留了他的心善傻子,倔强又愚蠢的怪人,阿加佩。

在杰拉德摊开地图的时候,他就出现在窗边,阳光将他的侧脸晒得几乎半透明。杰拉德听见他含笑的声音:“还在忙什么?你快来看看莉莉,她要跑到泥巴堆里去了!”

他这么说着,杰拉德就真的听到了属于小女孩的清脆笑声,好像窗外不再是肃杀的军事港口,而变成了春光烂漫的花园似的,莉莉大声叫道:“黑鸦叔叔!黑鸦叔叔!”

“听到了?让你出去陪她胡闹呢。别听这个小混蛋的摆布,再这样下去,她真要无法无天啦!”

我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都没看见,杰拉德在心中说。

他面色漠然地转开脸,用羽毛笔在地图上划出几个圈。

“这里,这儿,还有这里……这里,”他语气平静,对旁边的几名幕僚说道,“全都是我们能够到的,摩鹿加最重要的商贸路线。要想削弱它的力量,这几条线路非得破坏不可。 ”

幕僚们点头称是,恭敬地记下这些要点。他再抬头看时,阿加佩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在杰拉德点亮灯火的时候,阿加佩就出现在前方的地毯上,像孩子一样坐着。他手里拿着本摊开的笔记,身边是许多零散的植物模具。实际上,他的年龄也确实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每年的八月和九月,是豆蔻的最佳种植时间,将种子放到湿润的沙土中搅拌均匀……”阿加佩神采飞扬地赞叹,“这都是怎么发现的?我是说,这些详尽的播种方法,能想出它的人绝对是天才!”

说着,他笑吟吟地瞥了一眼杰拉德的方向,像是补救似的:“当然,我亲爱的朋友,能把这些秘方一字不漏的背诵下来,你也是绝无仅有的天才,我就是这么相信的。”

杰拉德不吭气,只是定定地盯着他,指望用自己阴鸷骇人的目光吓退眼前的幻象,阿加佩却像听到了什么夸大的赞美一样,微微红了脸颊,急忙辩解道:“我?我么,我肯定不是了。和你看见的一个样儿,我只不过用园艺的爱好,烹饪的爱好,来稍微弥补一下生活的空缺……唉,你知道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啊。”

他仍然没有开口,但阿加佩却倾听着什么,点点头,嘴角露出点苦笑:“是的,你说得一点儿不错,莉莉是我的心肝。可是,我也不能把治愈痛苦的希望,一股脑地全寄托在她身上,她是我的女儿,是独立的活人,不是什么……什么心灵的止痛药之类的。我不能老是巴着她,利用她来忘记过去的悲惨经历,那成什么样子了?我宁愿她快快乐乐,没有负担地长大……”

注视着他,杰拉德忘记了当下的事,等到灯光越来越暗,直至“噗”地熄灭,他才如梦初醒,再用发抖的手去点燃烛火。

但当他快速抬头时,阿加佩的身影又消失了。

在杰拉德深陷噩梦的时候,阿加佩偶尔也会出现那么几次。惊惧的幻觉中,杰拉德完全能感觉到他那双柔软的手,手指上带着薄茧,手心微凉。

“怎么啦?”阿加佩焦急地问,“我在楼上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又做噩梦了吗?来,我扶你起来……”

杰拉德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心脏也疯狂跳动,失序地撞击着胸膛,带动得全身都在不规律的震颤。这感觉令人头晕目眩,想吐都吐不出来。

这是梦魇后的常规待遇,他本来早该习惯的,然而,在听到这个声音,在幻觉里接触了那双手之后,有那么一刹那,眩晕和惊厥皆如潮水般退去€€€€夜晚万籁俱寂,整个世界真实而清晰,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呈现在杰拉德面前。

“喝点水,”阿加佩轻声说,“没事的,没事了……”

他开始一下下地抚过杰拉德的后背,语气舒缓而温柔:“别喝得太急,怎么样,好点了吗?啊,对了,你等等我。”

他起身离开了,也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杰拉德应该出声的,他应该让对方别走,应该去要求,去恳求,去祈求,但他木木地坐在床上,一声不吭,犹如石像。

片刻后,阿加佩回来了,同时带来了一阵虚幻的芬芳香气。他端着一杯热羊奶,里头加了蜂蜜,撒着厚厚的肉桂粉,还有一块上下漂浮的,云朵一样的棉花糖。

“做噩梦就该喝它,”他微笑着说,“这个家的惯例,我可没忘。”

杰拉德呆呆地望着他。

“好,”阿加佩坐在床边,接着打开一本书,“那我接着上次的继续念了?”

上次的什么?杰拉德不知道,也不想开口出声。他躺下了,像梦游一样躺下了。

“……沐浴着草木的丝丝茎络,顿时百花盛开,生机勃勃。西风轻吹留下清香缕缕,田野复苏吐出芳草绿绿;碧蓝的天空腾起一轮红日,青春的太阳洒下万道金辉……”

他用轻轻的,悦耳的声音,读起《坎特伯雷故事集》。杰拉德始终不发一语,但他最终奇迹般地睡着了,没有噩梦,没有夜惊,只有无尽的宁静将他包围。

在有限的时间内,午夜母亲终于短暂地原谅了他,愿意容他入怀。

等到白日燃起明亮的光辉,他没有醒;黑夜重新到来,他没有醒;第三天的傍晚,黄昏烧着血一般的颜色,杰拉德终于从这沉沉的一觉里睡醒,同时感到腹中饥渴,犹如里面藏着一个快要饿死的冤魂。

他放纵地吃了,放纵地喝了,他恢复精气神,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再度踏上对摩鹿加的征程。

可是,人不是每次都能如此幸运,恰巧在大难当头时获得奇异的神启。很快,噩梦和自厌、焦虑的情绪,又再度造访他的神经,打破他平静的生活,阿加佩的救赎幻影,终究无法每次都出现在他身边。

€€€€这就像永无止境的地狱,上一秒的安宁,只是为了衬托下一刻的狂躁和悲惨。

我要疯了吗?意识模糊的间隙,杰拉德恍惚地如此想道,莫非我已经疯了吗?

此时此刻,只有一腔复仇的业火充作他的脊梁骨,牢牢地支撑着他的事业与雄心。即便是最忠诚的下属,也不敢与他的视线对上,他们都说,那儿死气沉沉,藏着自毁的魔鬼,不是凡人该窥探的地方。

私下里,所有人交头接耳,谈论着他的异常与可怕,那些从葡萄牙来的人员完全深信了千眼乌鸦任何传说,事到如今,他们畏惧杰拉德,更甚于他们发誓要效忠的主人,巴尔达斯将军。

于是,等到巴尔达斯来验收计划进度的时候,他看到的是杰拉德,也是一个眼眶深陷,瞳仁漆黑,身影瘦长的活鬼。

即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不由为眼前这个可怕的人心悸了一下。巴尔达斯罕见地斟酌着用语,缓缓道:“黑鸦先生,别让复仇的火焰如此急切地毁了你,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吃过什么东西了吗?这儿的白葡萄酒虽然比不上在曼努埃尔陛下的宴席上喝到的珍品,但也颇负盛名,我真诚地向你推荐它。”

杰拉德并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

他的视线越过巴尔达斯,在他身后,阿加佩弓着半透明的背影,从炉膛里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馅饼,苹果沸腾的甜香,顿时霸占了整个房间。

“说真的,这次应该是最成功的一次!”他高兴地笑着,“瞧,赫蒂太太,这是不是烤出你说的糖色了?”

“啊呀,真的哩,好先生!”女管家惊讶地高声道,“您做这事可真有天分!”

莉莉踮着脚尖,在烘焙的,苹果酱的香气中四处乱跑,轻巧得像风中的小精灵。她想偷偷把手指蘸进甜蜜浓稠的糖浆里,却被烫到了,只好生气地含着指尖。

阿加佩好气又好笑,给她用凉水冲手,目光一转,他也看见了他。

“你怎么站在那儿,我亲爱的朋友?”他挥挥手,“快来,尝尝这苹果酱的馅饼,看它能不能为你打包票,说它是你吃过最出色的!”

杰拉德再也控制不住澎湃的心潮,他已经分不出自己是谁了,是杰拉德€€斯科特,还是千眼的黑乌鸦?无论如何,他怔怔地,情难自禁地向前迈步。

不知什么时候起,巴尔达斯早已离开,但他迈出的这一步,也惊扰了那天堂的幻象€€€€阿加佩消失了,女管家抱着莉莉的身影消失了,苹果的甜香同样散得无影无踪,这里只有他,只有一个形销骨立的可怜虫。

杰拉德茫然地望着空房间,这一刻,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心头,继而化作绝望的发泄。他咬紧牙关,也没能抑制住发怒的咆哮,他就像灾难的飓风,疯狂地砸碎了描金的杯盘,砸毁了屋内的桌椅陈设。

遥遥听见这不祥的动静,大副冲进门口,以为又来了刺客。然而在一地狼藉里,他只看到自己半跪在地上的主人€€€€惶恐地佝偻着身躯,前额几乎触碰到了地毯。

“大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您还好吗?您需要什么吗?”

杰拉德深深地把脸埋进手心,浑身发抖,疲惫地呼吸。

“……馅饼。”他喃喃地说。

“什么,大人?”

杰拉德削薄的嘴唇动了动,他从手指的缝隙中露出一只眼睛,低声说:“我想要……苹果馅饼。”

第32章

在踏上异国的土地前,阿加佩并不是没有过惧怕和顾虑。他忧愁过很多事,担心莉莉会水土不服,被人欺负,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保护好赫蒂太太,担心他没法引起主教的兴趣,换来对方的庇护……他担心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忽然发现,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他们就在主教的势力范围内站稳了脚跟。

“暖棚的土壤肥沃,树苗的长势很好,从发芽到我今天早上测量的这段时间,已经长高了大约六寸。我还有余力,可以尝试着种一下胡椒,因为丁香的成熟期有些漫长,我担心事情会有变化。”阿加佩向胡安主教汇报,“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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