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说了是曾经,”林霁说,“何况你现在喜欢的是他,不是么?所以这个理由好像不成立。”
真正的答案于他们来说心知肚明,郑知夏无法开口,只能冷淡地说:“没什么事的话,喝完茶就走吧,我今天也没什么精力跟你聊天叙旧。”
结果林霁又笑了,很轻的一声,语气笃定:“看吧,痛到没有精力说话,果然是很大的问题。”
郑知夏被他噎得哑然,直觉这人今天有点不对劲€€€€林霁什么时候用过这种类似插科打诨的方式聊天?
他只能轻车熟路地故作冷淡,微微皱着眉问林霁:“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霁的视线落在他腿上€€€€不带任何冒犯的停留,温和得像一阵春风。
“我说过的,关心一下你的身体。”
“但我也说了不需要,”郑知夏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哥,我今天真的没有时间和你讲废话。”
“也对。”
林霁说着,倏然站起身在他身边蹲下,宽大的手掌不容拒绝地摁着他的膝盖,抬头看来时却仍旧是温温和和的神情。
“那就不浪费时间了,好不好?”
“不€€€€”
郑知夏慌乱地想要推开他,可薄毯已经被掀开一角,狰狞的伤疤重新暴露在天光之下,他伸出的手转而想去捂住双腿,可伤痕绵延如枯萎树枝,他最终只能颓然地抓住林霁的手腕。
“没什么好看的,”他低声说,带着微不可察的哀求,“很丑。”
可林霁和他对视着,神色很坚定,语气温和低缓:“你知道吗?我去年的时候去医院探望过一个通勤路上遭遇严重车祸的员工,他在医院躺了将近五个月,差点就没挺过来。”
郑知夏张了张嘴,明明始终都很平静的情绪终于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有风拂过死寂的湖面,又仿佛飞鸟的尾羽轻飘飘落下。
他突然就眼眶一酸,几乎要落泪。
林霁垂着头,看不清神情,手掌的温度透过皮肤清晰地传来,明明那么滚烫,像是一团无声燃烧的火,语气却仍旧温和。
“我以为只是有缘无分,所以才一直找不到你,”他嗓音轻轻,“但是知夏,我是不是差一点€€€€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仅仅是一个假设,林霁便已经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剧烈疼痛,他在第一眼看见时便浑身发冷,触目惊心的苍白隆起隐约可窥见受伤时的惨烈程度,像干枯的荆棘花枝,无形的尖刺在他胸膛里戳出正片的鲜血淋漓。
如果,如果真的出事,他是不是只能在很多年后找到郑知夏的一块墓碑,从此那些迟到的情感和至今未曾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或许能对着墓碑讲?但郑知夏不会再知道了。
他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最真挚最宝贵的喜欢,其实不是一场孤单的独角戏。
仅仅是这么一瞬的念头,林霁便瞳孔紧缩,几近窒息,后怕令他拂过那些伤疤的手指轻轻颤抖,他很慢地附身,将脸埋在郑知夏膝上。
温热的水滴落下,郑知夏浑身一僵,已经落在林霁肩上的手掌顿了顿,瞬间便失去了推开他的力气。
他从没有看过林霁的眼泪,即便是十八岁那年被打得满脊背都是鞭痕的时候,林霁都未曾落过一滴泪,此刻他却在因为一些早已愈合的旧伤疤哭得无声无息,颓然得好似在一瞬间老了许多,成为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三十岁男人。
郑知夏很轻地吸了口气,闭着眼收回手。
“不会的,”他轻声说,“就算伤得再重我也会活着的,如果那个时候死掉,妈妈会撑不下去的。”
那时候的宋白露将他当成了全部的精神寄托。
可林霁还是沉默不语,郑知夏只好伸手去托他的脸,却反倒被林霁握住手腕,在手心落下一个明显到不容错认的吻。
“幸好……”林霁低声呢喃,“幸好你回来了。”
郑知夏脑中一空,几乎慌乱地抽回手,嘴唇翕动几下,最后只能说一句:“确实能算运气好的,后来在住院的时候,我认识了Cris。”
在林霁听来这只是一次欲盖弥彰的强调,他甚至赞同地点了下头,对郑知夏微微一笑。
“原来你们是这么认识的。”
他的眼睛依然是湿润的,郑知夏怔愣了瞬,完全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结果下一秒就险些被林霁吓得跳起来,又因为双腿的疼痛而无法动弹。
€€€€林霁垂下头,虔诚而珍惜地吻了吻他膝上狰狞的伤疤。
“你在干什么!”
郑知夏的呵斥慌乱而虚张声势,事实上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伸手试图挡住那烫人的触碰,却被林霁握住手腕,摩挲了下凸起的伶仃腕骨。
他其实瘦了很多,林霁曾以为是饮食的问题,现在才明白是为什么。
“知夏,”他单膝跪在地毯上,语气莫名郑重,“其实有些话,我不该在你刚回来的时候就说的,可那天晚上确实喝得太多,说了很多真心话。”
郑知夏抿着唇,感受到心脏在无可救药地加速跳动。
“我€€€€”
“我知道你有男朋友。”
林霁温和而不容拒绝地打断了他,而后苦涩一笑。
“可是喜欢这种事情是不可控的,以前是我蠢,以为对你不过是友情,做了很多伤你心的事。”
他原本不应该在今天就和郑知夏说这些,可人生苦短,意外总是无法预测,何况他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若运气好,说不准能活到七十,但即便如此,也不过能再见郑知夏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未免太短,他不愿再多浪费一分一毫。
于是他又笑了笑,说:“我只是在情难自禁地喜欢你,和你有没有男朋友一点关系都没有,知夏,是我心甘情愿,完全不求你有什么回应。”
“你就和从前一样,把我当成哥哥好了。”
第56章 本能
郑知夏眼神颤动,短暂的半分钟内他想到了很多的事€€€€譬如幼年时在家门口把膝盖摔得鲜血淋漓,第一件事却不是回家,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去找林霁玩,彼时林霁的神情很无奈,连帮他上药的手都很平稳;又譬如有年冬天他在宿舍写卷子,突然接到电话说往外看,而林霁穿着大衣围巾,手里提着一兜刚出锅没多久的羊腩煲,就这么隔着围墙和一条林荫路对他招手微笑;还有那年冬天盛大的订婚宴,他坐在黑暗中微笑鼓掌,腮边温热濡湿的触感比台上光影更像一场朦胧的梦。
苦痛遥远,能记得的总是不太多,只剩那时刻骨铭心的情感残留至今,郑知夏有些茫然€€€€林霁的喜欢看起来好真实。
比幼年时包容的目光更温柔,比青春期时的惊喜更像梦,比后来的酸涩年岁更令他胸膛刺痛,好像连心脏都已经裂成两半,空荡荡装不进任何的东西。
“你……”
他在林霁湿润的目光中被莫名的力量催促着开口,可不过刚吐出一个音节,便又住了嘴,他的手腕仍然被握在林霁手中,那么烫,像是一捧从未熄灭的暗火。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茫然的,却下意识握紧了林霁的手。
“你喜欢的是女孩。”
林霁很轻地笑起来,眉眼舒展,隐约有些无奈,他没有起身,熨烫妥帖的西装裤上已然布满折痕。
“确实,我一直都喜欢女孩,”他说,“所以我想了好久,才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与此同时,玄关处传来一声动静,是林泽带着满身的潮湿水汽回来了,郑知夏眨了下眼,突然从长久的迷茫无措中惊醒。
“所以你只是在勉强说服自己,”他重新变得冷淡起来,“哥,人的性向是很难后天改变的,有种说法讲的是,人与人相处就像照镜子,我对你怎么样,你也会下意识地怎么对我,所以你以为的那些感情并不属于你,那只是一种投射出的错觉。”
他顿了顿,拂开林霁的手缓慢而坚定地站起身,很平静地笑了笑。
“不要被错觉捆绑了。”
“这不是错觉€€€€”
林霁坚定而略显急切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见林泽拎着药店的塑料袋走进客厅,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浮出淡而得体的笑意,林泽发出声诧异的鼻音,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
“我……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
异口同声的回答想起,郑知夏转头和林霁对视一眼,心跳还是有些快。
“你是不是淋到雨了?”
林泽半边衬衫都是湿的,闻言苦恼地点点头,说:“风太大了,打伞根本没用。”
郑知夏点点头,有些歉疚:“不该让你在这个时候出门的。”
“哎呀,反正都是要去一趟的,”林泽把东西放下,朝他摆摆手,“不过淋完雨真的很难受,我得去洗个澡,你们慢慢聊。”
郑知夏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走廊后,林霁站在原地没动,他转过头,唇边笑意温柔得像夜幕降临时家中的暖色灯光。
“哥,”他好郑重地叫林霁,“我是同性恋,但你不是,你接受不了的。”
林霁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接受不了什么?”
他问得认真,郑知夏却莫名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侧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若是此刻走出去,大概会淋得毫无体面可言。
“再喝一杯茶,你就回去吧,”他说,“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林霁却端着杯子,很认真地思考:“你是说,我没办法接受和你谈恋爱,还是说没办法接受……和你亲密接触?”
郑知夏再一次觉得他太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缄默不语,用冷淡的表情拒绝再一次的沟通,林霁却好像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不紧不慢地往下说:“牵手,拥抱?我们好像做过很多次吧?”
这种话从林霁口中吐出简直荒谬到了极点,郑知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手中茶杯险些摔落€€€€五年罢了,林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好了,”他几乎有些急切地想要中断话题,“不管怎么样,至少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任何的感情了,哥,这些话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林霁唇边的笑意倏然一滞,而后微微颔首,温声道:“好,那就不说了。”
郑知夏的视线扫过他苍白的唇和平直的眉尾,最后垂落在桌面上,茶早已冷却,他碰了碰杯沿,感受到胸膛中不停生长的尖锐疼痛。
“都不重要了,”他语气淡淡,“不管是错觉还是真的,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哥,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间段,就不会再有任何的意义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林霁,圆润的眼轻轻一弯。
“就像你说的,来晚了。”
林霁的神情很苍白,即便他早已看明白,可这话从郑知夏口中说出时,他才有真正被审判的实切感,于是他也露出很淡的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我知道,”林霁说,“你不想谈论过去,不想听我剖析自己无聊庸俗的感情,这都没关系,但知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郑知夏侧头看向窗外正在慢慢变小的雨水,远方的天穹依稀能看见些阳光的踪影,大概很快便能放晴。
“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事,”他说得很平静,“所以我不相信。”
林霁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但是知夏,我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会犯的错我都会犯,我也会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新意,会固执己见,即便那是错误的。”
但郑知夏只是平静道:“都不重要了,Cris应该快出来了,我想你继续待在这里并不合适。”
赶客的意思太明显,林霁倒也明白该适可而止,站起身对他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走了€€€€你之后还会愿意见到我吗?”
“你也说了,之后只是朋友,”郑知夏答非所问,“而且我们还有不少的合作。”
“好,”林霁蹲下身,在他躲开前掖好薄毯的一角,“没关系,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都可以,我很乐意当你的工具人。”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林泽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圈,在林霁刚才的位置上坐下,郑知夏很明显地拧着眉,他有点想笑€€€€为他那点明明根本不需要出现的纠结。
“所以我才说,你一直都在逃避,”他故意将语调放得轻松戏谑,“要我说,像林霁这种人物,怎么可能被一时的冲击蒙蔽真实的想法?二十多岁就能将一个新公司运营得风生水起,做的第一款游戏就能拿奖,知夏,你觉得这种人可能会做出你认为的那种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