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玉危语塞片刻,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和他争了。他确实喝不了酒,今夜也被孟林劝着喝了点,此时坐在灯下,脸上不知是喝酒上了红、还是被灯光映红,一贯澄净温和的瞳仁带上了些迷蒙的水光,连带着思维也有些轻飘飘地,转不过来劲儿。他端着孟林的酒碗道:“我要告诉师尊。”
孟林知道岑玉危喝醉了幼稚,但没想到他竟然使出如此阴损的招数,顿时瞪大了眼睛。“不行不行!”他求饶道:“我错了。师兄将酒碗还给我,好不好?”
岑玉危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将酒碗递给他。
宿淮双咬着筷子看着好玩儿,视线追着酒气清冽的酒碗走,模模糊糊间看见走廊下一道模糊的白影。实在太安静了,像是一€€无声无息的落雪。这雪色栖于廊下似乎有一段时间了,看够了亭中的景色,似乎转身要走。
伏宵君!
宿淮双动作一顿,立刻跃下椅子,冲进亭子外的飞雪里,向着夜色中的走廊跑去。
孟林惊道:“小淮双?!你往哪儿跑€€€€”
宿淮双将他的呼声抛在耳后,闷头冲进走廊底下,抓住了江泫的袖子。似乎只有真的将这片袖子抓在掌心里头,他心中才安定下来,一边因剧烈跑动而呼吸不畅,脸颊憋得通红。
江泫没想到他会发现自己,还跑来拽自己的袖子,一时感到有些猝不及防。或许因为跑得太急,拽着袖角的力气也格外大,不禁让江泫怀疑,他要是年龄再大点、再长高些,这片袖子非得被他拽断不可。
但看他缓不过气十分难受,江泫叹了口气,还是道:“运心诀。平心静气。”
淡淡的嗓音落进宿淮双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他激烈的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满脑的热血褪去,抬起头似乎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江泫的袖子不放,一时间又露出慌张的神情,猛地松手,向后退开好几步。
江泫:???
到底是喜欢还是讨厌?
他向后退,撞上了孟林结实的身体。头顶飘来两位师兄惊喜的声音,宿淮双接着江泫同他们寒暄的时间,飞快将自己异常的神情整理好。
与此同时,他小幅度地抬起头,借着走廊的灯光,偷偷观察江泫。
青年身形颀长,静立于暖黄灯火之下,玉姿澄净、轩如霞举,几个月不见一点儿都没变。只是今夜的灯火似乎将他冷淡过头的神色软化了些,垂眼看人时,透着一点让宿淮双陌生的温和。
江泫抬眼,看见了孟林头上的红发带,今日他没有戴冠,而是用细红绸扎了个高马尾。回忆起曾经入世历练时途径某一地区,那里的人有生辰时束红发带庆祝的习俗,再联想摆在亭中的小小宴席,大概能明白过来,今日是孟林的生辰。
江泫道:“生辰快乐。记得早些休息。”
孟林一怔。只因这么随口一句,少年一贯吊儿郎当的神色裂开一个缝,露出其中的生涩与不知所措来。
他从没想过江泫会记得他生日,私心猜想,是不是因为想起了今天是他生辰,师尊特地出关来见一见他?
这样一想,孟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师尊……”
江泫观他神色,误会他是生辰宴被打断了有些困扰。小辈的聚会,长辈在侧原本就很煞风景。
思至此,他微微一颔首道:“继续吧。”没看见孟林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又低头向着宿淮双嘱咐道:“睡前来我寝居一趟。”
宿淮双懵懵地一点头,看着江泫转身离去,身影消失在了转角。他突然意识到,入峰几个月,江泫统共只对他说过这么两句话,态度格外冷淡。
是对弟子原本就如此,还是单单对他如此?
他不动声色地思索着,目光在江泫离开的方向停栖片刻,最终垂下了眼睫。
*
江泫在殿内小憩片刻,很快等来了一阵小小的敲门声。
他侧耳细听,发现后院中的声音已经止息了,现在站在门口敲门的应当是宿淮双。
“进。”
话音落下,门被推开一个小小的缝隙,宿淮双探头观察片刻,找准了江泫的位置,才将门推开了些,踏进江泫的寝居。
江泫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手中捧着一本古籍,一手支着下颚,垂眼看书,神色颇为冷淡。宿淮双一步拆成两步,似乎心中紧张,脸上却强行绷着安静的神情,慢慢地挪到江泫面前。
但江泫一抬眼,视线扫过他紧紧攥着自己袖子的手掌、紧紧抿着的唇、四处乱飘的眼神,轻而易举地窥见他镇定外壳下的忐忑。上次见面时不曾说过几句话,江泫对宿淮双的了解十分有限,然而此刻观他忐忑的内里,才发现他其实并非表面上那样不动声色,遇上什么事情,还是会和同龄人一样紧张。
还只是个孩子。
江泫心中新奇,又顾及他的情绪,让宿淮双随意找地方坐下,打算速战速决,早些放他回去休息。他开门见山道:“你可知入门大选将至?”
宿淮双不知他提起这一茬的用意是什么,低垂着眉眼用异常乖顺的语气答道:“弟子知道。”
方才还能看出些许慌张,现在往木椅上一坐,立刻被八风不动的态度遮掩住了。江泫心中奇怪,但暂且将犹疑按下,又道:“可想参加?心仪宗内哪一峰?”
直接叫他留下来多有不妥,江泫打算问一问他的想法。若他想留在上清宗、想留下净玄峰,只要和自己说了,自己必然应允。
没想到江泫亲自问他想去哪儿,宿淮双有些愕然地抬头,两人视线相接一瞬,他又立刻将头低下去了。大约是因为心中忐忑,他低着头半天不知如何开口,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又慢慢安定下来,这才小声道:“……净玄峰。”
声音实在太小了,亏得江泫耳力惊人,不然一定一个字都听不清。
为何态度如此扭捏?看上去不情不愿……倒像是有人强行让他留下来。
与此同时,江泫也骤然明白过来奇怪之处。上次也好,这次也好,同自己说话时,他总习惯低着头,声音不大,神情也带着些微刻意的、处于低位之人特有的温软恭顺,似乎极力免于展露性格、暴露想法。态度之小心,仿佛一旦露出本相,就会为自己招来什么灾祸。
联想到他细瘦的体格,一个可能性隐隐浮上江泫的心头。
或许他在他出身的风氏,过得并不怎么好。但风氏尊卑分明,他的血脉绝不算低……
如此思索着,江泫从书案前站起身来。
宿淮双安静地坐在木椅上,眉眼低垂,灯光之下神色纯白无害,乍一看甚至有些怯懦。
曾经在风氏,这样的态度为他免去了许多来自兄弟姐妹的刁难。风氏嫡系个个傲气凛然,自己是外姓人,自然不能拿出与他们同等的傲气,于是收敛锋芒,静静寻找出府时机。宿淮双隐隐也明白,这样无害的态度能为自己提供许多保护,需要承受的也只是他人无足轻重的轻蔑而已。
他屏息静坐,朦胧间听见珠玉碰撞的细碎清响,江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宿淮双心中一惊,挺直了背就要往后缩,但不知为何最终没有行动,视线呆呆地落在江泫近在咫尺、白净如玉的面容上,很快沉进他浩如烟海的眼瞳里。
冷如飞雪的净玄峰主正抬头凝视他,灯火与他的倒影,皆在其中。
江泫道:“同我说话,无须像方才那般掩饰内心、压低身形。”
听见这句话,宿淮双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原本杂乱的思绪被这一句话轰得粉碎,脑海之中一片空白。数不清过了多久、也可能只是一瞬,一个想法浮了上来:
失策。原本以为他喜欢乖的。
伴随着这想法一同出现的,是愈演愈烈的恐慌。疑心他怀疑自己、厌恶自己、将自己赶出净玄峰,这恐慌从心中生发,伴随着经脉淌过四肢百骸,啮咬他的神经、攫取他的呼吸,让他的身体变成冰冷僵硬的人偶,连抬抬手都困难。
他六神无主地盯着江泫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并没有从中找到嫌恶与怀疑的影子,反而窥探到几分长辈的包容,这才知道自己误会了。一颗高高悬起的心缓缓落下,呼吸回归的那一瞬,他甚至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他没发现……没发现就好。没人会喜欢长满尖刺的事物,只要做个乖顺听话的弟子,应该能成功留在这里。
如今已有看得见的归宿,他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绝不要再回地狱一样的风氏。那样的高门大院,处处都散发着令他作呕的腐臭。如果有得选,他宁愿身体里从未流淌过风氏的血液。
小小的少年苍白着脸道:“伏宵君,我想留在这里。”
没想到自己靠近以后,对方的神色更不好了。江泫正怀疑自己的动作突兀,不想面前的孩子很快整理好了情绪,再次开口表示自己想留下来。
这次他的神情不太一样。
并非刻意为之的温驯无害,而是像个真正的孩子那样,因为不好的境遇心境苍白、眉眼之间缠绕着几分郁气。郁气之下是茫然,他仍然拥有一颗未被处境污染的、纯粹的心,若以平和的生活灌养,这几分郁气很快就会消散干净。
江泫见过与他处境相似的人。然而那人的心天生便是黑的,无论如何用爱滋养,也变不回白色。
他站起身来,轻轻垂下眼睫,犹豫一瞬后,抬手摸了摸宿淮双的头。
他听见自己说:“好。待你通过大选,便能正式拜入我门下。”
宿淮双猛地抬起头,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能得偿所愿。江泫将手撤走以后,他呆呆地摸了摸方才被江泫碰过的头顶,不知想了些什么,立刻慌慌张张地起身告退,表示自己会好好修行,一定顺利通过大选。
离开之前,他往江泫书案上放了什么东西。
等到人彻底走远,江泫靠近书案,才看见是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油纸包用竹叶芯捆好,里头装着几枚形状精致、泛着清甜香气的点心,是山脚下镇中人气颇盛的槐枣糕。
第17章 仙山渡来17
苍梧山下,曲镇。
上清宗入门大选将至,平日里宁静祥和的曲镇一下变得热闹起来。镇中客栈食店的布巾幡高高飘摇,街头巷尾挤挤挨挨地都是人,有不少都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少女,从九州各处而来,参加上清宗的入门大选。
其中不乏名门出身的少爷小姐,随意往街上一走,便有一大票家仆护卫随行身后,更有甚者,父母亲自送来山下考核。
苍梧山下围着好几个小镇,此时所有客栈都几乎爆满,平日里生意冷清的巷角小店此时也坐满了人,店家满面笑容地招呼,知道这近一月的收入便能抵上往日好多年,鞠躬引客的动作带上了发自内心的热烈真诚。
宿淮双背着行囊,穿行于摩肩接踵的街巷,向着孟林提前给他预订好的客栈走去。
说是行囊,里头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只有一些银钱、一些日常洗漱用品,还有一只装满法器的乾坤袋€€€€都是师兄为他翻腾出来的上品法器,剑琴箫弓护身宝衣、还有各路符€€与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看起来恨不得将净玄峰库房里的东西与自己的私藏都倒进乾坤袋不可,也不知有没有得到伏宵君的同意。
乾坤袋重量极轻,又不占位置,让他本就不大的行囊看起来更瘪。配上他瘦弱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竹绿素衫,纵使个子不矮,也实在像个来苍梧山下碰运气的小家族的散修,寻常少爷小姐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顺利通过大选就好。其余人不必理会,若碰上良善之人,可酌情结交。”
下山前一晚,岑玉危曾这样嘱咐他。嘱咐的内容远不止这么点,从天刚黑说到大半夜,宿淮双一想起来,就有点脑仁疼。
孟林给他订的客栈是曲镇上最好的一家,提前两月便订了,订的还是天字房,生怕他因为考试焦心忧虑,还因住的地方不好睡不着觉。
足有三四层高的小角楼上挂着黑木门匾,上面用朱笔勾出几个磅礴有力的大字:云舒客栈。宿淮双驻足观赏片刻,背着行囊走了进去。
一楼是宽敞的大厅,厅内人声鼎沸座无虚席,迎来送往的店小二此时忙得找不着北,看见门口进客也抽不出身来迎,宿淮双环视四周,抬脚向着满头大汗打算盘的掌柜而去。
柜前围着一大票人,为首的是位尖脸的锦衣小公子,站姿随意中透着几分旁若无人的傲慢,其后数人衣着面相皆朴实无华,像是随行的家仆。几人围在柜前,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黑压压一片气势迫人,掌柜看了一眼,额头就开始冒汗。
“各位……小店是真的已经住满了。”他满头大汗地婉拒道,“还请各位另寻他处……”
那飞扬跋扈的小公子抱臂站着,神情异常不耐。他啧了一声,视线移到掌柜身后,手指敲了敲手臂,一旁的家仆见了,立刻道:“天字房明明还剩一间!钥匙都挂在你背后呢。你是故意为难公子不成?”
掌柜平白被扣了一顶帽子,苦不堪言道:“岂敢。只是这间房已经被人预订了,做生意要讲究诚信不是?”
锦衣公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
他年纪不大,约莫十四五岁,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面部轮廓还显得稚嫩,然而一身锦衣、穿金带银俗不可耐,说起话来也鼻孔朝天,仿佛天下没什么是配往他眼睛里装的。他上前两步,往柜台上重重拍下一袋银子,道:“我乃襄陵崔氏三子,崔€€。有什么客栈,是我崔€€不能住的?”
这话实在自大,坐得近听得清的食客都面露不愉,窃窃私语起来,然而没有一个敢出声。一来是这襄陵崔氏在仙门世家中确实排得上名号,二来大选将近,没人想在这个节骨眼惹麻烦事。
但他话音一落,其中一桌发出一声同样响亮的喷笑。一位少女又惊又急道:“傅景灏!你酒喷我裙子上了!!”
宿淮双原本站在一旁看戏,闻声侧头看去,见出声那桌主位上坐着个眉目俊秀、意气风发的红衣公子,正接过家仆递来的手帕擦脸擦手。他黑发用玉冠束成高高的马尾,更为其增添几分蓬勃生气,随着他的低头的动作,发尾扫上侧脸,又被其满不在乎地撩开。
“抱歉啦小妹。”他笑容可掬地道歉,让家仆帮一旁的红衣少女擦拭干净,又低头理了理衣袖,清了清嗓子,以一种比崔€€傲慢百倍的姿态慢悠悠地站起来道:“我道是谁。洛岭不知那座山的小门小户,也能在外肆无忌惮地报名字了?”
变脸速度之快,让宿淮双心中咋舌。现在这红衣少年的神情颇有些风氏嫡系的风采了,并非崔€€那样半吊子的倨傲,而是打心底里没将任何人放在眼睛里头,看谁都像玩具老鼠。
旁边有人低声惊呼道:“是昊山傅氏的公子!”
宿淮双听了一耳朵,默默将众人的反应都记在心里。类似于家族势力、占于何地、现下修真界名人出身哪一家、哪一势力排行第几这一类,都是族中弟子才能学的,宿淮双在风氏地位形同家仆,并没有资格学习这些。
傅景灏道:“崔€€,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会丢人现眼。在洛岭没丢够,还要在苍梧山下再丢一遍吗?啧啧,我要是你爹,非得打断你的腿,一辈子关在府里不可,免得你出来丢人现眼。”
两人显然认识,崔€€一看见他,脸上立刻红一片白一片,强装出来的一点仪态瞬间被丢去喂狗了。他拨开挡路的家仆,指着红衣少年的鼻子骂道:“傅景灏!你有种再说一遍?!”
傅景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还没开口说话,方才被酒液沾湿裙子的少女就转过头反唇相讥道:“洛岭会武那次不知是谁被我大哥从台上打到台下,哭天喊地地爬走了,那姿态真是让人记忆犹新。你说是谁呀,崔€€?”
一时满堂哄笑。
崔€€是个脓包废物,学艺不精、偏又自视甚高,前些年洛岭会武那次强行挤走自家门生提剑参赛,结果被傅景灏从台上打到台下,满头是包、哭爹喊娘,为崔氏的耻辱又添一笔,充当了洛岭人氏好一段时间的茶余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