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怒不可遏道:“傅瑶,你€€€€!”
宿淮双看腻了,心中觉得无趣,绕开纷争之地,靠近柜台,将预订客房的凭证交给他。掌柜仿佛看见了救星,连忙收下凭证,又取了钥匙,向宿淮双手心递去。
原本崔傅二人吵得起劲,没有注意到无声无息来取钥匙的宿淮双,哪知钥匙刚刚递进他手中,崔€€就跟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一下转过头来,尖声怒道:“你订的房?!”
宿淮双瞥他一眼,压根懒得搭理,将钥匙收进手中,转头就走。
崔€€一愣,从他轻飘飘的一眼中品出了一丝令他怒火横生的平静,仿佛自己在他眼里是只上蹿下跳的滑稽猴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比傅景灏更讨人厌的家伙,也从来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
区区一个山野穷酸货……崔€€脑子里嗡的一声,那眼神仿佛变成一只锋利的匕首,将他理智的弦一分为二。
他猛地上前一步,右手搭上剑柄,拔剑便刺。
宿淮双脚步一顿,眉头皱了起来。他从没见过如此没脑子的东西,只觉得麻烦,便要转身抬脚将他的剑锋踢开。且不说他身上穿的衣服本就是件上品法器,镇邪辟恶刀枪不入,单看崔€€细如竹竿的手腕、颤颤巍巍的举剑架势,连玉城外那个想杀他的农夫都不如,实在和傅景灏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丢人现眼。
他还没转身,一根乌黑的长鞭隔空刺来,绕着崔€€的长剑一缠一拉,剑便脱了手,直直向上飞,刺进天花板上。
掌柜道:“哎哟!我的天花板!”
话音未落,几位家仆便动作熟练地上来塞了钱。
傅景灏将鞭子撤回来收好,厉声道:“是人家的便是人家的。你若再当众撒泼丢洛岭的脸,我便立刻折断你这废物东西的手脚送回崔府去!”
崔€€的手腕被鞭子抽了一下,腕骨处立刻乌黑一片,钻心地疼。他没想到傅景灏会出手,此时尝到了苦头被吓破了胆,捧着手腕呜呜哭道:“阿爹€€€€娘€€€€我的手断了!”
家仆连忙安抚道:“少爷,没断!只是青了!”
崔€€哪里听得进去,六神无主,仿佛又回到了被傅景灏从比武台上打下来的那天,形容狼狈地蹲成一团,被随行的家仆背出去了。
众食客原本只是吃饭,没想到附赠一场好戏,个个面上带笑、评头品足,不乏好事之客上前道:“傅公子!年少有为!”
傅景灏拱手假笑几声,没了乐子,便要坐下吃饭。哪知余光瞥见正要上楼的竹绿人影,又生了兴致,撂下碗筷,几步追了上去。
第18章 仙山渡来18
宿淮双前脚刚踏上楼梯,后脚一只手就搭了上来。
傅景灏身量和他差不多,揽住他的肩膀也不怎么费力。少年活力十足,搭上手的瞬间就没个正形地往宿淮双身上一靠,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交代了过来。宿淮双被他压得一个趔趄,傅景灏似乎没料想到这种局面,大惊失色地将他拉住:“诶诶!”
宿淮双借着他的力气站好,还没开口,傅景灏就道:“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很少有人能把崔€€气成那个熊样,哈哈哈哈……我就是想来认识一下。”
他在宿淮双莫名视线的注视下,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奇怪地感受到了一丝尴尬。
傅景灏想: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要尴尬?
宿淮双想:特意向自己搭话,指不定别有用途。现在怎么又笑嘻嘻的……这人变脸实在是快。
但就算对傅景灏前来搭话的行为保持怀疑,他还是很给面子的露出一个友好的浅笑。
“宿淮双。”他简短地自我介绍道。
傅景灏眼睛一亮。自我介绍是良好友谊的开端,没想到这人对着崔€€脸色那么臭,实际上很好相处嘛!
他对着宿淮双抱拳一礼,言笑晏晏间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
“我叫傅景灏!刚刚看了一眼,你是天字三号房的?我们是邻居!我就在你隔壁,天字四号房。幸会幸会!”
结识世家子弟时,应当先报上自己家族的名号。然而傅景灏细细回想一番,发现如今玄门世家之中并没有宿姓,面前之人的穿着也颇为朴素,看着像是散修,因此不曾报出身后家族,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说话总感觉有点聒噪。但论起聒噪,应当是没人比得过孟师兄的。
宿淮双自认对此耐受良好,然而不过一晚,傅景灏就频频打破他的认知。
先是入夜时分敲门问要不要一起下来吃晚饭,随后半夜又提着几坛甜果酒来,要和他秉烛夜谈;宿淮双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能将他请走,还是放进了房间里。刚刚坐下喝了几坛€€€€宿淮双单单只是坐着,傅景灏自顾自地喝完好几坛€€€€又拽着他下楼,要去一楼的厨房里头找下酒菜。
宿淮双道:“这个时间店家已经歇息,厨房里没有下酒菜。”
傅景灏喝得高兴,兴致高昂道:“那我们自己做。你会下厨吗?”
宿淮双艰难地道:“……会。但是我不会给你做的。”
曾经在风氏时吃不饱饭,好心的厨娘总会额外给他留一些粗食,闲暇时间也会悄悄教他做饭,告诉他凡事只有自己会做,才不会饿死。
傅景灏大失所望:“为什么?你讨厌崔€€,我还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竟不想陪我下厨!”
宿淮双颇有些震惊。
不过因为崔€€就找上门来了?他没朋友吗?
这个疑问被他按在心底,第二天得到了证实。
傅景灏确实没朋友。
随行的人除了家仆,还有几位同族的弟子,同他关系都不怎么亲近,因为血脉与天赋的差距,对他敬畏居多;与妹妹傅瑶关系倒是不错,然而妹妹虽然性格火辣,却更喜欢摆弄衣饰珠钗一类的物件,同傅景灏说不上多少话。一路上碰见的世家子弟,家世不如他的,见面就会说些他喜欢的奉承话,家世高于他的,已有自己的结伴之人。
就连被他们吓出客栈的崔€€,身边也围了不少小门小户的跟屁虫,一个个神色谄媚,言行间将这位废物少爷都快捧到天上去了。
傅景灏一路走来,实在寂寞得很。好不容易碰上个好说话、还和自己眼缘的家伙,当天便巴巴地贴了上去。
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此人心思不坏,唯一不好的就是聒噪了些。在净玄峰上清净了几月,骤然被塞入繁杂的尘世,他其实感到细微的不适应。这里同宗门、同风氏都不同,宗门内是彻彻底底的不问世事,风氏内的条条框框、尊卑分明则严苛得让人厌倦。
而这里是更为自由复杂的尘世,四处都是同龄人,身边还跟着个吵吵闹闹的傅景灏。对于宿淮双来说,傅景灏的出身是个很好的挡箭牌,能为他免去很多麻烦,因此短暂考量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走在身边了。
他们同行时,大多是傅景灏在说话。询问他习哪一派、如今到了什么境界、家乡在哪里、若通过大选想拜入哪一峰。
听见最后一个问题,宿淮双不假思索道:“净玄峰。”
傅景灏神色有些怪异地一顿。宿淮双没听见他的回答,有些奇怪地转头,见少年撩了撩马尾,像是怕他失望,斟酌词句道:“净玄峰已经很久不收弟子了。那位伏宵君失踪的时候也就罢了,但据说他在近百年前就回到了上清宗,不知为何,上几次入门大选,净玄峰也没有人来挑选弟子。”
他四处张望几眼,拉过宿淮双凑近他耳边,悄悄道:“坊间传闻€€€€坊间传闻啊,不是我说的。说是伏宵君经历一次雷劫后一蹶不振,又或许是受了重伤实力大减……总之以后也可能不会收弟子了。”
一蹶不振?
这四个字在宿淮双心中划过,那抹清瘦的白影立刻便浮现在他眼前。
在净玄峰呆了半年,宿淮双最常见到的,就是伏宵君独自一人倚在栏边看雪,身形清瘦,然而不掩风骨。他性格最是冷淡,寡言少语,即使师兄们极为敬重仰慕他,没有要紧的事,也不敢上前打扰。净玄峰的白雪因他终日连绵,从天到地都如他本人一般不染尘埃,无论如何,宿淮双都无法将这四个字与那人联系到一起。
他道:“简直是胡言乱语。”
傅景灏道:“自然是胡言乱语!就算伏宵君不收弟子,那也一定是因为不想收,绝不是因为什么一蹶不振。那可是伏宵君啊。”
宿淮双瞥了一眼振振有词的傅景灏,突然起了一点兴趣。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很喜欢伏宵君?”
傅景灏道:“喜欢。伏宵君何许人也!我就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小时候得知伏宵君还活着,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看他一眼。”
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眼神。
在尘世之中,竟然连见他一面都难。那人已经在世上度过千百年岁月,历经无数挫折与风浪,最终如雪一般沉淀于云峰之上,拥着一身能劈山排海的修为避世不出,似乎的确已经和仙人没什么区别。
自己能被送入净玄峰,或许是这么多年迟来的好运发作……
不知道那天的槐枣糕,他可有尝过?
宿淮双的心思越飘越远,不过一小会儿,魂都快飘回净玄峰了。傅景灏观他神色恍惚,以为他是听闻此事受了打击,安慰道:“无妨。就算不入净玄峰,其他峰也是极好的。各峰各有所长,只是我家一贯习鞭术,对剑术修习不作强求,若是入了剑修门下,可要好好用功一番。”
他语气轻巧,仿佛已经笃定了自己能从这偌大几镇人之中脱颖而出。宿淮双知道高门子弟从小便刻苦,再加上傅景灏天赋惊人,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便已迈入炼气后期,在一干参选人之中确实难寻敌手。
上清宗选拔弟子重天赋与实用,并不如何在乎当前的境界。这是岑玉危师兄送他下山之前同他说的,也是宿淮双有信心通过选试的原因。他天赋不差,只是因为起步晚了些,境界颇低,若事实真如岑玉危所言,那么这次选拔确实不用太担心。
旁边飘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真会做梦。选拔还没开始,竟然连自己去哪峰都梦好了,若最后未能通过,傅大公子又要上哪儿哭呢?”
傅景灏一听见这个声音,与宿淮双在一起时惯常的轻松神情立刻消失不见,仿佛过街被老鼠爬了靴子,无比晦气道:“崔€€,你怎么还没滚回襄陵?”
没事找事的,正是前几日被他们一通教训丢了大脸的崔€€。
几日不见,他的脸皮仿佛又自己长回来了,还人性化地加厚一层,让他此时还敢站在傅景灏面前出言嘲讽。
宿淮双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得意洋洋的神情、与老样子难以言喻的衣品,只觉多看几眼都要被污了精神,拽了傅景灏便走。
崔€€迈步跟在后面,高高地扬声道:“还有旁边那个小废物。出身卑贱便不要到这种场合来自找难看,滚回你乡下老家种田放牛岂不很好?”
这句话飘进宿淮双耳朵里,他脚步一顿,眉眼间顿时浮现一层让人望之生寒的阴戾。这戾气不过短短一瞬立刻被收敛干净,傅景灏未曾察觉,就见宿淮双回过了头,带了一层彬彬有礼的笑面。
“崔三公子。”他笑着道,“公子替我指了条明路,我自当感激。”
傅景灏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似乎想问问他吃错了什么东西把脑袋吃坏了;宿淮双对着崔€€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19章 仙山渡来19
上清宗的入门大选,在宿淮双抵达山下一周之后正式开启。
傅景灏起了个大早,拉着傅瑶与宿淮双进了会场。上苍梧山的山道前修葺了一道巨大的白石广场,北侧便是上清宗巍峨肃雅的山门,远远一望能看见云雾缭绕、平整板正的天梯,据说经过第一轮天赋筛选的弟子,要沿着这条路徒步登上苍梧山。
傅景灏咋舌道:“可真够高的。小妹能爬上去吗?”
傅瑶抱臂站在一旁,闻言翻了个白眼。
“我天资不好,能不能过第一轮筛选还是个未知数呢。”她举目远眺丛峰叠起、直入云霄的苍梧仙山,语气莫名带上了些愁绪,“等你入了上清宗,就不能时常回家了。”
傅景灏道:“岂止时常。若上山修行,恐怕四五年才能回家一次。”
他语气听上去还有些得意,就差问傅瑶“这你都不知道”了。少女愤愤地转头给了他一拳,傅景灏吃痛地捂住手臂,道:“岂有此理!”
家仆道:“少爷,小姐是舍不得你。”
傅景灏悻悻道:“有什么舍不得的,在宗门里头不是天天见。”说着,他又蹭到宿淮双身边去了。哪知宿淮双也不理他,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方向,顿时奇怪道:“淮双,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宿淮双的视线望去,透过参选者拥挤的人群缝隙,看见一个有些奇怪的家伙。
那人年岁看着与自己差不多,一身玄衣,脸色苍白、身形消瘦,站在晴朗的日光底下,浑身却透着说不清的阴霾气,活像大病初愈头一次出来晒太阳似的。他站在远离人群的边缘,靠着白色的石柱,缩在石柱的阴影下头,阖着眼似乎在小憩。
一头长发用木簪随意挽了个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长睫铺洒下纤细柔弱的阴影,映衬着那张漂亮得有些扎眼的面容。他长得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雌雄莫辨,人若看见他,必会被他的面容占去全部目光,而后才能看见他阴柔的气质、与腰间挂了一排的短匕。
傅景灏道:“熟人?”
宿淮双收回了目光,道:“不认识。”
此时,人群中蓦地传来一阵骚动之声。有人兴奋道:“快看天上!”
“是上清宗的前辈来了!”
宿淮双举目远眺,见碧蓝如洗的澄澈天幕之下灵气翕动,须浮鸟清越的长鸣之中,骤然掠出几道衣袂翩翩的人影。此次负责上清宗选拔的掌教与弟子已然御剑下山,衣饰整齐、腰间悬着玉令,个个修如碧竹,朗如坤玉,端得一派仙家的矜雅出尘之风。
各家御剑术皆有细微分别,而上清宗的御剑术久负美观实用的盛名。一行人稳稳地踩着佩剑降至山门,风影流动之间,仪态丝毫不乱,直至落地,抬手催动剑诀入鞘,将参选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又隐隐激动。
傅景灏低声赞叹道:“好漂亮的御剑术!几位前辈境界一定不差,不知是哪一峰的弟子?”
宿淮双同样一愣。但他怔愣的原因并非因为这几道剑诀,而是在来的几位掌教与弟子之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