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26章

哪知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床边的江泫。这画面冲击力有些大,宿淮双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出,掀被子的动作都停住了,顿了一顿,还是僵硬地躺了回去,怕打扰江泫思考事情。

然而江泫很快察觉到他醒了,从思绪中抽离,温声道:“醒了?饿不饿?”

宿淮双道:“我不……”

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少年的耳垂染上淡淡的粉色。

江泫的眼角微微一弯,从床榻边起身让路。

“起来洗漱吧。”他道,“桌上有早膳。”

待宿淮双洗漱完毕坐在桌前,才发现江泫给他带的早膳数量种类实在是多,仿佛趁着他睡着了自己出去将镇上的食肆都逛了个遍一样€€€€

少年抽出筷子,开始吃饭。期间江泫一直坐在他对面,虽然并未给他过多注视,不知为何空气中却漂浮着一种奇怪的氛围。或许不只是奇怪那么简单……但宿淮双实在想不出什么其他的词语来形容了。

奇怪……今天的师尊好奇怪。

他一边在心中谨慎地思考缘由,一边一口不落地吃饭。然而江泫的奇怪态度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宿淮双硬着头皮端起碗,喝了一口碗中白生生的小米粥,刚一入口,他就察觉出不对来。

江泫原本淡淡的目光一瞬便转到了宿淮双身上,少年神色僵硬地嚼了一口€€€€半生不熟。食肆必然熬不出这样的粥,再加上江泫奇怪的态度,一个可能性浮上心头。

宿淮双默默低头,端着碗又喝了一大口,用相当严肃的态度,将那碗半生不熟的米粥喝得干干净净。刚放下碗,就听江泫问道:“如何?”

宿淮双睁眼说瞎话:“滋味甚好。师尊,哪家店买的。”

江泫似乎轻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宿淮双心情十分复杂,暗中悔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起来,错过了江泫下厨做饭的绝景€€€€

伏宵君,下厨,做饭。

这几个词拆开来看每一个都十分寻常,但若以这样的组合拼接在一起,能惊掉天下人的下巴。他不过除了一只邪祟、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便能得到江泫这样的照顾,从小到大,除了已逝的父母、独自一人将他送回风氏的老仆,再没有哪个长辈对他这样好了。

少年垂下眼睫,回想起昨夜坐在墙边所听到的、墙后人的低语。他也是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只是它破碎得太快,回过神来时就只剩下了火势冲天的村庄、村民遍地的尸体、以及手臂上疼得让他几乎昏厥的烧伤。

记忆越美好,仇恨的火就烧得愈烈。这些火焰一刻不停地烧灼宿淮双的灵魂,促使他变得更强、提醒他去追查当年屠村杀害他父母之人究竟是谁,入风氏磋磨三年,这火烧得几乎快要变质了。

然而在净玄峰、在师尊和师兄们身边时,他总能感觉好一些。这些是少年心中最后的净土,有妄图染指的,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终有一天会被他清理掉。

头上突然落下来一只手。

宿淮双身体一僵,立刻将杂乱的思绪摈退,乖乖地坐好,任江泫拍了拍他的头。

江泫道:“吃好了?”

宿淮双点点头。

江泫又道:“休息得如何?若仍感困乏,可再在此地休整一日,今晚似乎还有灯会。”

宿淮双心道:师尊果然出去过。不然怎么会知道今晚还有灯会?

但他摇头拒绝了。

“已经休息好了。”他道,“我们什么时候再启程去幽州?救人要紧。”

江泫道:“午后便走。”

于是,午时刚一过,江泫就带着宿淮双慢悠悠地出了镇子。

这里已经是中州的边境,邻近幽州了。短途挣得不多,很少也车夫愿意接活,江泫也没有租代步工具的意思,而是示意宿淮双将太上取出来。

宿淮双神色茫然片刻,意识到江泫是想让他御剑至幽州。少年刚抬手掐诀打算施御剑术,就见江泫露出不赞许的神色,无奈地摇了摇头,抬手遥遥指向他身后。

他轻飘飘地道:“横竖入幽州时都需斩杀妖兽,不如从这里开始。从此地到幽州,沿途路上遇见的妖兽,都由你来清理干净,如何?”

宿淮双道:“弟子领命。”

见他接受得这么快,江泫心中微微诧异。他布置下来的这个“课题”对于宿淮双来说绝不算简单,甚至颇有难度。

每州边境盘踞的妖兽实力不等、鱼龙混杂,且数目十分模糊,也许什么地方就藏着一窝,也许走了一里什么都碰不上。虽然宿淮双现阶段无法对付的妖兽都已经被江泫用灵识斥退了,但他并不知道这件事,还答应得这么果断,让江泫心中诡异地升起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豪感。

他抬眼眺望漫漫原野片刻,道:“走吧。”

*

直到第三日的凌晨时分,他们才成功进入了幽州边境一座名为“业”的城池。

业城虽地处边陲,但往来客商络绎不绝,城中繁华异常。街道由石砖铺就,沿街尽是摊贩商家,白天人头攒动,偶尔有富贵之家的马车从道中过,纱帘中透出哪位小姐的倩影,都能引得众人一阵惊叹。

街市中偶尔会筑有三四层的客栈,与周边矮市遥遥相望,飞檐角上挂着红绸与金铃,日光一照,便铺洒下澄澄的倒影。虽地处偏远,也已经有了幽州的地域特色,几条河流穿城而过,汇成密密麻麻的水网,除陆行道之外,便是轻舟摇曳的水行道。

江泫和宿淮双入业城,走的是水道。载具是一艘不大不小的乌篷船,从辽阔的大江飘入业城,只用了不到半日的时间。他们不打算在城中住宿,而是准备一会儿直接前往姑胥,探查方子澄与陨铁的下落。

一路斩杀妖兽,宿淮双的衣摆上沾了不少血,刚准备去坐船的时候,将年迈的老船夫下了一跳。但好歹还是让他上了船,江泫在船舱里为他掐了个净尘术,沾着血污的衣物顿时焕然一新,只是衣物上的血迹除得掉,周身的血气难除。

宿淮双想找个地方沐浴、再换身衣服,江泫也就随他去了,让船夫改道去业城。现在方才下船不久,宿淮双似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强人所难,不好意思让江泫再陪他找店,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自己一个人能行,下了船就背着剑走了,留下江泫一个人站在码头遥遥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孤寡老人一般的悲意。

不过码头也不宜久站,江泫准备寻个地方打发打发时间。

他在这里不过站了一会儿,周围数道似有若无的目光便时不时扫了过来,并且随着时间过去,眼神越发直白,还伴随着数道小小的议论声。

议论他的大多是女子,江泫听觉敏锐,偶尔能听见里头夹杂着几道羞答答的男声:“你看,他可真俊!”

“长得这么俊,一看就是中州来的。外地人好骗,你要不要把他骗到你家去?”

江泫听了几句,顿感不妙,飞速跑了。

他其实不太擅长应付热情的人,更不擅长应付看上他的。前世还在江氏时,就因为分家长辈不断给他介绍名门的姻亲而苦恼不已,族中也有不少子弟时常向他投以仰慕或爱慕的目光€€€€实在头疼得紧。

他离开人流涌动的码头,寻了一处僻静的茶楼,包了二楼的雅间。雅间内清净,四周悬着竹帘,帘外摆着几丛绿植,窗边是一卷青席、一张矮桌,头顶挂了个鸟笼,里头是一只白羽小莺,被养得呆头呆脑,见客人过来勉强鸣叫两声,便只歪着头,好奇地打量江泫。

装潢不错,胜在安静。

江泫撩开衣摆坐在,伸手开始摆弄放在面前的茶具,一边放出灵识,确认业城中宿淮双的位置。

……很好,和他隔着半个业城,这小子很会找位置。

等他自己找过来好了,江泫想。

收放灵识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般简单自然,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还能好整以暇地生火烹茶。放出去的时候没什么,但收回来的时候,江泫的耳朵里飘来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那是距离他不远的一家酒楼里,下属正诚惶诚恐地向谁汇报事情。

“是属下办事不周,多谢少谷主救命之恩!……”

“……并非如此!属下并未将阵法放到奚氏府内……”

捕捉到“奚氏”这个关键词,江泫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将灵识探了过去。

一个声音慢悠悠地道:“我知道没在奚氏。之前我让你去回收东西,东西呢?”

不知他属下听着如何毛骨悚然,这人的话甫一入耳,江泫就皱了皱眉头。但追根究底不是声音令人不忍卒听,而是此人说话的语气不讨人喜欢。

气短而柔,咬字温和缱绻,语速不紧不慢,却掺着让人遍体生寒的阴毒。他说话时,能听出其中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与漠然,仿佛世人总是要低他三分的,不论同谁说话都像是居高临下的赏赐。

只听了短短一句,江泫脑中便立刻勾勒出了对此人的初印象:身居高位的笑面虎。虽以虎形容,但内里更像是蛇,阴毒冷血、诡计多端,还要加上两条:嗜杀成性、漠视人命。

因为汇报事项的下属才声音紧绷地支吾了一小会儿,江泫就听见了他凄厉的惨叫、与身体倒地的闷响。此外还有一道轻轻的声响,江泫猜测,应当是头颅滚到墙边的声音。

酒楼雅间内霎时间一片死寂,静默如冰。

无人敢出声,大抵他的下属都垂首跪在他面前,心中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好惹怒面前这位主,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己。

良久以后,这位少谷主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不中用的废物。死了都这么恶心……你们几个,把这里收拾干净,尸体丢去喂狗。”

“是,少谷主。”

众人旋即起身,抬尸的抬尸、捡头的捡头,剩下的人则开始清理房间。

江泫无意再听下去,心中基本确认了对方就是渊谷新出现的那位少谷主。面貌不详、姓名不详,唯独其阴狠暴戾的性格给江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正准备将灵识撤回来,就听见对方笑盈盈地询问道:“那边的道友,偷听可不是个好习惯。”

声音极低、贴得极近,擦着江泫的耳廓过去,仿佛说话的人就站在身后,两道冰冷扭曲的目光已经投了过来。

这让江泫产生了一种被蛇缠上的阴冷之感。他眉尖一皱,心中陡生不悦,抬手向后一攥,抓住了对方还未来得及撤回去的灵识。

灵识与元神相连,此时他的灵识被江泫以毫不珍惜的姿态攥在手中,说不疼痛那是假的。果然,对方嚣张轻蔑的态度立刻散去不少,并且似乎颇为识趣,闭了嘴不再说话,江泫最后听见的就只有他的一声痛哼。

对方的灵识在江泫手中毫无抵抗之力,像是一团能任人捏圆搓扁的泥。在江泫眼里,对方的灵魂也肮脏无比,和雨后地上的烂泥没什么两样。他没有玩泥的癖好,冷冷道:“那只魇魔是你丢的。”

他一开口,手下原本无意识挣动的灵识似乎停滞了一瞬。对方的声音再度响起来以后,竟然带上了让寻常人不寒而栗的兴奋与战栗,他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用带笑的语气回答道:“是我,是我。冒犯到您了吗?那我向您道歉,伏宵君。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您,真是让人高€€€€”

江泫神情冷漠地屈指一握,对方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带着剧痛之下特有的颤抖,显得脆弱又疯癫。

“伏宵君……好疼啊。”他痛苦地道,“请放开我吧,我可以用我的手脚来向您赔罪。如果您不喜欢,就用我的皮、我的血、我的骨头……”

这人真是疯得没边儿了。然而疯癫之中带着一丝永不崩盘的理智,让他难对付的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贸然将灵识探过来是出于本性中难以改变的轻蔑,认为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真正威胁到他。然而察觉到危险后,他不知用什么手段猜出了江泫的身份,同样立刻明白过来江泫也知晓他的,于是句句不离“伏宵君”三字,明晃晃地表示江泫不能对他动手。

渊谷虽然名声不好,但好歹和上清宗同列九门之一,在互相知晓身份的情况下,江泫确实不好直接动手杀他。

不杀,却可以予以惩戒。江泫淡淡地瞥了一眼他的大概方向,将他的灵识扯断,又随意揉作一团扔了回去。这下对方的惨叫真的“近在耳边”了,就在江泫所在茶楼对面的酒楼里,他将灵识掷回去以后,对面的雅间内传来桌椅翻倒的声音与属下的惊呼,霎时一片兵荒马乱。

疯是够疯,只是不小心遇上了江泫。他本来有意过去看看这个传闻中少谷主的容貌,眼帘一垂、向楼下的街道一瞥,不想竟看见了宿淮双匆匆赶来的身影。

少年换了一身新衣服,黑的。这下是真的沾了血也看不见了。眉心缀着一点红痕,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发尾似乎还带着些微潮湿的水气,沐浴过后因猎杀妖兽而有些浮躁的心境似乎安稳不少,背着剑在街上行走,面色肃然、薄唇紧抿,但因其相貌明俊仪表堂堂,一路上受到不少注目。

他能顺着灵识隐隐察觉到江泫所在的方位,就这样一路找过来了。然而没找到具体位置,停下脚步思索片刻,似乎打算一家一家地找。

对面雅间的景色可不怎么好……莫要让腌€€东西脏了他的眼。

江泫抬手一招,侧上方鸟笼的铁门自动弹开,憨头巴脑的白羽莺鸟扑腾着翅膀飞下来,停在仙人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指爪向下一扣,牢牢地抓稳了。

它豆大的眼珠里映着江泫清凌凌的影子,低头用喙理了理雪一般白净的翅羽,态度是毫不掩饰的亲近与信任。江泫用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它的头,道:“去,带人。”

莺鸟眨巴了一下眼睛,懂事地张开羽翼,从窗边掠了下去。

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悦耳的鸟鸣,宿淮双疑心有鸟坠落,猝不及防地伸手去接,接到一只白白的团子,还被啄了啄手心。

江泫倚在窗边看他,见少年茫然片刻,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视线梭巡一圈,定在了江泫身上。

自己的弟子生的好看,江泫一贯是知道的。“面如冠玉”一词用来形容他再合适不过,再加之身形颀长、身姿挺拔,很容易让人看上一眼就移不开目光。此时他顶着一张好脸呆头呆脑地站在楼下抬头看自己,有浅金色的碎光越过飞扬的红绸落入瞳中,恍惚一看像是一片沉而柔和的湖泊,其中正泛起温柔的金色涟漪。

江泫感到有些忍俊不禁,抬抬手又将鸟儿招回来送进笼中。

不一会儿,雅间的门就被宿淮双推开了。少年跑得急,气息有些不稳,硬生生在门口站到心跳平缓下去,才抬脚进门,在江泫的示意下撩开衣袍,跪坐到青席的另一端。

江泫道:“饿不饿?我让人送些茶点上来。”

宿淮双道:“我不饿,师尊。”言罢抬眼仔细地观察了江泫的神色片刻,试探性地问道:“您似乎心情很好?”

江泫微微一愣。

只是随手惩罚了一个冒犯他的杂碎,犯不上因此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宿淮双说他心情好,想必是从神情上看出了些端倪。

许是被弟子的傻样逗乐了。江泫想。

这样一想,他的心情更加轻松起来,唇角微微一弯,抬手为宿淮双斟了一盏茶。

“休息片刻吧。”他道,“饮完这一盏茶,我们就启程去姑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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