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25章

以宿淮双的修为,斩杀一只魇魔并非什么难事。但它既然让江泫难受,就必不可能死得那么轻松。

江泫等他取了剑回来,轻声交代了几句。又听少年问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泫道:“这只魇魔是人为投放催化,镇中必有异常,我去查看。”见宿淮双神情颇为落寞,犹豫片刻,心中还是软了几分。

他叹了声气,道:“若我卯时仍未归,可来寻我。”

*

此刻正值半夜,一日之中最为安宁的时刻。人都歇息了,街上灯火寥寥,路边的枝杈上还挂着纸灯,被吹熄了火,像是一片颜色各异的阴纸,诡异又阴森。然而江泫踏着夜色在镇中查看一圈,发现寂静得过了头,仿若身处一座死寂的荒镇。

他潜入镇民家中查看,发现大多都被魇住了,甚至有还未歇息的直接倒在地上,额头磕上尖尖角角血流如注,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深陷梦魇,没有要醒转的意向。要让镇民醒,只能处理掉魇魔。

若再拖得久一些,魇魔就能触碰到他们的元神了。宿淮双应当能将它及时除掉,而江泫要做的,是要追查将魇魔投放在这的人的线索。

镇内没有,便去镇外。在镇西不远处,江泫找到一片打斗的痕迹,两方都是仙门中人,依照现场的凌乱程度来看,人还不少。江泫顺着痕迹一路顺藤摸瓜,在一片丛林中,找到了一队东倒西歪趴了一地的锦衣人。

都是些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身上并未携带武器,看衣袍上的家纹,应当从属幽州奚氏。等级不高,应当是分家和本家收来的门生。

幽州奚氏,六中门之一,是幽州一带势力最大的家族。在六中门内位置不上不下,家传术为绘符神通,善制符与咒杀,因手法诡谲杀人于无形,饱受仙门中人忌惮。

但看他们东倒西歪被魇魔魇得死死的模样,可以排除他们的嫌疑。这些人中好几个身上都带着伤,显然是镇西那场打斗中留下的,由此来看,可能性只有一个€€€€他们追杀某个势力的人,一路至此,终于逮到了尾巴。

不知名势力的人趁着灯会,人流杂乱原本打算藏木于林、摆脱追踪,不想仍被他们认了出来,只好继续逃窜,在镇西被抓住迫不得已接战,察觉不敌,转身逃命。

奚氏的人追到这里,魇魔便被投放了。族中子弟立刻失去意识,危机也由此解除。

只是有一个疑点€€€€既然被幽州奚氏追得抱头鼠窜,必然不可能有实力搞到一只魇魔、并将其催化。

有第三个人出手了,目的是为了救被追杀的人。

不想途径中州边境一个偏远小镇还能牵出这样一串事端,若是平常的江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魇魔波及了他和弟子,还让他看见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东西,值得说道说道。

江泫靠近一堆人中品级最高的那个,在他面前蹲下身,烟青色的衣袍曳地,指尖隔着一团空气,虚虚点上他的眉心。

他道:“醒。”

第37章 心照桃源11

如同被从溺人的深水中拽出来一般, 那人猛地睁开眼睛,脸上带着止不住的惊惧与惶恐。魇魔制造的幻境,挑出来的净是些人不愿回忆起来的、或许是格外恐惧之物。此人魇在梦中已久, 骤然被江泫唤醒,身体紧绷、双眼死死瞪着上方黑漆漆的夜空, 仿佛还有些回不过神。

直到瞥见一旁的江泫, 他才一个激灵坐起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抱拳礼道:“多谢道友相救。在下奚彦,可否得知道友姓名?”

“江泫, 一介散修。”

他仔细瞅了瞅江泫一身行头, 心下将信将疑, 然而江泫将他唤醒是事实, 名字不过一个代称,散修行走在外必然警惕,无需过多挂怀。

他受魇魔的影响颇深,此时有些头晕眼花站不起来, 看见周围一圈躺得横七竖八的族人,更是感觉头疼,挪到一棵树下揉了揉额头,方才感觉好些。

江泫做完自我介绍之后, 一直静静地站在一边, 等待他平复下来。察觉他状态好一些了,他做出探听之态,询问道:“道友深夜在此处, 可不像逛完灯会打道回府的。”

提起这一茬,奚彦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 道:“道友误会了。我等从幽州一路来此,并不是为了逛灯会。”

江泫也往旁边一坐,彬彬有礼道:“愿闻其详。”

不知道为何,一看见对方坐到自己身边,奚彦就觉得有点受宠若惊。他长得浓眉大眼,是奚氏之中少有的正气凛然的长相,神情也是无比自然,有什么露什么,心中藏不住事,当下面露羞赧之色,将头往旁边一偏,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

咳完这一声以后,他当即正色,开始为江泫讲述缘由。

“让我等一路追杀到此的,正是渊谷妖修。”

听见开头几个字,江泫便了然了。

渊谷,位于夔听与修士交战的古战场赤后,是近百年以来新兴起的一股势力。虽无道祖,但谷中入教者无数,凭借几次大行动一举成名,跃居玄门前列,甚至跻身玄门二首间,生生将其变成了“玄门三首”。

然而其门人行事奸邪,多为正道不齿,却因其终究没犯过大错,玄门中人想要讨伐,也一直寻不到良机。

九门之中,唯一和渊谷在正面表现出敌对关系的,只有幽州奚氏一家。原因是渊谷在某次猎杀妖兽时放阵,“错手”围杀了一同前往夺杀妖兽的数名奚氏弟子。这一干弟子中,除了门生与分家,还有一位本家的弟子,是当时奚氏家主的亲儿子。

痛失爱子,奚氏家主勃然大怒,称渊谷上下皆为灭绝人性的妖修,公然放出言论,奚氏族人若见渊谷妖修,格杀勿论。两个势力之中,一个擅咒杀,一个擅邪术,两虎相斗,在仙门之中算是一场经久不息的大戏。

江泫道:“看情况,你们似乎并未得手。”

此言一出,奚彦的面上忽现愤然之情。他用恶狠狠地神色盯着那渊谷中人逃遁的地方,咬牙切齿道:“原本是要得手的。那妖修修为不精,但善于隐匿,才一路从我们的追杀下逃窜至今。今夜我们抓到了他的尾巴,差一点就能杀了他€€€€”

他忽然顿住了,瞳中似乎燃起两把火,又怒火中烧地紧了紧拳头,好一会儿才将冲天的怒气平复下来,黑着脸道:“有人救了他。看他的称呼,似乎是渊谷的少谷主。”

奚彦猛地抬起头看江泫,道:“实在荒谬!渊谷向来嗜杀成性,内部一团散沙,何时听说过有什么少谷主?!”

渊谷教众除谷主之外,一律平等。教众都是一群随性而为的疯子,教内没有任他们争权夺利、肆意发挥的规则,他们便将视线挪到了世外。在今夜之前,江泫确实不曾听过,渊谷内还有一位少谷主。

他问道:“可曾看见那位少谷主的相貌?”

奚彦道:“不曾。他坐在马车里,只听见他骂属下‘废物’。”

江泫心道:看来是个脾气爆的。又问道:“是他投下了魇魔?”

奚彦面色十分难看,道:“就是他。丝毫不顾及这边还有镇子,如此做法会不会危及镇民的性命……果然妖修就是妖修!真是该杀!”

江泫若有所思。

催化魇魔需要时间,见效如此之快,恐怕是很早以前就催好,随意带在身边,要用的时候充作消耗品的。渊谷这样的小手段不少,对于玄门修士来说虽不致命,中招了也要恶心好些时日。

此行得知的消息有用,江泫将这位少谷主稍微记了记。他来晚了,想必那位少谷主早已带着教众离开此地。若他动真格要追定然追得上,但他和弟子约好了卯时之前回去,不能失约。

思绪之间,旁边传来一声十分痛苦的呻|吟。紧接着,横七竖八躺着的人都哎哟哎哟地叫唤起来,一个两个神情恍惚、又头疼欲裂,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开口不是痛呼便是骂声,其中一句声若洪钟,一下将在场所有奚氏人镇得鸦雀无声:

“赵金思,你这个畜生!”

一旁的人原本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勃然大怒:“你吃饱了找揍吗?!干什么骂我?”

大骂出口的门生被当头一喝,眼神立刻清明了,发现自己不在梦魇中、并且自己点名大骂的赵金思正在面前怒视自己时,顿时呆若木鸡。

奚彦面上浮现尴尬之色,对江泫解释道:“他们……有些私人恩怨。”

江泫面色无异,起身道:“无妨。既然魇魔已被解决掉,我也该离开了。”

奚彦忙道:“道友留步!魇魔怎么会突然被解决?可是道友的朋友出手相助了?请道友留下信物,在下日后好回报恩情……”

只是那道烟青色的身影已隐入夜色的深林之中,片刻过后便不见了。

*

宿淮双冷眼盯着面前逐渐化为黑烟的魇魔,面无表情地将太上落鞘。

对方的尖啸与惨叫声仍然萦绕耳边,声音太过尖利,让他隐隐有些耳鸣,还有点头疼。

这只魇魔已经吸收了相当多人类的梦,在与他战斗的过程中身躯还在不断膨胀。宿淮双用了净灵诀,将其附在剑上,对方的身躯每长起来一块,他就削去一块。一块又一块,被他削下来以后化作黑烟消散,伤口被净灵诀灼伤,对于魇魔来说,这痛苦就像人被烤的发红的刀刃凌迟。

更崩溃的是,它身躯的膨胀是它完全无法控制的。幻境已经落成,只要人还在做梦,它就只能被迫吞吃,吞吃下来的梦化作力量为它治愈身体,又被面前这个疯子面不改色地削下来。

最后它死于自戕,不堪痛苦,自绝了声息。

听到剑柄与剑鞘相碰的清响,宿淮双这才意识到,方才剑上好像还沾着妖物的污血。虽然很多时候太上出鞘取了敌命回来以后剑锋都是雪亮的,但不代表它不会沾血。它也很少这样频繁地切割妖物身体,落鞘之后,剑身仍在止不住地嗡鸣。

宿淮双安抚性地按上剑柄,感到手底下的震颤之感慢慢弱下去以后,才收回了手。

杀完了,该回去找师尊了。

他想。

只是才迈开双腿,宿淮双就踉跄一步,迅速用太上撑地,才稳住了身体的平衡。他茫然地思索片刻,才察觉到这样高强度地使用净灵诀,还是附在剑上,他的灵力与体力已经透支得差不多了。

于是宿淮双找了块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之前递给车夫的那只,江泫让他自己留着用,没想到用处来得这么快。

他靠着院子的矮墙,隐隐听见里头传来人苏醒的动静。从魇魔的幻境中醒来的感觉并不怎么好,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头疼欲裂,屋中的小孩儿甫一醒过来,就开始哇哇大哭。随后便是双亲关切的低声安慰,蒙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中,反而更加真切。

宿淮双面色淡淡地听着,伸出颤抖的手指拔开瓶塞,从里头倒出一粒丹药,喂进嘴里,随后开始从近乎干涸的灵台之中周转灵力,让丹药起效更快些。

月亮探出轻薄的云层,银沙一样清冷的月光铺天盖地洒了下来。宿淮双坐在矮墙的阴影下,如练的月光漫上他的衣摆,映亮了他半张白皙漠然的面容。平日里乖巧腼腆的面具掀开,是一张冷血果断的皮相,沉黑的眼瞳中藏着一点森寒的戾气,冷月一衬,怵人更胜太上的剑锋三分。

他阖上双目,在这略显吵闹的哭声与安抚声中安坐了一刻,才重新提了剑站起来。

看时间还不到卯时,按照约定,他需要回去等一等江泫的。若卯时江泫还未回来,他再去寻他。

宿淮双脚程很快,路上猜测江泫那边会不会已经结束了,此时正在客栈中等自己。然而,他踏上客栈二楼,看见江泫的房间里还是空荡荡的,被自己看过的那张字条仍然原封不动地睡在案上,江泫还没有回来。

江泫没回来,宿淮双也不打算睡觉。

他从江泫的房间退出来,随意地往地上一座,背靠上两个相邻房间之间的那一小段墙,从乾坤袋中取出干净的绢布,又将太上抽出来,开始擦拭它剑锋上残留的血迹。

虽然丹药为他补充了体力,可过度使用灵力的疲劳感是无法借助外力消退的。宿淮双擦了一会儿剑,困意渐渐漫了上来。

江泫踩着凌晨微寒的夜色上了楼,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自己的弟子席地而坐,靠着墙睡着了,手中握着沾着血的白绢与太上,头微微歪向一边、双目紧闭,眉尖也紧紧锁着。

似是擦剑到一半睡着了。

这副样子要是被末阳瞧见了,必然会痛斥他“礼仪不端”、“区区一只魇魔竟会耗去你如此多的力气”,可江泫瞧见了,只觉心中微微一动,放轻了脚步向前,在宿淮双面前蹲了下来。

换做平常,这点动静足以惊醒他了。可不知弟子今日是不是太累,直到江泫伸手抽出他手中握着的长剑落鞘,也仍然歪着头沉睡,眉眼中带着一点倦色。

江泫很少有能这么直接观察宿淮双的机会。少年永远安安静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无论自己吩咐什么,他都会尽力去做,即使这双眼瞳现在阖上,江泫也能想象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样子、能想象到他盯着自己的眼神。

专注、尊崇、绝无二心。

年长者的眼底泛起一片小小的涟漪。他垂下眼帘,手臂环过少年的后颈与膝弯,手臂使力,轻飘飘地便将人抄了起来。太上稳稳地悬在江泫背后,跟着他一块进了宿淮双的房间。

少年抱起来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硌人了,虽然有点硬,但好歹是正常人的体格。从门口到床榻这短短一段路,宿淮双的侧脸一直乖顺地贴着江泫的胸膛,额角垂下几缕碎发,将面容衬得清俊又脆弱,眉头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

果然让他晚点辟谷是对的。江泫满意地想。

他俯身将人放上床榻,又亲自动手将宿淮双沾了魇魔黑血的外衫脱下来,直脱到他剩下一套雪白的中衣才停手,抖开薄被,将沉睡的宿淮双严严实实地裹住。

做完这一切,江泫打算回房间。

但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坐在弟子房间的书案旁,随意翻阅客栈配有的民间话本。不愧是民间话本,尺度和想象力远超江泫的想象,令阅者啧啧称奇€€€€

不过江泫不会这么干,他倚在窗边,染着一只蜡烛,神色专注得像是再研读什么经文。

读完几本之后,他面无表情地确认了一个事实:这些东西带坏小孩子,不能给宿淮双看。他起身,将剩下几本一并抓在手中,一个不剩全都扬了。

宿淮双睡得很安稳,直到天蒙蒙亮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楼下的伙计已经起来了,因为怕吵到楼上的住客,个个行动都轻手轻脚,打扫大堂的拿拖把、准备饭食的去后厨,后院中很快围了一圈女工男厨,拿着几只木盆与桶,聚在一起洗菜择菜。

烟囱上已经升起了炊烟,凡尘的烟火气总是这样寻常又使人动容。凡俗之心复杂,修士若想澄净道心,第一个要做的便是断绝凡心,避世苦修,上清宗从来便奉行此道。不过这都是数千年前的传统了,现在玄门之中世家林立,真要算来,乌烟瘴气的腌€€事不比凡尘中少。

这个想法一浮现上来,江泫便愣了一愣,在心中莫名道:数千年前的事与传统,他怎么会记得?

这个想法很快被他抛在了脑后,一个新的念头猝然闪现。

江泫忽然很想试试做饭。他不厌凡尘,但这件事想想也就够了。辟谷多年,他早已不用饮食,厨艺怕是已经退步到三岁小儿都要笑话的程度了。净玄峰上有厨房,岑玉危和孟林偶尔会给宿淮双开小灶,只是他一次也没去过。

实在惭愧。

等到日上三竿,宿淮双终于醒来了。他先是被白天强烈的日光刺得皱了皱眉头,抬起一只手遮住光照来的方向,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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