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35章

但元烨想通其中关节,却觉得火冒三丈。他一边走一边咬牙切齿道:“江家那群蠢货,交阵的时候说什么天下绝无第三人知……这下好了,净元飞了!他一个正派宗门的峰主,怎么会知道这种邪阵?!”

夔听道:“他名伏宵。”

元烨道:“伏宵又怎么了?!区区一个人修,几百年前还被雷劫劈死过一次。你不是妖神吗?以前闹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毁了本体让残魂逃出封印,现在开始怕他了?”

他本身修为其实并不高,得以坐上渊谷少主的位置,是因为得到了夔听的授意。渊谷之内,教众全是夔听的信徒,妄图谋划使天下大乱,人皆死去。夔听是渊谷众人信奉的神,元烨是渊谷的少谷主,在教众心中,与神子无异。

纵使他恶毒、轻狂、漠视人命,纵使他跋扈恣睢、喜怒无常、口出妄言,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子。

然而一切权利地位、甚至是操纵人心的能力,都是夔听赐予他的。当一个人将他的全部依附在自己身上,失去自己的注视便等同于失去一切时,无论他如何桀骜不驯、如何口出狂言,都像是一只狐假虎威的幼兽。

正因其毫无威胁,他的愚蠢与虚张声势,有时竟也让妖神觉得有趣。它被封印得太久,正需要足够鲜活的东西为它解解闷,况且元烨虽然愚蠢,但胜在听话,作为临时征用的身体,算得上好用。

埋怨之间,元烨已经走到了别院门外。

正门前聚了乌泱泱一大片教众,见他到来都自动分开一条宽敞的路,撩开衣摆跪伏下去。人群中氛围有些紧绷,众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等到青年走近了,才有一个声音战战兢兢地道:“少……少谷主……那枚净元……”

元烨冷冷地睨他一眼,轻言细语道:“我知道。没了是吧?”

那人将头埋得更低,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是……是的……属下办事不力,请少谷主降罚……”

元烨原本神色阴沉,见了他这副恐惧不已的模样,突然勾起嘴角笑了。黑纱斗笠下透出他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并没有多生气:“知道为什么没了吗?”

那位黑衣教众匍匐在地,小心翼翼地道:“是……伏宵君在最后关头破了阵。”

一阵锦衣摩擦的细响,轻盈的黑纱垂落在他眼前的地面上。元烨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笑盈盈地道:“很聪明。这么聪明,我舍不得罚啊。”

声音贴得极近,又冷又柔,听者出了一身冷汗,诚惶诚恐道:“少谷主……”便听元烨道:“我不杀你。选一种你最常杀人的手法,自己动手吧。”

他的声音甫一入耳,那教众便恐惧地瞪大了眼睛。然而人不可违背神旨,那道声音化作一道无法违背的指令,瞬息之间被刻入他的灵魂。他惊惧不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举起双手,屈指成爪,定定地向自己的咽喉扣去。

元烨没有污自己眼睛的兴致,站起身浑不在意地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尘。他穿过一群死死低着头跪着的手下,听见身后断断续续的、被手掌卡得破碎不堪的悲号,心情又慢慢愉快起来。

江氏的人交阵时说的话出了纰漏,责任自然不需要渊谷来担。自己吹嘘一大堆取出来废了多大的力气、此阵有多违背人伦、天下绝无第三人知晓阵法,结果撞见一个伏宵,阵便被破了。下次见面,应当让江明衍好好教育一下他的手下。

他慢悠悠地晃到织锦马车前,好整以暇地踩着杌凳上车,探手撩开马车的锦帘。在他撩开车帘的那一刻,身后的声响停了。

手下的哀嚎声也好、其余人紧张恐惧的心跳声也好,与虫鸣、鸟鸣一道骤然消弭,天地间一片死寂,恍然之间仿佛置身万籁俱静的雪峰,元烨动作一顿,隐约听见一丝轻而细的风声。

他慢慢转过头,瞳中映出一道银白的剑芒、与一片圆形的血弧。血弧之上是神色各异的人头,每一张脸上都保留着它们离开身体时的神情,个个脸色紧绷、如临大敌。

片刻之后,血液飞溅,人头落地,仍然没有声响。那剑如一片薄雪,轻飘飘地在人群中走了个来回,取走此地近百名教众的性命后幽然一掠,落入一人掌心。

那手掌不算宽大,纤瘦白皙,骨节分明。

握拢剑柄以后,慢条斯理地向下一振,剑锋上的血迹便尽数落了地,不曾沾染烟青色的衣摆分毫。

元烨微微睁大眼睛,喃喃道:“不会吧……他怎么知道是我?”

然而他没有时间思索原因了。下一秒江泫手中的长剑便直指他的命门,元烨险之又险地旋身避开,耳后传来马车被一分为二的巨响,飞溅的木屑擦着他的侧脸飞过,留下一道血痕。

然而当他平稳落地,倒吸一口凉气去探脸上的伤口时,那血痕却蠕动着愈合了,只剩下皮肤表面一点无用的血迹。

青衣人提着剑站在一地狼藉之中,面无表情,如同一樽煞神。元烨刚用衣袖将脸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就见那煞神低声自语道:“自愈?”

元烨道:“伏宵君。我们……”

话没说完,他神色大变,立刻向后一仰。迎面而来的剑锋将他头顶的黑纱斗笠劈了个稀烂,竹骨绷溅之间,四面的黑纱发出刺耳的尖嚎,也化作黑烟消散了。元烨没能稳住重心,向下扑倒在地面,电光火石之间抓起手边散落的不知哪个属下的剑向上一挡,准备寻机拉开距离。

哪知对方手中那柄品相不佳、剑芒黯淡的破剑此时却坚如陨铁,有千钧力,竟然直直地劈断元烨的剑锋,削断了他的左臂!

能致人昏厥的剧痛袭来,元烨眼前一黑,凭借本能就地一滚,勉强撑着地面站起身来,道:“君子动……”

又是一剑。

这一剑刺中了他的右肩,剑刃抽离时元烨呕出一大口血,眼见脏血即将滴到剑锋上,江泫嫌恶地一皱眉,抬腿一脚将他踹开。元烨被这一脚踹得险些魂魄离体,后背重重撞上别院的石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移位了。

他徒劳地跪倒在地,眼冒金星地用剩下一只胳膊撑住地面,喉中呛血,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气若游丝地抱怨道:“师徒两个……咳咳……都不是……省油的……”

话音未落,面前荡来一片烟青色的衣摆。元烨止住抱怨,终于察觉到自己好像闯了个不得了的祸,忍着剧痛声音虚弱道:“伏宵君……我只、只是一个小……咳咳……小辈……”

从上马车到现在让他变成这副惨样,对方只用了几息的时间。并非元烨不愿反抗,而是无法反抗€€€€仙门中从来盛传伏宵的往事,而元烨向来嗤之以鼻。上次隔街相见,对方扯碎他一块灵识,却仍惮于宗门不敢对他出手,在元烨心中已下滑到“畏首畏尾”一档。

而后灵识被夔听的妖力修补完成,他便更不在意。

人在山崩之前是没有反抗能力的,江泫便是普天之下修士之中最高的那几座山之一,在绝对的压倒性力量之前,江泫要他断腿、他便不能留一条腿,江泫要他失去双目,绝不会有一只眼睛留在眼眶里。

江泫要他死,他也只能死。

然而原本一剑就能解决的事,对方竟然多出了好几剑。元烨察觉到江泫或许是在“和他玩儿”,并不是真的要取他性命,目的只是将他身体里的罪魁祸首逼出来。恰逢剧痛上涌,一阵一阵地刺激让元烨手脚发软,精神却无比清醒。他当即咧开嘴角,抬起头吃吃地笑道:“嘻……不要这么生气嘛。伏宵君……”

夔听的妖力一刻不停地修复他身体的伤口,缓了片刻之后,他说起话来流畅了很多。出于一贯乐于做戏的本性,他竟然想要伸手去抓江泫的衣角,一边睁大眼睛,因兴奋和疼痛不住颤抖的瞳仁死死地锁定了江泫的脸。

“宿淮双没死不是吗?你也不能杀€€€€喀€€€€”

元烨猛地睁大了眼睛。尖锐的疼痛在他喉间爆发,他张大嘴却只能发出几声断断续续的气音,听上去像极了方才伏在脚边那位手下死前的哀鸣。他开口没说几句话,江泫就面无表情地提起剑,狠狠地朝着他口中惯下去。

元烨的牙齿抵着森寒的剑锋,蓦地想到一句话:他要死了。

死。

这个字刚刚从他心中升起来,他就感受到了漫过理智的恐惧。无论如何,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这恐惧促使他在灵识海中神色扭曲地冲着夔听尖嚎:“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救我!!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救命……救命啊!!夔听!!你还愣着干什么!!”

“谷主……救命……呜……谷主……”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嚎啕大哭起来。

灵识海中传来一声轻笑。

夔听慢悠悠地道:“被吓破胆了,才知道叫谷主吗?”

元烨的眼前模糊一片,瞳中聚满了泪水。

“对不起……呜……求你……”

夔听森然道:“好啊。我会救你的。”

听了这句话,元烨心中立刻一松,然而下一刻他的灵识海中翻起滔天巨浪,一直盘踞在他意识之中的庞然大物居然要这么摆身离去了!意识到对方意图的一瞬间,元烨如同疯了一般,拼命放出灵识想要阻止夔听离去,然而他的灵识弱小无比,对于妖神来说仿佛一道被水沾湿的纸墙,甚至不需要出手,一个念头便能悉数绞碎。

它留了手,元烨的灵识四分五裂。灵识破裂,灵台受损,身体受伤,口鼻中流淌出来的血遍身都是。断掉的肋骨戳破肺部,夔听离去以后伤口不再自动修复,他连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他呆呆地跪坐在江泫面前,神情呆滞地流泪。没过多久,他的瞳孔涣散了。

系统道:【夔听走了。没有载体,你杀不了它。】

江泫沉默地将剑抽出来。元烨跪在他面前,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灵识一探,元神已经离体,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甩净剑上的血,将方子澄的佩剑落鞘。

“过去多久了?”

【远不到一刻钟。】

江泫低低地应了一声,抬脚从死人堆里迈了出来。这原本是条宽敞的街道,现在却被横七竖八的尸体堆满,肮脏的鲜血与尘泥混合在一起,染红了地面。空气中漂浮着浓郁的血腥气,江泫眉尖微微一蹙,决定走远了再清理一下。

“回吧。”他淡淡地道,“淮双还在等我。”

第45章 纷至沓来5

江泫回到客栈的时候, 宿淮双还在睡。

他半张脸沉在软枕中,长发散了一榻,被漆黑的长发一衬, 脸色更是白得吓人。脸上的污血已经被方子澄好好清理过了,神情也不似自己走时那般紧绷, 看来是喂了凝神的丹药。

放在平日里, 少年绝不会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这么睡着。除了最开始将他抱回殿中的那次,在净玄峰这么久, 每次见到宿淮双的时候,他都很有精神, 如同一株临雪不屈的雪松。

他是江泫最应该上心的弟子, 也是所有弟子之中他最喜欢的一位。岑玉危性格虽然温和, 但太过优柔寡断, 时常瞻前顾后、面对大事时难免有些畏首畏尾;孟林性格跳脱,背着藏酒偷懒带坏师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乌序寡言少语,最常见的就是一张斯文无害的笑面,除了练剑与功课, 净玄峰上都找不到他的身影。独独宿淮双。

独独宿淮双一个,从入峰开始,就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

这种注视是隐晦的、单纯的、小心翼翼的,然而又是热烈的、赤诚的、毫不退却的, 像是不知何时在江泫空芜的心中点起的一簇火。

最开始入峰那几个月, 宿淮双不怎么习惯,江泫也不怎么习惯。

宿淮双不习惯是因为他不负灵力,骤然入了仙门, 生活环境与生活习惯与从前相较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江泫不习惯, 仅仅只是多了一位需要特殊照拂的新弟子。

弟子是凡人,年龄不大,在江泫看来像张白纸。但有了前世众叛亲离、被人反手刺死的前车之鉴,他学会了一个可贵的名词:戒心。

即使是再亲近、再信任的人,都要保持戒心。这样的戒心江泫从来没有,也不知道如何有。

他在江氏避世不出许多年,每日睁眼就是栖鸣泽的云海与漫天遍野的楹花,无花时郁郁葱葱、薄雾缭绕,开时便如天地覆雪、寂静淡然。

人道江氏少主如同开遍栖鸣泽的楹花一样光风霁月、襟怀坦荡,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是冷面人,然而面不表心,面上愈淡,心便愈浓。

因为心善,能容得下一个从外头捡回来的血脉不纯的私生子。因为心善,他为其处理了那位始乱终弃的氏族渣滓。因为心善,偶见私生子受到欺凌,便认下私生子作弟弟,还请求家主将其与其母亲的名字写入族谱。族中有什么事,事事都能找他,往往决断利落、行之有效;他对江家人向来毫无防备,到头来受了挫,终于知道要防备。

宿淮双刚入峰那段时间,他常常闭关。在净玄峰上一般是找不到他的,他自认无意与他人多做接触,对弟子态度虽称得上温和,更多的却是疏离,对待宿淮双也是,不摆架子吓到他、做好分内之事,除此以外,别无优待。

偶尔一次深夜踏雪归来,见到了独自一人蜷缩在走廊背风处的宿淮双。

原本就瘦小,穿着岑玉危在山下给他买的冬衣,背对着他,怔怔地盯着地面,不知道在发什么呆。不远处就是孟林的房间,门窗缝里透出来些许暖光,房间里的温度显然要比廊下高很多,然而同样不知为何,他没有进去。

靠得稍微近些,发现双手冻得通红,脸颊而耳朵也是。他没有察觉背后有人,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江泫出声询问:“为何坐在这里。”

江泫本身就是净玄峰的一片雪,若他不想让人察觉到动静,便没有人能听得见,遑论一个毫无修为的幼子。他蓦地出声,似乎将宿淮双吓了一大跳,他慌慌张张地转头,看见站在身后的白衣人,第一反应是抿唇起身,摆出认错的姿态。

他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江泫只好自己猜测。

“想家?”

宿淮双重重地摇头。

“受了欺负?”

宿淮双同样摇了摇头。期间悄悄抬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中带着小心翼翼与些许诧异,似乎没想到江泫会来问他这些。

这些原就不是什么不能问的,同样是作为未来师尊的“分内之事”。江泫继续道:“课业有疑?”

宿淮双看起来想摇头,最终却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江泫道:“为何不问师兄。”

宿淮双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卖师兄:“岑师兄有事未归,孟林师兄喝醉了。”他低头不看自己,在夜色倾轧之下显得有些单薄。江泫直觉他心情不好,福至心灵,隐约猜到他是不习惯峰上的生活。

年纪小小,孤身一人,确实委屈。孩子受了委屈,需要人哄,江泫原本起了心,略一怔后又被压了下去,面色冷淡下来。他向幼子伸手一招,示意他起身回房,却不想宿淮双盯着他的手掌看了一会儿,竟然试探着伸出双手,一手两个,握住了他的手指。

江泫:“……”

这一握有如定身之咒,把江泫死死扣在原地。片刻过后,他艰难道:“你做什么?”

他一问,宿淮双又迅速把手收回去,背在了背后。没想好怎么撒谎,最终江泫听见了他闷闷的声音:“您心情不好。”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净玄峰上每日千篇一律,将人心养得麻木、波澜不惊。然而宿淮双这么一说,江泫似乎就真的开始心情不好起来,唇角微微一抿,要将手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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