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36章

收了一半,掌心多了一颗糖。

宿淮双仍然埋着头不吭声,仿佛那糖不是他塞的;糖丸躺在江泫覆着薄茧的掌心,被糖纸包着,透过一角能看见里头蜜一般的色泽,在灯下泛着诱人的暖光。那是宿淮双第一次送给江泫东西,在对他有些害怕、疑心能不能留在净玄峰的时候。

而后是槐枣糕、桂粉酥、玉露团……每一样都如同今晚这颗糖丸,被江泫合掌收去。

这大抵是天下最简单的糖衣炮弹,却轻飘飘就地将江泫努力积攒多年的冷淡击了个粉碎。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到我房中来罢。”

宿淮双于是抬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从以前到现在,他都跟在江泫身后。

江泫以为,他的身后就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这自信也确有来源。而事实是这安全之所被他人击得粉碎,他晚到了一步,什么都没阻止得了。

他将刚刚取走渊谷少谷主性命的佩剑交还给垂手侯在门前的方子澄,靠近床沿,探手将宿淮双凌乱的头发理了理,道:“如何?”

方子澄道:“您走之后,他一直在睡,不曾醒来过。”

“嗯。”江泫淡淡地应道,“可还有事需要处理?”

方子澄道:“没有了。历练已经……结束。”

说到结束的时候,他微微顿了一下。这样的历练显然算不上是完满结束,地底的黑暗摧残神智,上几个月时保持清醒已是他的极限,更别谈精进境界,相当于下山数月,别无所获。

他收了声,感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江泫道:“既如此,走吧。”

没想到这就要走,方子澄连忙应道:“是……可是伏宵君,我们要怎么走?师弟的身体……”

话音未落,就见江泫向前倾身,指尖点在宿淮双的眉心,略微探查了一下情况。

饮了江泫一点血,他的外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受损的是元神,其次是他的灵识,更因风氏瞳术与元神息息相关,视力也有可能会受损。

但是没关系,这些都能治好。只要人不死,就算受了再重的伤、患上再严重的疾病,也一定有办法治好,等到治好以后,再去找夔听算账。

江泫默然不语,收回的手拢在袖中握紧成拳,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然而他面上浑然不露,冷静片刻后,伸手握住宿淮双的手腕,又让方子澄牵住自己的衣角,灵力掠地,几息之间便回了净玄峰。

方子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撒开江泫的衣角,惊愕地后退两步,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

四周陈设极简,毫无人气,乍一看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萧索寂寥感。西面挂着一扇木窗,窗外天幕低垂,大雪纷飞,方子澄一看着雪,立刻感觉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江泫将宿淮双安置在榻上,抬眼见几步之外有些无所适从的方子澄,抬手撤了遏月府外的禁制,又给重月传了信,道:“御剑回峰吧。”

穿着天青色外袍的方子澄抱拳领命,似乎是想再问问宿淮双的情况,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背着佩剑告退了。

方子澄走后,房间骤然安静下来。江泫的视线轻轻落在宿淮双面上,神色紧绷,指尖扣着他的手腕,将灵力缓慢输送进他的体内。之前他剐下灵识作应急之用,暂时填补宿淮双破损元神的空缺,然而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想让他恢复如初,需要将其彻底修补好。

然而修补元神谈何容易。此为人之根本,世上独一无二之物。再者,他的眼睛……

江泫定定地看了宿淮双好一会儿,恍惚间又看见了少年在地上蜷缩着、浑身是血的模样。似曾相识的心悸之感在心底蔓延,仿佛这样的事已经在记忆中发生过几次,江泫却丝毫找不到它们的影子。

重月还没到,屋里太安静了。江泫听着少年微弱得快要消失般的呼吸,面上浮现一丝极为罕见的六神无主,微微俯下身,低声道:“淮双。”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却莫名有些沙哑。宿淮双在沉睡之中,不曾听见,他便又轻轻唤了两声,终于见少年眼睫一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瞳色沉静如初,却没有聚焦。看见他眼睛的那一瞬间,江泫的心狠狠一沉。宿淮双茫然地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又艰难地转动眼球,看见床边模糊一片的江泫。

“师尊……”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我……”

江泫抬手,覆了上去,声音平稳地道:“睡得久了,才醒过来,有些模糊罢了。”

然而宿淮双总觉得,江泫的手掌在发抖。他费力地抬起手,掌心覆上江泫的手背好一会儿,才确认了这是真的。

意识苏醒过来以后,疼痛也跟着复苏了。少年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将声线里细微的颤抖压住,抿唇浅浅一笑道:“好。”

他笑起来时,眼尾微微一弯,眼睫也轻柔地扫过江泫的手心。江泫被掌心这点细微的动静引走了注意力,听少年状似平常地问道:“师尊,我睡了多久?”

江泫涩然道:“没睡多久。”

宿淮双道:“我们回净玄峰了吗?”

江泫道:“嗯。”

一时默然无语,只剩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宿淮双原本握着江泫的手,现下有些握不住了,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察觉到自己的眼睛或许出了一些问题,微微一眨,却感觉江泫的手也跟着一僵,便立刻不动了。

他道:“师尊,对不起。”

“……为何道歉?”

宿淮双道:“是我警惕心不够,让师尊担心了。”

他的语速很慢,每说一句话都要歇好一会儿,才能维持正常状态接上下一句。然而说话的时候,他始终微微笑着,覆在江泫手背上的指尖虽然虚软无力,却一刻也未往回撤过。

“如果我修为能再高一些……”宿淮双慢慢地、艰难地道,“师尊,是我不€€€€”

江泫蓦然出声道:“不是。”

宿淮双盯着眼前那片模糊的昏黑色,没有力气再接话了。他能感受到江泫温和澄澈的灵力顺着经脉一寸一寸地流淌,灵力所经之处,疼痛便要微弱一些。普通人的灵力是无法控制到如此精确的地步的,与此相对,这也要耗费极大的精力。

宿淮双总觉得嘴里还留着江泫的血味儿。他庆幸当时自己还能勉强保持清醒,否则不知道江泫要喂多少精血给他。精血里头有他的修为、他的元气,送血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作送命。

如果可以,他不想让江泫为他丢掉任何一样东西。

少年慢慢闭上眼睛,脑海里杂乱地闪现画面。一会儿是江泫将他扶起来时僵硬茫然的神情,一会儿是藏在黑纱斗笠下的元烨,然而最后它们都会变成夔听狰狞可怖的眼睛。

他听到了的。

戴着黑纱斗笠的人说€€€€容器。

夔听有一部分残魂没有被封住,逃出了苍梧山底的封印。自己是夔听相中的容器,它找了自己很久,但如同元烨所说,它此行只是来“看看”他€€€€用它自己的眼睛,从元烨额头上张开的,那道€€人的血缝。

身体被邪之又邪的东西预订,这并不是什么良好的体验。然而宿淮双太累了,他躺在江泫身边,甚至已经没了愤怒的力气,余下的一点点精力,全部放在了江泫的身上。察觉到江泫的担忧时,少年脑海中闪过的全然都是庆幸,然而欢喜的余波过去之后,涌上来的又是铺天盖地的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觉得非常非常难过。

仿佛无形之中被另一人的心绪影响一般,悲伤平地而起,一遍一遍地冲刷宿淮双残余的理智。然而这悲意也没能持续多久,黑暗一层一层地涌了上来,他虚脱一般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须臾,木门被人推开了,重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今日穿着一件暗花白棉裙,眉间发上栖着婆娑的雪气。收到江泫传信时她便启程向净玄峰上来,然而她并非武修、未习御剑术,便炼化了山腰的一树红梅,让覆着薄雪的乌枝将她托上遏月府。

一只脚迈进门,目光不过随意一扫,却立刻定在了江泫身上。

她愕然地睁大眼睛,道:“伏宵,你的灵识是怎……”

话未完,江泫转过头来。看清他神色的一瞬间,重月还未说完的半句话被生生截断在口中。

自己这个师弟,从小长到大,没露出过几次这种表情。一次是师尊仙逝,一次是天陵险些殒命,一次是百年前将他接回门派,他刚刚醒来时。再有一次,就是现在。

茫然的,混杂着些许愧疚与束手无策。然而他所愧疚的事,往往与他一点干系都没有,大多是来自命运、或者他人的嘲弄。它们绕过他的剑锋,指向他身后之人的脖颈,瞬息之后便只剩一片血光,原本不是他的错,最后却要他来承担这些重量。

他总是在愧疚,而愧疚是一把剑,能将最为坚强的人都戳得千疮百孔。恰如现在江泫破破烂烂的灵识。

重月不过只看了一眼,便立刻感到鼻尖发酸。

修士的灵识……是不能碰的。它们生于灵台,与修士的精神相连,是修士体内最为纯澈之物。元神尚且有污浊,但灵识没有。寻常修士的灵识,连一点污染都受不了,他竟然生生从自己身上剐下来这么多……

……该有多疼啊。

这些缺损,又要如何去修复呢?

重月闭了闭眼,将眼底的湿意强行逼了回去。她快步上前,揽过江泫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拥抱。

“没事,宵宵。”她道,“师姐来了,师姐来想办法。”

*

姑胥城北,别院外。

夜风拂过一地身首分离的尸体,惨淡的月光流泻,照亮一片沾满暗红血迹的地面。这里和白天江泫离开时大差不差,尸体白天怎么倒的,晚上还是怎么倒,元烨背靠着别院溅满血迹的墙面,干涸的瞳孔中映着一轮尖尖的银月。

元神脱离躯体后,身体只是一团不能行动的肉块。他的灵识在白天被夔听撕成几半,现在又被对方随意缝缝补补,连带着元神一起塞

回身体里。

片刻过后,他的眼睛动了。起先是瞳孔微弱地一缩,随后眼球开始转动。慢慢的,他因为吞剑被迫打开的嘴合上了,尖锐的剧痛席卷全身,他向前一弓腰,不受控制地趴伏在地,因为只剩下一只手臂,无论如何也撑不起身体。

在他的面前,一句无头尸体也同样动了。

他以一种异常诡异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人群之中行走一圈,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头颅,挪正位置之后,对着脖子按了下去。伤口连接处闪过一道被灼烧一般的黑红光芒,这光芒沿着伤口走完一圈以后,断裂伤就此消失不见。

尸体慢悠悠地踱步到元烨面前,开口说话了:“就这么喜欢这具身体吗?破成这样了,还要回来捡?”

元烨伏在地上,不说话。

他的手臂被江泫一剑削断,又在这儿晾了大半天,早就流不出血了。夔听看了一眼,一边微笑,一边绕着尸堆又走了一圈,这次是为了找元烨的手。

很好找,其他人断的都是头,只有他一个人断了手。断手提在手中也没有几斤几两,娇弱得像是凡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公子,丝毫不像习武的修士。

夔听提着手,笑盈盈地在元烨面前蹲下来,将断手按回他的伤口处。做这些的时候,他的表情十分寻常,像是在玩什么简单的拼接游戏;视线挪到元烨身上时,他平凡的面孔上浮现些许笑意,在月色之下显得无比€€人,见之便觉毛骨悚然。

元烨平日里的作态,有八九分都是学他的。然而学没学到精髓,拿来虚张声势倒是够用,不似正主这般,端着一张笑面往哪儿一坐,哪儿就是尸山血海。

断手被安上了,妖力走遍全身,其余的伤口也在极速愈合。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个被江泫削得破烂不堪的身体就已经完全恢复了,然而元烨仍然垂着头,没有出声,也没有起来。

夔听道:“怎么不敢看我?”

元烨肩膀一动,手臂使力,撑着自己慢慢坐了起来。坐起来以后,他沾满泪水的眼睫、还有脸上数道透明的水痕,便通通暴露在夔听的视野之中。

重新活过来以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尖声威胁、嚎啕大哭,反而像是一只漂亮木讷的人偶,默默地流泪哭泣。眼泪冲开脸上结痂的血痕,留下一片污浊的痕迹,夔听饶有兴趣地打量片刻,抬手,织锦马车中便飞来一块雪白的绢布。

他捧起元烨的脸,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脸上的污血。直到白净的面庞露出来,他撤回手,笑眯眯地问道:“有什么感想?”

元烨道:“我要杀了伏宵。”

夔听道:“不对。”

青年跪坐在他面前,默不作声地等待他的后话。

因为办成了想办的事,夔听的心情似乎很好,话也多了些。他蹲在元烨面前,细致地教导道:“神格之下,尽是蝼蚁。对待蝼蚁,不能用‘杀’字。”

“你是我的信众,只要在我的注视下,便等同拥有我的一切。不死、不灭、天命眷顾、颠倒众生。”他悠悠然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元烨咬紧下唇,视野模糊起来。他向前倾身,双手抓住夔听的前襟,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小声的呜咽在最终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背后覆上来一只宽大的手掌,它轻轻抚过青年颤抖的脊背,听见他从喉中挤出来的、哭腔破碎的宣告:“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夔听轻轻一笑,低头附去他耳边道:“能做到的话,我等着你。”

那头颅贴着元烨的侧脸,说完这句话,立刻断裂了,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磕上元烨的肩骨,又砸上地面,骨碌碌地滚远去。方才被夔听擦拭干净的脸庞又溅上血迹,青年额头上的眼睛短暂地张开一瞬,化为血线重新没入他的身体里。

第46章 纷至沓来6

净玄峰, 遏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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