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江泫已经不再有身体了,他被引进宿淮双的记忆之中,变成了一团飘渺的灵。宿淮双离开了小村,被裹在一片昏昏沉沉的黑暗中,这黑暗一摇一晃,外头是云娘沉重的呼吸。
在村子被屠以后,宿淮双随着云娘踏上了回家的路。
云娘告诉他,他的父母都已经死去了,现在她要将他送回他原本的家里。出发时是夏季,暴雨过后空气发闷、风来又觉寒冷,云娘从村中寻了一床勉强算是干净的棉被将他裹起来放进竹背篓里,就这么背着他上了路。
宿淮双被棉絮裹着,仍然觉得冷。
不止是冷,一会儿冷,一会儿又热,一会儿又觉得手臂和背很疼。他意识模糊地道:“云婆婆,我好疼,好冷。”
江泫与他感官相连,感受到肩背和手臂上细密尖锐的疼痛。他受过的伤不少,很能忍痛,然而宿淮双此时不过一个奄奄一息的幼子,如何能忍得了?
竹篓外传来云娘苍老慈爱的声音。
“那是因为小少爷生病啦。等婆婆带你去镇上找大夫,吃了药,就不会疼。不会冷了。”她轻轻地哄道,“等小少爷好一点了,婆婆就带你回家。”
“回……家?”宿淮双断断续续地问道。
江泫心知,这是要送他回风氏。原就知道他是风氏出身,小时候在外漂泊,却不想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回去的。
他身上有烧伤,左手手臂、半个后背都是焦红可怖的伤痕,隐隐还在往外渗血。因为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他现在发起了高烧,烧得意识模糊、声音嘶哑,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被冷风吹一吹,他就要死在这样的天气里。
云婆婆道:“小少爷的家在玉川,那里有小少爷的外祖父,他一定会很喜欢小少爷的。”
外祖父……
宿淮双迷迷糊糊地点头,就着蜷缩的姿势,将脸埋进棉被里。江泫能感觉到,他很想哭,却拼命忍住了。
从来的路上到现在,他有很多次想哭,却都忍住了。
他命大,在病情危重之前,云婆婆就已经到了镇上。雨天路滑,老人穿着薄薄的衣服,一家一家地叩医馆的门询问。她带的钱不多,医馆不肯诊治,兜兜转转大半天,才终于找到一家愿意开门救治的,付了身上大半的银钱,让大夫为他处理了身上的烧伤、又抓了几服退烧的药。
大夫有仁心,让他们住到宿淮双伤愈以后才走。只是虽然伤口愈合,身上却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疤,即使是夏天,宿淮双也不敢着短衣,总是下意识地将手臂遮起来。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
从阜南到玉城,距离不短,两地交恶、车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带,只能自行前往。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沿途的风霜苦劳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吸食殆尽,寒霜烈日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即使眼瞳浑浊不清,她咧开嘴、眯着眼笑时,仍然慈爱如初。
“婆婆不饿,婆婆不饿。”她颤颤巍巍地哄道,“小少爷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长高些,以后才拿得动剑,成得了仙……”
宿淮双茫然道:“拿剑……?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着道:“我也说不清楚。等小少爷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双摇了摇头,将饼塞进她手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他低声嘟囔道,“外祖不来找我,一定是不喜欢我……”
其实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义,云婆婆越来越瘦、身躯越来越佝偻,耳朵越来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残烛,再烧一烧,就要死去了。
宿淮双不想她死。除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会让云婆婆劳累,他宁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来找小少爷,是因为不知道小少爷的存在呀。”老仆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爷回家了,他一定喜欢得紧。到时候,小少爷就会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数不尽的仆人伺候,不会像现在一样,跟婆婆在外头挨饿。”
她低头注视着宿淮双时,鬓角花白的头发常常垂下来一缕。人的眼瞳越老越浑浊,到后面宿淮双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视线是有温度的,她注视着宿淮双的时候,像是在注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双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仆无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将宿淮双揽进怀里,宿淮双的脸颊贴着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为过于细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们小少爷最懂事啦……”
婆婆很执拗,第二天仍然带着他继续走了。这次他们的运气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农夫愿意顺带捎他们一程,宿淮双蜷缩在车上睡觉,从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车夫和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边,似乎摔断了手,疼得不住□□。宿淮双惊惶失措地向她扑去,见老妪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她抱着手臂,寒凉的月光照亮她脸上数道浑浊而悲哀的眼泪。
从那之后,老仆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他们已经离玉城不远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钱托信使递了信,倒在城墙边咽了气。宿淮双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哑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门开了,马蹄铁踏上地面的声音铿然作响,一下一下像是命运的丧钟。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城,一队锦衣侍卫随行其后。像是得了车中贵人的命令,高大的侍卫长鞠躬领命,带人靠近了宿淮双,在几寸之外掀开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少爷,久等。”他声色低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请随我等回府。”
宿淮双转过脸来。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卫脸上先前带着的几分谨慎褪去,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第三枚。
这次江泫能自主行动,他站在一间残破的小院子里,宿淮双满身是伤地靠在墙角,对面的檐下站着一位面容轻灵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着廊柱,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少女名叫风€€,若按血缘关系,她是宿淮双的堂妹。然而她丝毫没有堂妹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上,对着宿淮双斥道:“谁让你去爷爷那儿告状的?!”
宿淮双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烧起来的、能将人啃噬殆尽的戾气与愤怒,这愤怒如此鲜明,感知到它时,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还是源自于墙下的宿淮双。
差得远了。只因为血脉,他在风氏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古板,实在迂腐,实在可笑之极。江泫吸进一口气,感觉暴怒在心中闪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叱问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将风€€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灵力对宿淮双出手泄愤,却被一旁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风定开口叫停。
“行了,€€€€。”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没罚你么?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里,徒增些麻烦。”
风€€睁大眼睛道:“有什么麻烦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是家奴!贱命一条,就算我让人把他打死,又能怎么样?”
风定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宿淮双,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风€€脸色一变,眼中闪现泪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脚,几步跑到风定面前,劈手将他手中的书卷夺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爷爷也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贱人娘和贱人家奴私奔,爹爹才会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含着泪道:“老老实实嫁个人会死吗?非要和人跑出去,给家里蒙羞。蒙羞就算了,还要送回来一个€€€€”
风定皱了皱眉,道:“注意仪态,€€€€。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风€€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说话了。她使了力气将风定方才在读的书摔在地上,从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没多久,风定也追着她跑走的方向离开,宿淮双撑着墙面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
江泫跟在他身后,抿唇伸手过去,却仍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少年沉默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木门。
他碰不到宿淮双,木门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开门,就这样直直地迈了过去。
宿淮双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浑身都是伤,嘴角乌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见风€€娇横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这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府中不受宠的、连名头都没有的少爷,自然不会有什么能治伤的药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过几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这是记忆,宿淮双是不会有感觉的,也不会记得江泫曾经来过。然而在江泫指尖触碰少年手背的时候,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神色莫测地抬起头来,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淮双现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见到过的。阴狠、隐怒、戾气满盈,若此时给他一把刀,再将风氏满门吊在他面前,他能将这些人剐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杀害他父母的人、恨凉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惨淡的命运。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时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烧,直将他的清骨与理智焚尽、要将他变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见过这样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终做到了,他成功将负他的江氏搅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无论是谁也无法让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现在他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火,在宿淮双眼中。
这是平日里从不曾展现过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壳子之下的,将他对于这个徒弟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疑心自己将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将手移开。
宿淮双茫然地盯着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谁在哪里。然而他终究看不见,又抿唇低头,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的犹疑与杂乱情绪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心魔搅乱。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双是宿淮双。他们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被回忆绞缠影响自我,最是不可理喻,应当向宿淮双道歉。此时听不见,便出去再说。
只是,他想起宿淮双伸手来探自己,一时心情复杂。记忆在某一瞬有了意识,察觉到了自己存在,可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双没能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试探。
入夜时分,有人敲了敲窗户。
是一名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几瓶丹药,哽咽着道:“小少爷,快用吧。这是家主托我送过来的,听说能治伤……”
宿淮双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是你对祖父说的吗?”
窗外的妇人讷讷道:“……是我。”
宿淮双道:“不必说了。祖父不喜欢我。”
“奴婢从小看着圣女长大,圣女还在的时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小少爷是圣女的亲生骨肉,与她长得像,家主只是见到您就触景生情,并不是不喜欢。”
“您看,他还托我来给您送药……”
宿淮双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黄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见了上面写的“回元丹”三个字。
……这种丹药,是用来给修仙之人回复灵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伤。
家仆不识这些灵丹,想必是她从族中哪位子弟那儿偷来的,谎称作家主的名义,过来送给他。宿淮双显然也明白这些,用伤痕少些的那只手将瓷瓶递回去,道:“告诉祖父,不用费心了。”
窗外的妇人急道:“小少爷,您€€€€”
宿淮双打断她道:“我的长相随父亲,我知道。祖父一看见我便会想起他,自然觉得晦气。杜姨,以后不要再向他提我了。”
那只满是老茧、皮肤粗粝得不似女子的手又将药瓶推了回来。“小少爷将这个留着吧。明日奴婢再去求一些……”她哽咽道,“小少爷是圣女的孩子,是风氏里最好的孩子。那几个……那几个……一定会遭报应的……”
宿淮双坐在房间里头,歪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月光顺着窗沿慢进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景色,在地面拉出分明的界限。
界限外是光,界限里是深渊。宿淮双坐在深渊里头,连袖摆都不曾沾染分毫月光。但他歪着头,额角轻轻地抵着墙,面朝月光,黑沉沉的瞳中便亮了几分;江泫于是转身去月光下,和他肩靠肩地坐在了一起。
他比这时候的宿淮双高不少,坐得矮些,便好似宿淮双靠在他的肩膀上凝思休息。
他们靠在一块,宿淮双慢慢闭上了眼睛。眨眼间时间滑过三日,前院中传来喧闹之声。
宿淮双腿上有伤,近日恶化,下不了床。纵使前庭声讨如雷、摧山排海,他也去不了,只能靠着墙,在春日婉转的莺啼之中听见零星几句:
“……无可赦……”
“盗灵丹……包天!”
“……在可耻……处死……拖……府外……”
他慢慢睁大眼睛,眼中光芒就此黯淡了。
第四枚。
江泫不再看了。他从元神碎片中漫漫如广海的回忆中挣脱出来,再一次回到了那方宁静的小院里头。
云娘正拉着宿淮双的手,笑眯眯地询问他今天想吃什么好的,宿淮双则悄悄抱怨,风杳总是记错他的生辰。
风杳道:“我怎么会记错?等你爹爹回来了,我问问你爹爹。”
宿淮双道:“就算问了阿爹,阿娘明年也记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