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他们中间,讷讷地低着头道:“昨天阿爹让我在家温书……”
一人道:“书有什么好读的!不如跟我们上山玩儿。”
另外一人附和道:“大牛说得对!明明都已经约好了,就你一个人没来。我们在山脚下等了你好久!”
大牛看来是个领头的,对着被围在中间的宿淮双道:“你再这样,以后我们就不等你了!”
宿淮双于是有些窘迫地低头道歉。他道歉道得快,孩子们原谅他原谅得也快。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就不记仇,不一会儿便又嘻嘻哈哈地玩到了一起。
一位叫“二狗”的团体二把手从怀里掏出一只泥雕,递到宿淮双面前,兴高采烈道:“我昨天做的!你猜猜这是什么?”
江泫也定睛去看。不看不得了,一看看出五只脚、额外还有一颗面容不清的兽头、一条尖如笔端的尾巴,头上歪歪斜斜地画了几道。身形魁梧,状如铁牛,然而没有角;面容猎奇、有碍观瞻,然而透着诡异的硬气。
实在看不出是什么。
宿淮双也没看出来,胡乱猜道:“牛?”
二狗勃然大怒。
“这是老虎!老虎!”他睁大眼睛指了指手中泥雕的额头,“好大一个‘王’字,你没看出来吗??”
宿淮双似乎惊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看。
江泫旁观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想起了中州边境小镇中的灯会,想起了少年在朦胧灯火中的脸。那天晚上他盯着那盏灯,同样也看了很久,如果自己没有将他拉开,他是不是也会像现在这样,死死地杵在人家摊子面前,非要看出来不可?
江泫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嘴角情不自禁地一弯。他甚至有点后悔,那天晚上没有将那盏“玄武神灯”买下来。然而这笑容不过展露片刻,立刻被江泫察觉到。他神色微怔地抬手抚过自己的唇角,垂眼片刻,又将手放了下来。
一旁年纪大些的小女孩道:“你那老虎这么丑,谁看得出来啊!”言罢从袖子中掏出一束小小的野花,牵过宿淮双的手,递到他手中。小姑娘眼睛弯弯的,对宿淮双说话时,浑然不似方才那般豪放,反而脸颊红红,带着点羞涩情态:“淮……淮双,这是我昨天给你摘的花。”
一旁的另一位小孩没料到这一出,睁大了眼睛,很是受伤地道:“娇娇,你什么时候摘的花?为什么我没有?”
娇娇转过脸,十分率直地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给淮双摘的,才没你的份儿呢。”
宿淮双于是用双手捧着花,神色更局促了。他长得好看,收拾得也干净,在这一堆孩子里头,似乎格外招小姑娘喜欢。
江泫神情莫测,看着宿淮双颇为拘谨的神情,鬼使神差地想道:原来小时候还是会害羞的啊。
长大了,就只知道读书、习剑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都不看。哪儿有姑娘,他就绕开哪儿走,在布庄被人上下其手一番,不似寻常少年那般飘飘然,反而气得脸色发黑,浑不似现在。
中间到底发生什么了?
带着诡异的心情,江泫继续旁观。
中间这个小孩,应当就是宿淮双的破碎的元神之一。在他没看到自己之前,自己是无法和他说话的;好在江泫有的是耐心。就这样站在薄雪之下,听童言稚语半晌,村子那头传来一声柔婉的女声:
“淮双,回家吃饭了!”
听见这个声音,宿淮双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从孩子堆里站起来,手中攥着那捧花,抬脚就往家里跑,边跑边道:“阿娘!”
一间竹篱小院里头,绕出来一个穿着粗布裙子的窈窕身影。
她的穿着与这村子中的妇人没什么区别,是最常见、方便做活儿的衣裙。掌心覆着薄茧,素发挽在脑后,生着一张沉鱼落雁的姣好面容,蛾眉曼€€、袅袅亭亭,气质温和宁静,眉眼间沉着些许岁月的刻痕,乃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最为出挑之处,乃是那一双眼睛。
深而纯粹的湖绿色,其中若枝蔓丛生、明透澈净,望之心神宁静,与之对视,只觉浩瀚深远,瞳底刻印,银星点点,是风氏嫡系的象征。
只看一眼,江泫就认出来了。
这是风氏那位天资卓绝、却早早逝去的圣女。其天赋之高、瞳色之好,让风氏整族都抚掌赞叹,期待她能带领风氏迎来又一个百年兴盛;然而圣女长到二十岁,却无端殒命,由家主亲自为她操办了葬礼,族中上下默哀了整整三日。
鲜少有人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位圣女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和一位家仆私奔了。这对于尊卑分明的风氏来说乃是惊天丑闻,值得他们成为玄门上下数十年的茶余谈资。家主勃然大怒,折断了昭示族中子弟生死的灵命牌,将圣女逐出风氏,此后再不相见,圣女随丈夫一起离开玉城行于世间,私奔的第四年,在某个村庄停下脚步。
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宿淮双。
第47章 纷至沓来7
风氏圣女名叫风杳, 是风氏家主最为疼爱的一个女儿。再加上其天赋异禀,在风氏之中向来众星捧月、前呼后拥。风杳有一个天资不佳的哥哥,名叫风迁。
此人不仅天资平庸, 待人接物也无亮眼之处,在风氏之中空有嫡长子的名头, 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将他放在眼里。然而他性格温和、为人正直, 孝顺父母友爱兄妹,对待妹妹风杳乃是独一份地好。
二人还在风氏的时候, 族中仆人可断言:若非能力不够,风杳就算是要天上的星星, 风迁也一定会给她摘下来。然而就算自己摘不下来, 他也会尽力找寻其他人来摘。
风杳慢慢长大, 出落得越发标致, 各方前来提亲的世家子弟险些踏破了门槛。更有甚者半夜三更翻入风杳院中,企图与佳人春风一会,被她亲手打出了院子,哭爹喊娘地回了家。
风迁嫌弃这些人的品行, 不想脏了妹妹的手,于是将从十几岁开始就一直护卫自己的一名死士拨给了她。
死士名叫宿肃,和风迁同岁。宿肃是被风氏出了价钱买回来的孤儿,从小作为死士培养, 每日的工作就是找个主人看不见的地方守在主人身边, 随时听从命令、抹消掉一切危险与危险源头。他长得好、长得高,杀人动作也利索,只是天天都用斗篷遮着脸。
风杳逮到机会, 站在树下喊道:“肃肃!”
死士的名字两字同音,被她念出来, 有一种莫名的缱绻意味。树上的枝叶传来几声€€€€响动,她敏锐地找到少年藏身的位置,高声笑道:“断!”
少女的瞳中焕出华彩,宿肃坐着的那根数枝应声而断。树上于是掉下来一个长发凌乱、黑布蒙脸的少年,只是被风杳一盯,那黑布也断作两节,露出底下一张沉默俊朗的容颜。似乎没想到每天跟着自己的死士年龄竟然这么小,风杳新奇地看着他,眼神直白,一眨也不眨。
他避开少女的视线,慌慌张张地跪地行礼。
风杳道:“你比那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世家公子长得好看多了!”
宿肃死死地低着头,耳尖红了一片。
风迁未曾想到,自己出于好心拨给风杳的死士,最终成为了将她大好前途横空截断的狠狠一刀。
风杳虽然长得温婉端庄,在族人众星捧月的态度中长大,最终却长成了个好强的性子。眼光挑剔、平生最讨厌烂泥扶不上墙的世家公子,能力尚可的,对其长相又不满意。每逢有人上门、或者被人约去远游推脱不掉,便暗中叫宿肃搞点破坏,再在一片兵荒马乱中笑着被少年带回府中,假装受惊,又能得到一段安稳的时间。
宿肃不识字,诗词歌赋都是风杳教给他的;无数个晴日雨夜,宿肃坐在风杳住的阁楼下,一边听楼上的琴声,一边擦自己的短剑。
再年长一些的时候,风杳向宿肃表明了心意。
宿肃是个闷葫芦,若是风杳不开口,他这一辈子到死也不会戳破这层窗户纸;即使风杳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他脑子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他不能忍受自己成为圣女生命中最大的污点,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横刀自刎。可他没死成,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躺在了风杳的床上,旁边是眼睛已经哭肿了的圣女。
命运的罗盘悄悄开始转动。
而后便是父女决裂、雨夜私奔,风迁在远游时被妹妹的死讯唤回家里,猜到了缘由,对着一口空棺枯坐半夜,终于忍受不了父亲的顽固与专横,与他大吵一架,亲手折断了自己的灵命牌。
彼时他已成婚,成婚的对象是个只见过一面的合适世家的小姐。妻子难产而死,他膝下育有一子一女,正是此后的继承人风定,与妹妹风€€。他对妻子和孩子无甚感情,平日态度不温不淡,甚少关心,折断灵命牌后,抛下二子独自一人离开风氏,此后再也没回来过。
这是风氏的陈年丑闻,只要一日还活着,就是老家主心中一道无法抹除的疙瘩。然而离开了风氏,无论是风杳还是风迁,日子过得虽然清贫,却都自在了许多。
风杳离家时,带走小时候喂养过自己的乳母。他们一路辗转到玉川之外的阜南定居,生活得异常安乐。因为身负灵力,习过玄门杂学,平日里帮人驱驱邪、看看风水倒也饿不死,只是一直犹豫该不该让宿淮双走上这条路。
然而宿淮双出生之后,他们反倒放下了心。
宿淮双没有瞳印,生着一双无比通透干净的黑眼睛。在变故发生之前,他向来如普通小孩一样生活,只是玩闹之余会被宿肃抓去读书,作为日后的谋生之道。
宿淮双抓着风杳的手向前走,懵懵地问道:“今日为何这么早就吃饭?”
风杳笑眯眯道:“今天是个特殊的好日子。”
宿淮双道:“是什么日子?”
风杳于是弯起眼睛,抓着宿淮双的手晃了晃,道:“是咱们双双的生辰呀!”
宿淮双又蒙了一下。他乖乖地埋头跟着母亲向前走,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抬头道:“可是阿娘……昨年我过生辰,不是在冬天么?”
风杳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将话题揭了过去,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身影消失在一片薄雪之中。江泫安静地伫立在远处旁观,良久之后,抬脚跟了上去。
他活得太久,对于凡俗时的父母,已经全然淡忘了。但宿淮双还记得,这是一件好事。心中尚存净土,疲惫时便有栖息之处,精神得到休憩,才不会走上邪道。
宿氏一家四口,住在一间不大不小的竹篱院中。院内陈设简单,该有的一样不少,竹篱上悬挂着青绿的蔬菜,门前有红椒白蒜。四人住在一栋二层阁楼内,同简朴的院中不同,这阁楼修葺得颇为精致。
跟随风杳一同离开风氏的乳母年岁已高,坐在门前,看着宿淮双,便笑眯眯地起身去接,宿淮双看了一圈,未曾看到宿肃的身影,道:“阿爹呢?”
乳母姓云,称作云娘。云娘道:“老爷还没回来哩。”
宿淮双乖乖地点了点头。江泫刚好到了院外,从打开的篱笆门中走进去。
这是宿淮双的灵识海,他是外来者,在宿淮双没有注意到他之前,谁也看不见他,因此行动随心,无所拘束。阵法维持的时间虽然长,但还是要尽快寻机找齐宿淮双的元神,将其带走。
然而才迈进一步,江泫就微微一怔,有些愕然地发现,在宿淮双的背后,有一点灵光悄然浮现出来。
幼子对此浑然不觉,神色如常地与老妪说话,而在江泫的视野中,他身后的灵光越现越多,一枚、两枚、三枚,汇成一片细细的河流,拖着浅淡清澈的尾光,悠悠地向他飘来,环绕在他的周边,仿若白日璨星,柔光浅浅。
认清这是什么东西以后,江泫哑然,半晌无言。
这些……都是宿淮双破损的元神。
他竟然在无意识时自己将它们拼齐了,存在灵识海中,等着自己将他带回去。
泛着浅光的元神环绕在他身边,怯怯地似乎有些不敢靠近。江泫垂眼,温和地向前探出手掌,察觉到他散发的友好信号之后,立刻就有一枚飞进他的掌心。
霎那之间,江泫眼前天旋地转。
再一次睁眼,他站在了一片废墟之中,头顶瓢泼大雨。
还是方才那个村子,却景象大变。鳞次栉比的屋舍被一把大火烧成了黑灰,仅剩焦黑的土墙面、残留的几根断木,院中四处横尸,看不出如何死去的,也被烧得焦黑一片,认不出人形。偶有几个运气好、逃出屋子的,也被人一刀砍倒在地,血从村头流到村尾,淌进大雨冲刷出的坑坑洼洼里,一片不详的淡红。
单单一看,便觉触目惊心。
江泫神色变得凝重起来,抬脚向记忆中的那座竹篱舍中走。毫无疑问,这里也变成了一片废墟,小楼被烧断了脊柱,轰然倒塌,一地狼藉。院前卧着一位成年男性,面部轮廓与宿淮双与六七分相似,正是宿肃。
他被人斩了一刀,伏倒在地,身体险些被一分为二,已经没了生息。
风杳在几步之外,死于一剑封喉,面色惨白,眼皮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双眼睛被人取走了。
江泫俯身去查看,手却轻飘飘地穿过了他们的身体。他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灵识海中。既不能用剑、也没有灵力,不能说话、无法被人看见,只能旁观藏于这片灵魂中的、既定的结局。
……宿淮双不见了。在房中?还是侥幸逃出去了?
江泫站在雨中,心中罕见升起一丝焦躁。既然有这段记忆,就一定还活着,只是为何?这视角太过奇怪。
向来观察他人的记忆,都是直接入体,纵有能自由行动的情况,也不像这般,找不到记忆的主角。这一段记忆太过割裂,仿佛是有人强行拼凑上去让他记得一样,江泫入不了宿淮双的体,亦无法感知到他现在身在何处、状况如何。
他绕着废墟走了两圈,在一道缝隙中看见一只小小的手。
江泫道:“淮双。”
然而是徒劳。他听不见。
村口出现老妪的身影。
老妪打着竹伞,提着菜篮,刚走到村口,菜篮和竹伞便脱手落下,里头的萝卜青菜散了一地。她睁大眼睛,在瓢泼大雨之中满面惊恐地往村子里头跑,越跑脚步越踉跄,饱经风霜的脸上挂满了雨水和眼泪。看到风杳和宿肃的尸体时,她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和着血与泥的水坑里。
风雨太过,似乎这遍天风雨都是她的眼泪。她在地上呆坐片刻,发了疯一般去小楼的废墟中找宿淮双。她实在太老了,佝偻着身体没什么力气,挖得手指血肉模糊、挖得血泪满面,才从废墟中刨出来一个满身是血的孩子。
他运气很好,断裂的房木为他支起了一小片空间,房屋倒塌没有对他造成什么损害,然而后背、左臂上被烧伤了一大片,皮肤焦黑,奄奄一息地伏在老妪的怀中,出气比进气少。
这景象明明白白地倒映在江泫眼中,他瞳孔微缩,怔怔地向前走了两步,感觉心口泛起一阵绵密的疼痛。只是没等他探手去摸摸宿淮双的脸,第二枚碎片就蓦地飞入他的掌心。
眼前景色再次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