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现的时候,仍然和前世一样,虽然微弱,但没有要消散的迹象。
江明衍愣住了。
江氏少主死去的时候,衔云明明还没有被打造出来。从没听说过剑灵越过本体和主人凭空化灵的道理,这剑灵究竟是哪里来的?!
看见衔云的一瞬间,江明衍呼吸一窒,立刻神色狠厉地探出灵力,将其牢牢拘住。谁知灵力一碰到衔云的灵体,他便如同水滴入海,无比顺畅地融入到了江明衍的灵力之中。
少年怔愣地望着自己的手掌,猛然察觉到自己方才拘住的,是前世的那个衔云。
为了防止他自毁、更好地控制他为自己所用,前世江明衍做了一些隐秘的处理。其中最残忍的一个,就是修改他灵体上的烙印,强行添加了一个自己的灵识符号,将他变成了衔云除江泫以外的第二位主人。
他一直藏在江明衍身体里,因为剑灵不如人类元神坚韧,贸然回到几十年前、受了损伤,直到现在才苏醒。
江泫死了……衔云出现在未被铸造出来的时间点却还活着……
他们在找的那个江泫,和死掉的那个根本不是一个人!
这个想法蓦地浮现至脑海中,江明衍心中霎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怪不得江泫这次没来找他,还认不得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又怎会认得他?这一世江泫之所以不在栖鸣泽,很有可能是被冒牌货顶替了身体,然而天命玄妙,本就不是他能探知得到的。但既然衔云出现了,说明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他猛地将衔云拽了出来。
原本江明衍以为,剑灵的态度会和从前一样,冷漠、厌憎、面对他时寡言少语,没想到这次用灵力拘束住他的时候,剑芒中传来衔云茫然慌乱的声音:“……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江明衍愣住了。
衔云会叫他公子,是在江泫还活着、他们关系还很好的时候。
那时江明衍长大了些,到了赐佩剑的年龄。江泫坐在院中的楹花树下看书,江明衍则席地而坐,背倚着石凳,后脑勺靠着江泫的腿,懒洋洋地困觉。
“不要在这里睡,衍衍。”头顶上传来江泫淡淡的声音,“回房间睡。”
江明衍道:“我在房间睡不着。”
江泫道:“在房间睡不着,靠着石凳就能睡着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直起身子坐好,道:“我靠的不是石凳,是兄长的腿。”
头顶被书卷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出了鸣台,便不能这样放肆。”江泫道,“被族中的长老见了,又要念你一通,罚你去跪祠堂。”
江明衍还是很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坐在地面,不倒翁似的东晃一下西晃一下,懒散地道:“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兄长,嫉妒我。”
江泫似乎因他这油盐不进的态度叹了声气。紧接着,江明衍嗅见他袖角清淡的楹花香气,一只手揽着他的后脑,将东倒西歪的少年揽了过去。
江明衍如愿以偿,立刻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伏在江泫的膝头,慢吞吞地在温煦的和风之中闭上眼睛。
没一会儿,又听江泫道:“前些日子和人聊到,世外的弟子,十二三岁便赐本命剑了。你天资很好,修炼也刻苦,商量着提前为你铸剑。”
江氏的子弟,赐本命剑的时日都统一在十八岁生辰那天。十八岁以前的岁月都用来淬体淬心,用的武器都是库房中挑的灵剑,若想提前铸剑,需通过试炼,得到族中长老的认可。江泫提前了两年,十六岁便有了衔云。
江明衍一向懒得同那群迂腐古板的老头子打交道,也不想江泫被他们恶心,便道:“为何要提前?十八岁就十八岁,反正也不远了。”
江泫道:“也好,也没有两年了。只是要提前想好名字。”
江明衍道:“想好了。”
“这么快?”江泫有些愕然道,“叫什么?”
江明衍闭眼道:“赐剑的时候再告诉你。”
江泫道:“小孩子心气。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剑?”
一聊到这个,江明衍的困意都散了七分。他坐直身体,撑着地面站起来、拍干净衣摆上沾着的尘土,道:“想要衔云那样的!”
江泫道:“一模一样?衔云虽好,但太过轻巧,你平日里挑的剑要重些,怕你用不惯。”
江明衍道:“兄长借我用用,我就知道了。”
于是江泫抬手,指尖灵光一闪而逝,殿中飞出来一柄银光清粲的长剑。衔云被剑诀召进江泫手心,他轻轻抚过剑鞘,剑身华光一盛,其上浮现一道温和若流云的虚影,道:“主君。”
江泫道:“随衍衍去试剑,不要伤到他的手。”
衔云道:“是,主君。”
江明衍催动剑诀,那素不喜人近身的长剑便温顺地飞入他掌心,像一道清澈的霜雪。衔云温声道:“公子,您想去哪里试剑?”
那时浮于身前的剑灵,言语之中尽是纯然善意。江明衍原本以为不会再听见这样的语气了,可此时剑芒之中传来的声音一如往昔,带着最为温善、最为纯澈的心,略有担忧地道:“公子,您怎么了?”
江明衍慢慢睁大眼睛。衔云没有剑身,便只能作是一道剑芒,只能听见灵识相连之人的声音,却看不到江明衍的面容。江明衍低着头,长发垂下遮住他的脸,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
“你……还记得什么?”
衔云道:“记得主君,记得公子,记得栖鸣泽的乌灵木。公子,主君去哪里了?我的本体又去了哪里?”
良久的沉默过后,江明衍伸出手,轻轻地将衔云拢住了。
没有用灵力,仅仅用上双手,小心翼翼的,像是捧着一段再也回不来的美好回忆。
“衔云,”他低低地道,“阿泫……兄长不见了。”
从那以后,江明衍便一直将衔云带在身边。他年岁未满十八,族中不会给他赐剑,而衔云作为曾经有过本体的剑灵,其余的剑都承接不住他的灵体,他就一直将他放在乾坤袋中。
方才问他想不想要身体,也只是为了给元烨展示他所拥有的筹码。将衔云收好之后,江明衍道:“我想和你做一个交易。”
元烨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端端地给我看好少主的剑灵。说吧,做什么交易?帮你找人吗?”
江明衍道:“不止。”
元烨:“喂,你搞清楚,江公子。开引魂阵的报酬你还没给呢,上次交易的条款可只有净元啊€€€€‘江家给阵法、渊谷交灵脉’,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我为了你在殿中开阵,地板和柱子都震碎了,现在妖神大人怒不可遏,万一我今夜就被他杀了怎么办?”
江明衍无言地看了他一眼。
“在栖鸣泽外,我行动受限,不好出手。我找人,若在我能力范围之外,你就想办法将他带到我面前来。”他淡淡地道,“作为报酬,我会给你一条栖鸣泽地下最强盛的灵脉,带有濯神遗留的神力,可保渊谷百年不朽。”
元烨愣了愣,似乎从没想到他能拿得出那么大的筹码。
那可是灵脉……一片地方气运如何、养不养人、灵气是否丰沛,可全是靠灵脉决定的。在九州,一条微小的灵脉都能成为世家撕破脸皮争抢的目标,更何况是栖鸣泽的灵脉,把这名头往玄门一扔,那些修士们估计到死也不敢相信。
不过一息之间,元烨就在脑中将利害斟酌完毕。他翘着腿支着下颚,黑纱之下露出半张笑意盈盈的面孔,道:“赤后死气横生的,要你这灵脉有何用?渊谷的教众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不靠灵气养的。”
江明衍道:“是不靠灵气。可有这样一条灵脉,可以为你体内的妖神做到许多事。”
元烨一愣,刚想开口说话,整个人就如同木偶一般僵住了。他的额头上现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夔听的眼睛张开,借他之口道:“取走地底的灵脉,需要血脉最纯净的守神人之首的性命。你如何保证,一定能取到?”
江明衍漠然道:“现任守神人之首,我会杀了他。”
黑纱之下寂静一瞬,猛地传来元烨溺水一般的咳嗽声。他一边咳,一边恼羞成怒道:“下次要出来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你再挤用力点我就死了!”
发泄完愤怒之后,他的气也喘匀了,冲着江明衍阴阳怪气道:“江鸣岐真惨。”不等江明衍接话,又道:“可以帮忙,但是要定血契。”
黑纱之下,他的瞳孔透出诡谲与森寒并存的深黑。元烨向着江明衍伸出手,道:“若是你没能成功,便来聆听渊谷数万教众的哀嚎吧。”
握住江明衍的手之后,元烨微微一笑,状似不经意道:“对了,你们家说的无人能识破的净元阵,被那位伏宵君识破了。”
“人活得长就是好,博学广知啊……你说对不对?”
*
江泫心中一悸,从杂乱的梦境之中清醒过来。
醒来以后,只觉得异常头疼,鼻尖似乎萦绕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然而伸手探探衣襟,又是干干净净的。他在榻上呆坐了一会儿,感觉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连方才做的梦都忘了。
身上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觉得哪儿都不太舒服。窗外飘来细微的风雪声,净玄峰今日又在下雪。他掀开薄薄的被子,摸黑穿上靴子、套上外袍,凭借着对房间的熟悉,一路绕过障碍物,推开门走出正殿,站到了冷风凄凄的廊下。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该在净玄峰……为什么自己会在床榻上醒来?他已许久没有睡觉的习惯了,昨夜似乎睡了一觉,醒来之后,感觉记忆都缺了一块。
这样的感觉让江泫极不舒服。他扶着朱红冰冷的廊柱,侧过身体半倚半坐在栏杆上,伸出一只手,在黑暗中去探飘飞的浮雪。借着冷风提神,他开始细细回想自己在睡觉之前都做了什么。
然而回想了半天,竟然连个记忆的尾巴都抓不着。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替宿淮双封瞳的事情,然而宿淮双走之后的事情都如同蒙在雾里一般捉摸不清,心中情绪仿佛也被剥去几分,掌心触到冰冷的霜花时,竟然生出几分奇怪的茫然。
……不对劲。
他在灵识海中道:“系统?”
没有回应。
也许是有回应的,江泫察觉到系统已经醒了。它正要开口说话,走廊侧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过头,察觉有人停在了自己面前。这次醒来以后,江泫感觉自己的思维都僵滞了些许,五感仿佛被蒙上一层灰一般,直到面前人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这是谁。
“师尊,您怎么坐在这里?”
江泫微微一顿,花了一点时间理解他话中的意思。在这期间,他面上维持着岿然不动的冷淡神色,看得宿淮双心中一愣。
师尊是……心情不好?
不知为何,少年心中就是有了这种感觉。仿佛不知何时起、不知何处探来一条灵识聚成的细细红线,一头拴着宿淮双,一头拴着江泫,以致这向来冷若高山寒雪之人的心思,他现在也能探究几分。
江泫没觉得自己现在有什么不好,只是觉得心里有点空。
他道:“没有。你从何处来?”
宿淮双道:“从训教堂来,方才下学不久。”迟疑了片刻,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带上了点紧张:“师尊要不要进去?外头风雪大,很冷。”
宿淮双的声音,在这样的寒风之中,像是一团小小的、温暖的烛火。不至于化开冰雪,却足以让江泫觉得温暖了。不知不觉间,他的心情转晴些许,道:“不必,你记得多穿一些。”听宿淮双应下,又道:“今日风雪大,便不用习剑了。在训教堂学了些什么?”
江泫没有发话,宿淮双也没有在他身边坐下来的意思,笔直地站在江泫面前,垂下来的眼瞳中泛着浅浅的、潋滟的光泽。
“今日学了绘符€€,用以望风驱邪。”宿淮双道,“只是写阴文的话,倒还可以。只是弟子一直对绘制不得要领……”
话音未落,旁边猛地传来孟林的惊呼。
“小淮双,你的脑门上是什么东€€€€”他咋咋呼呼地从走廊那头往这边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大叫,稍微跑近了些,就看见了被宿淮双和朱红廊柱挡住的江泫,当即停下脚步,老老实实道:“……师尊!”
江泫今日没有束目,便安安静静地阖着眼。他循声将脸转向孟林,淡声道:“额头怎么了?”
问出这句以后,他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封瞳那最后一笔,是宿淮双自己点的。照孟林这个语气来看,似乎出了些岔子……?
然而孟林这边刚刚喊完,也突然想起来,自家师弟眉心那一道不知有什么用途的东西,一向是出自师尊的手笔。上次画得十分好看,笔直锋利。红色极正,将少年衬得气宇轩昂、不似凡人,这次嘛……
师尊看不见乱画的,不算数的!
他迅速改口道:“好漂亮!像梅花瓣,师尊的手艺真好……哈哈哈……”
江泫默了默,还是没开口告诉他,这次不是他画的,是宿淮双自己动的手。同时他也敏锐地察觉出来,孟林前后说的仿佛有那么点不搭。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真心实意地遗憾自己看不见了。如果可以,他倒想亲眼看看宿淮双口中的“不善绘制”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让孟林远远一看都能失声惊呼。还有,一条线究竟要怎么弯,才能像梅花瓣……
还是说宿淮双其实更喜欢花纹,所以没有照上次那么画?无论如何,等到九门会武结束,解开眼上附着的妖力,就能看见了。
思绪乱飞之间,宿淮双十分镇定的声音传来:“孟师兄,岑师兄方才在找你。”
孟林的神色一变,道:“他找我做什么?先说好,我不是心虚。他找我做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他闲得没事找我干嘛?”
越念到后面,他的心里就越是心虚。恰好一抬眼,好似看见走廊后头飘过了一道岑玉危的影子,登时心中一跳,告了退,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