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他做什么了?”
宿淮双道:“什么也没做。但是他总背着岑师兄偷偷做些什么……”瞎蒙一下罢了,为了把孟林支走,结束这个让他尴尬的话题。
他的声音镇定,实则耳朵早已红透了。在这方面他算是妥妥的手残,不论是写字还是绘制什么东西,纸面上的没一点是他拿得出手的。
写字只能说是没丑到让人看不懂内容的程度,无论怎么说都算不上端正;绘符绘画更是手抖无比,一根笔直的线能让他画成民间曲折蜿蜒的河流。写字倒也罢了,掌教眼睛疼一疼也就过去了,可绘符的事情万万不能马虎,每到绘制符€€的课程,宿淮双必然会被留下,苦口婆心地劝教一番。
“这里能这么拐吗?我是教你这么画的吗?这一笔再往下拐一点,就是逢阴符而非镇阴符了!还有这里……”掌教唾沫横飞半天,抬头一看宿淮双眉心的灵旨,又呆了一呆,劝道:“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糟蹋自己啊……听掌教的,回去擦掉重新画,是在不行让别人帮你改改……”
宿淮双应是。
然而这次江泫迅捷无论地猜透了他心中所想,忍了一忍,还是没忍住,向着宿淮双微微抬起了手。
他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宿淮双竟然奇迹般的会意了。面前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轻响,指尖便有了发尾拂过的轻微触感,江泫掌心贴上宿淮双温热的侧脸,少年按照他心中所想,在他面前俯下身,维持住这个姿势不动了。
江泫于是轻轻捧住他的脸颊,指尖摩挲着划过他的鼻梁与眼睛,最终停在了他的眉心。灵力顺着眉心缓缓游走,那丹砂之中混了他的血,因此,他很快便摸清了宿淮双眉心红痕的模样。
摸清之后,他不禁弯了弯唇角。
面前少年的身体微微一僵,江泫的指尖向后一探,摸到他温度高得发烫的耳尖。触到这温度之时,江泫的脑海中立刻浮现了宿淮双垂着眼帘、红着耳朵俯下身的样子。
宿淮双长得很漂亮,若他为哪位少女俯身,一定能将对方迷得找不着北,不过仅限昨晚之前。今日顶着这道灵旨出去晃了一圈,怕是已经被女弟子背后偷偷说笑好多次了。
不知为何,方才起来之后一直缠绕在心间的怅然若失,在他摸到弟子红透的耳朵之后,彻底消失不见了。
江泫道:“果真漂亮。”
方才被孟林询问时,宿淮双的声音镇定,听起来毫无异常,此刻江泫一说,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上了轻微的窘迫:“……师尊。”
江泫探手向廊外一招,便有飞雪静静地停栖上他指尖,一片一片叠在一起,又被他略低的体温融化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白皙的指尖缓缓滑下。
润湿了指尖,江泫收回手,将手指点在宿淮双眉心,直到已经凝固的丹砂化开些许,才用指尖慢慢抹开,勾勒形状。好一会儿过后,少年的眉心似真的有了一瓣极细的梅花瓣。
原本是极正的朱红,被雪水化开一点,颜色也淡了一层,越向外沿、颜色就越淡。它静静地停栖在宿淮双眉心,没了锋利的边缘框划,细看如梅,远看便像一团袅袅的游火。
江泫收回了手,道:“好了。去写课业吧。”
宿淮双慢慢直起身,似乎有点想留在这里,但最终还是行礼离开了。宿淮双离开以后,江泫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灵识海中,道:“系统。”
系统这次很快就冒头了。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它道,【解释起来费劲,你自己看吧。】
江泫的意识被它一拉,迅速沉入黑暗之中。他反应迅速地扶住冰冷的廊柱,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体仍然坐在走廊下,只是意识被拽走了。
系统:【你昨晚上确实去了一个不太该去的地方,记忆被抹掉了。不过我有帮你记录下来,你再看一遍吧。】
江泫默不作声地抿唇,顺着系统的指引,将昨晚被人抹去的记忆从头到尾观看了一遍。从进入苍梧山下,到发现长尧在与夔听谈话,再到得知夔听锁的真相、得知伏宵已经死去的消息,最后听见的一句是长尧所说,“他不会成为锁”。
他心中刚刚升起与昨夜一样的嗟叹,系统为他呈现的记忆就走到了头。江泫微微一愣,道:“是长尧抹去了我的记忆?”
系统道:【是的。】
江泫道:“后面似乎缺了一段。”
系统默然片刻。许久以后,灵识海中重新响起了它的声音:【你有心魔。】
冷不丁被提及这个,江泫一怔,道:“我有。”
又听系统道:【我有一句忠告。无论何时,不要被心魔左右你的想法。还记得我们的条款吗?你应当不想被挑去做主系统的基石,那么对于特殊之人,绝不能直接出手猎杀、改变原有的轨迹,即使那轨迹已经错位了。】
【你还有很好的未来……别将它葬送在不值得的人手上。】
【还有,抱歉。】
没头没尾留下这么一句之后,系统便不再说话,灵识海中也找不到它的影子了。江泫能明白他说的是谁,毕竟这个世界里值得他起杀意的特殊之人,只有江明衍一个。
他神色冰冷地陷入沉默。
江明衍一定做了些什么。长尧不愿‘伏宵’再一次知道夔听锁的事情,不愿他再成为锁,因此连带着后面的事情一同抹掉了他的记忆。可这抹掉的记忆之中,或许藏着相当关键的信息。
系统又为什么在道歉?
况且无论如何,只要他理智还在,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不会亲手杀江明衍。宿江二人是宿敌,江明衍最后会死,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况且他们这一世本就不会再有交集,何必去自找不快?
正沉思之间,耳边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在殿外拜过,才万分谨慎地踏进浮梅殿,脚步不怎么利索,似乎被冻得发抖不已。看见走廊下的坐着的江泫,他更是从头到脚一个激灵,恨不得当场跪服以表来意,抖抖索索道:“见……见过伏宵君!不知您可否有时间去落墟峰一趟?”
江泫冷声道:“何事?”
那弟子惊恐地道:“伏宵君请莫要动怒!您……您的弟子乌序和人打起来了,打的是落墟峰的弟子,都被末阳君抓起来了……”
第54章 九脉争锋1
在宗内呆了这么多年, 江泫从未听过什么弟子之间相互斗殴的事件。
上清宗一贯是出了名的友爱同门,无论师从哪峰都是上清宗人,大家都醉心修炼, 向来没有利益纠葛,根本也没什么好打的地方。平日里上学下学路上碰见, 性格开朗些的自会拱手寒暄一番, 若是内向一些便只需低头走路,也不会被人觉得孤僻奇怪。
转念一想, 新入峰的弟子,大多都是少年。年龄不大、行事冲动, 眼里容不得沙子, 容易生出摩擦口角, 互相之间拳脚相向怒骂一通或许很正常, 并且多半第二天早晨起来,又能笑嘻嘻地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只是打到师尊面前的情况是很少的。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江泫甚少出峰、峰内四位弟子又无比安分,不曾听闻过这一种事, 然而正是因为知道自己弟子本分,他才觉得奇怪。
乌序和人打架,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位少年和宿淮双一届,两人一起入峰, 一起修行, 他的心性江泫再知晓不过。甚至他会被分来净玄峰,都是末阳的属意€€€€巫族平常并不与人接触,乌序作为一夕之间被覆灭的族群留下来的遗孤, 同人交往想必有些困难。因此,在拜宗式上, 末阳将他分去了人少又清净的净玄峰。
进入净玄峰之后,乌序一直表现得十分安分,甚至有些过分沉默。他出身巫族,似乎不太懂得如何正常与人相处,若要提起他的族群,便有不少故事要讲。
这支族群从属于巫神麾下,纵观其历史,当得上一句“命途多舛”。而有关巫神的传闻,从古至今向来众说纷纭。
这位神不可谓不强。然而这强法无关武力、无关智慧,而在于操控人的心智,被人评以“歪魔邪道”,加之心性让人捉摸不透,在他还未带着族群隐世的时候,与他接触的修士们向来都提心吊胆、防备心拉满,害怕哪句话没说对惹得对方突然发难,被他的能力操控,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上古时期的九州地下遍布灵脉,灵气强盛,神魔妖鬼四处行走,玄门一派兴盛之象。那时飞升了的神仙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云游世间,隐匿于烟火闹市,最喜欢过人间生活,若是碰见妖邪,也会抬抬手解决,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另一派则醉心传承,飞升之后同样行走世间,寻得顺眼的风水宝地便显出神通,削平山峦、荡平地面,开山立派,这样的神仙不在少数。因此,上古时期的门派,凡是名头大一些的,上头是真的有神的。
巫神在飞升之前,乃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天资平平,唯一的可圈可点之处就是灵感稍强了些,然而这样的人在世上虽然稀少,却并不是没有。他之所以能飞升,是因为得到了天道降下的机缘,创下独门秘法《无闻术》,能够以声音或者视线为媒介,操控人的心智。
等阶越高,能操控的人就越多,同样,被操控的人就越难挣脱。这秘术防不胜防,开启关闭全在一念之间,唯有那些修为高深之人,才能在巫族面前自如行走。可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大能?大多都是还在登仙路上苦苦攀登的普通修士罢了,对于巫,不得不防。
后来巫神也觉得这样终日被人提防索然无味,大手一挥,将海陵划归已有,带着族人住了进去,此后不问世事。
既然是神,身后站着一般都是信徒。然而巫神不一样,他带着的族人,全都是他的后代,体内或多或少都流淌着他的血,也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他的能力。
巫神自己不出去,但并未限制族人。然而族人心知既然背负着这样的能力,天生受人排挤冷待是正常的事,偶尔碰见表皮热情的,底下的心也一定微微提起,带着无法说清的警惕,再坏一些,就是赤裸裸的利用之心。于是,他们也跟着神一起住在海陵,不再出去了。
就这样,巫族与人世间相安无事数千年。而之所以说这支族群命途多舛,是因为他们遭受了两大难,一难削去半条命,二难直接让其魂飞魄散。
这第一难,就是巫神陨落。
巫与人井水不犯河水,然而有一天,天道降下讣告,言明巫神陨落。
祖神陨落,对于神民来说是天大的打击。为防人心起恶,借巫族诡术会为祸人间之名猎杀族人,巫族的族长分割元神,绘成二十二道阵法与禁制,将海陵土地上族人居住的位置藏了起来。
之所以不带族人遁走去别处,是因为海陵是祖神划下的地方。偌大的九州,只有这一块地方是真正属于巫的,其余都是人类的地盘,而对于人类,巫族一贯的信条是“不可轻信”。
好在巫神陨落之后相当一段时间,一切都风平浪静。世间对这支祖神逝去的族群大多抱有怜悯的态度,如此又相安无事几千年。
第二难,便是发生在江泫重生醒来后,他也亲有耳闻。巫族隐居的地方被一个神秘势力找到,一夜之间海陵血流成河,全族人无一存活,玄门中人闻讯赶到时,只看见了一片尸山血海,仿若人间炼狱。
原本以为世上已经不再存在巫族的人了,没想到这一届入门选试,上清宗就进了一位。乌序很好地保持着巫族人的特征,寡言少语,用眼睛看人、开口说话的时候,都让人不寒而栗。
最开始入峰的时候,江泫同乌序说话,对方都是垂着眼,用最简短的句子应答。若说宿淮双是峰上最听话的弟子,乌序就是最安静的一位。江泫在他身上花的心思不如在宿淮双身上花得多,后来更是将宿淮双提成了亲传弟子,再加上乌序不太侧重于剑诀修习,照顾他的时间就更少了些。
他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便把存在感降得更低,若无事找他,净玄峰上几乎看不见他的身影。偶尔见他冒头,也是在隔壁峰上那个名叫傅景灏的弟子来的时候。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省心。
这位省心的弟子突然冒出了一些不那么让人省心的事情,让江泫心中奇异,方才思索事情时的凝重心绪也舒散不少。他倚着栏杆,颇为冷淡地对那弟子道:“告诉末阳君,我稍后就到。”
前来叫人的弟子一下明白过来,江泫是在让他先走。他求之不得,行了大礼之后立刻转头跑出了净玄峰,边跑边想:伏宵君好怵人!
江泫却不知他心中所想,回房从木架上取下束目的白绫,想了想,只用木梳将长发理了理,没有再花时间束冠,就这么散着头发遮好眼睛,带着一身比雪还素净的颜色飘出了门。
他准备叫宿淮双陪自己一起去,却想起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为课业发愁,于是摇了摇头,转身去找岑玉危。谁知一缕细小的灵识逛遍了净玄峰都没找到岑玉危,连孟林也不见了,看来是被宿淮双方才的话诓去了别峰“避避风头”。
江泫只好去找宿淮双。
摸不清是不是到了宿淮双的房间外、摸不清是不是经过了他房间的窗户边,江泫忽然听见里头传来木制笔筒、细笔和砚台翻倒的声音。他莫名道:“淮双?”
少年眉心印着一片细细的梅印,正死死地捂着方才画过的宣纸不撒手。他的袖子上沾了一大片墨迹,旁边是被他剧烈动作带翻的砚台,还有在桌面上骨碌碌滚动的笔筒。眼见着它快要滚去桌下了,宿淮双勉强腾出一只手,将它放回原位。
听见江泫的声音,他埋头道:“没事,师尊,桌子倒了,我已经收拾好了。”说着抬起头,看见江泫散在身后的长发时微微一愣,条件反射地移开了目光。没过多久他又将视线转回来,看见江泫目上束着白绫,想起了对方现在并看不见。方才一时情急,竟然给忘了。
宿淮双迟疑片刻,从桌子上将手撤回来,道:“师尊找我有什么事吗?”一边从门口绕出来,引江泫进了房间。
江泫被他引着跨过门槛,在他要去搬椅子的时候摆了摆手,道:“要去一趟落墟峰。”
宿淮双道:“我陪您去。只是师尊先等一等我……墨迹把袖子弄脏了。”
江泫颔首,摸到椅子扶手,顺着扶手在椅子上坐下,神情坦坦荡荡。反正他现在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气息一屏房间里头就跟没人一样,此乃最好的避嫌。宿淮双也知道如此,可最终还是拉开了屏风,绕到屏风后,才小心地开始换外袍。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自己弄出来的动静不能太大,全程神情极其严肃,连衣料的摩擦声都细不可闻。换着换着,江泫没听到声响,有些奇怪地道:“淮双?”
宿淮双立刻道:“我换好了!”说着将右手边的袖子一拉,穿着一身整洁如新的弟子服,从屏风后头又绕出来,几步迈到江泫身前,俯身向他伸出了手。
“师尊,拉着我的手。”他温声道,“我带您去落墟峰。”
第55章 九脉争锋2
江泫同宿淮双一道, 离开了净玄峰。一踏出净玄峰的范围之后,天上就立刻不再下雪,婆娑的雪气也被隔在身后, 曲桥的那端连着苍梧山,要想去末阳的落墟峰, 须得从撷云殿前路过。
苍梧山原本是一座高耸入云的仙山, 但听闻上清仙祖于此地开山立派时,横手一劈, 便削断了山峦,将山峰的尖尖信手丢去了别处, 主山才要比六峰稍矮一些, 但面积极广。若真说起来, 六峰也归于苍梧山, 是弟子与峰主的居所,但平日弟子上下学、宗主的居所、宗内有什么大事招办,都是在苍梧山主山。
是以修葺得极为气派,层层叠叠、肃穆堂皇, 建筑大多是不透尘烟的白色,檐顶铺琉璃瓦,四角悬铃,日照之下熠熠生辉。各堂各殿高低不一、错落有致, 煌煌间有仙气与云雾缭绕, 遥遥一望,仿若仙京,乃是广受世间赞誉、九州不可多得的绝景之一。
这会正是下学的时间, 一部分弟子已经回了本峰,但仍有相当一部分在主山上逗留, 凑在一块高声论课、试剑比武,或者躺在树下草坪上偷闲睡觉,一派祥和之气。
原有一队弟子铺了宣纸,围着路边坐了一圈,正唾沫横飞地与同伴辩论,辩着辩着却见同伴跑了神,不由也奇怪地转过头追着他的视线而去,谁知这一看,就看见那边的曲桥上,晃悠悠地走来两位白衣人。
一位清瘦高挑却不失风骨,气质冷淡肃然,一只手负在身后,乌发散在身后、目上束着白绫,露出半张矜贵洒然的好容颜,行走间衣袍若高天之上的流云,轻盈飘逸,甚是美观。另一只手放在身前几寸,被身侧一人稳稳的托着。
那是位身量极高的少年,玉冠束发,眉间落一道出尘的红印,更衬其面相俊美无铸。两人身量相差无几,然而少年英姿勃发、肩宽背直,远远看去,竟然隐约高过另一人几分,只是神色冷峻,看着极不好接近,托着一只手,便只顾垂眼看路。
有眼尖的弟子看见他袖上的断梅纹,认出是净玄峰的同门。还未出声,便听一旁围坐的几位少女掩唇惊呼道:“是宿师兄!”
“宿师兄怎么又来主山了?”
个个粉面含春、眼波流转,又声色怯怯,惹人爱怜。这样一来,其余的弟子也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位入门两年便成了净玄峰主亲传弟子的宿淮双。平日里所习课业不同,有鲜少撞见的,今日得观正容,也不免在心中暗自咋舌:怎么长得这般好看。岂不是要将师姐师妹们的眼睛都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