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门中的世家弟子不入上清宗,风€€自然不知道,上清宗没有内外门之分。一旦过了选试,一律划为正式弟子。而她骄纵跋扈惯了,说话一向不过脑子,见了对面人的神色,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
旁边的风定轻轻叹息一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这下风€€心里更是忐忑,从云台边退到风定身侧,脚步慌慌张张还差点踩了裙角。无论如何,她是不敢说上清宗六位尊座一句不是的。那可是上清宗的尊座,爷爷见了他们也要好声好气以礼相待的……
她正想偷偷问问风定宿淮双如今是哪一峰的弟子,就听那边云台上的弟子冷声道:“风小姐是对伏宵君教导亲传弟子的方式有何不满吗?”
如同惊雷轰顶,风€€的脸霎那间变得惨白一片。风定神色微怔,同样感到十分意外。
怎、怎么会……居然是伏宵君……
她转过惨白的脸,向上清宗所在的云台望了一眼。
那人静静靠在软榻上,如同霜雪所塑,高高在上、目下无尘。那是能踩在绝大部分修士之上的人,单单一个名字就能让天下邪物闻风丧胆,在人之中,则是无数修士从小便憧憬的对象。
宿淮双何德何能能做伏宵君的亲传弟子?!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风€€心中突然升起一道几乎将她理智掀翻的嫉妒。看到原先能被自己踩到尘埃里的废物如今步步高升,她恨得脸色都快扭曲了,偏偏不敢说伏宵君一句不是,只好颇为狼狈地道歉:“我没有那个意思……都是误会……”
她将求助的视线投向风定,却只看见素日疼爱她的兄长平静无奈的侧脸,一颗心立刻凉了一半。
宿淮双冷冷地瞪视她一会,不知道想到些什么,又把扶着送生剑柄的手放下了。
“有意无意自己心里清楚,举箭伤人却是真。”他不紧不慢道,“若存狡辩的心思,我便请师尊取证。”
江泫坐在那边正神游天外,蓦地听见自家弟子点自己的名,迅速回了神,向着苍梧山周翻涌的云气之中一招,澄净强大的灵力立刻裹着一支断矢浮上云台。
风€€原本想说不用了,可江泫的动作很快,断矢慢悠悠地上来,每上几分,她心中的慌乱就高涨几分。原就是仗着风氏的威名想惩罚一下几个嘴里不干不净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射出去的那一箭根本就没带多少灵力,可是被宿淮双这样颠倒黑白一说,仿佛她真就想要别人命似的!
眼看着对面上清宗的弟子开始检验断矢上残留的灵力,风€€又怒又急,一把拽住风定的袖子,眼中泪意闪动。
每次她惹出什么错,都是风定给她收拾烂摊子,谁知这一次风定仿佛打了主意要让她长长教训,无论她怎么要求,也没有半分要出面的意思。
那边人已验完了箭,握着那断矢冷笑一声道:“风小姐,别拽了,跟我们走一趟吧。思过崖一个月,包你满意。”
她虽然不知道思过崖在哪儿,但飞痕谷的几位弟子显然有所耳闻,听了这三个字,脸色都变得不太好,想来不是什么好地方。
风€€咬牙道:“我又不是上清宗的弟子,为什么要进你们的思过崖?”
那弟子道:“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在上清宗内,不尊师长可是能被除名的大罪,只关你一个月算是好的。你现在脚踩着苍梧山的地方,还是说你想让末阳君亲自来请你吗?”
风€€彻底说不出话了。
原本对客不该这么说话,可自从听见她当面编排伏宵君和自家师弟之后,几位弟子之中就没人想给这在上清宗内纵箭伤人的蠢女人多少好脸。宿淮双也不阻止,转头询问出事实之后,将这几位背后飘闲言碎语的弟子一并带走了。
准备离开飞痕谷云台的时候,对面一直沉默不语的风定叫住了他。
“小妹只是性格骄纵了些,心却不坏,无论如何算你半个妹妹。”他缓声道,“劳你多多照顾,来日得空,可以来风氏坐一坐。”
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宿淮双听的,而是说给能听到这番话的人听的。比如伏宵君,又比如末阳君,甚至对面几位上清宗的弟子。若知道风氏与宿淮双有旧缘,看在他的面子上,或许会酌量减罚。
毕竟是自己的妹妹,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让她稍微吃点苦头长点教训也就罢了。思过崖那个鬼地方,真要算起来她三天都待不过去。
宿淮双正要让人来云台接风€€,闻言瞥了一眼神色惶惶的粉衣少女,眉头都没皱一下,道:“受罚须深刻,才能记事。思过崖,三个月。”
风定的笑容僵在脸上,没想到他会直接拆自己的台,瞳中闪过一丝尖锐的怒气。
那边的云台之上已经掠来几人,抓住风€€的肩膀便将她向九仙台下带。眼见自己妹妹哭哭啼啼被带走了,风定冷着一张脸,却碍于宿淮双背后的靠山不敢多言。风氏家主还没死,他只是个少主,在众多势力之前,再怎么说都只是个小辈,没有出手保人的权力。
他冷冷地看了宿淮双许久,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不阴不阳的夸赞:“淮双,真是好出息。”
宿淮双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这句讽刺,对风氏与飞痕谷阵中的参赛弟子道:“到拜礼的时辰了,随我来。”
两人这才发现到了时辰,忙不迭出列跟着走了。这边的骚动没能在九仙台上激起多少水花,开幕礼依旧按照正常的流程走完。参加九门会武的弟子都在上清宗下榻,主山上早已腾出了住处,开幕礼过后,便是开赛之前的短暂闲暇时间,此时在宗内走动,能看见不少四处瞎跑着玩儿的九门小辈。
入夜时分,江泫才从落墟峰的议室之中出来。集议开始之前他便让宿淮双回去休息,少年似乎对于擅自加重风€€处罚一事有些忐忑,江泫摆了摆手让他随意办,末阳那边不用管。
这次的集议,便专门是为了这些事情开的。集议上自然又被末阳明里暗里点了一通,好在他今日心情似乎难得平常,没有多发作,很快旧散了会。
夜风之中,重月拿着一只小瓶,几步追上了江泫。
“伏宵。”她声音中罕见带上了几分喜色,“栖鸣湖的湖水来了。方才刚一下九仙台,江氏就让人送过来了。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明日解?还是等九门会武过了再说?”
江泫略微思索片刻。
起初他想的是反正都瞎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么一会儿,不如等九门会武过后再解吧;但转念一想,认为自己实在想看看宿淮双穿那身礼服的样子,又觉得早些解比较好。
但无论是早还是晚,会武刚开始那两日大多忙得脚不沾地,肯定是没时间。等这几日过后,得空便解了吧。
重月也同意他的打算,将手臂伸给他拽着,打算送他回峰。江泫颇有几分尴尬地抓住她细细的手臂,斟酌片刻,道:“我能自己走。”
重月道:“入夜了,路不好走。”
江泫一想也是,便跟着她走了。走了几步,这话在脑海里转过一圈,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都是瞎子了,什么时候眼睛前面不是黑的?
但走都走了,不好再返回,只好继续跟着走。
不知经过了几座曲桥、途径了哪峰哪殿,重月忽然停下脚步了。江泫动作一顿,感觉到前方有人,便听耳边重月道:“你是江氏的弟子?为何在这里?”
不知为何,江泫的心突然微微提起了。
第60章 九脉争锋7
这个时间, 上清宗的弟子一般不会在外头乱跑。因此四周静寂一片,重月的话音落下之后,江泫竟隐约能听见自己不自觉变得急促几分的呼吸。
江氏的弟子, 怎么会在深夜跑到这个地方来?
他正摸不准自己要不要说话,面上绷着一派冷淡的神情一声不吭, 看上去极有威慑力。一般的人见了他这副神情, 一般都会惊恐地打消和他搭话的想法。
谁知过了一会儿,面前响起来一道陌生和善的少年声音:“见过伏宵君, 见过重月君。”
他的声音有些奇怪,带着令人不适的沙哑, 仿佛喉咙里含着一把沙子。然而依旧算得上年轻, 语气中的和善也不似作伪, 想来是咽喉处有什么隐疾。江氏虽然处在灵气丰沛的福地, 但也不是说人住在里头就不会生病了,只是抵抗力要比他人稍强一些。
重月道:“明日有初赛,更深露重,早些回去休息吧。”
原本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客套, 江泫竟然从中听出一点警惕的意味。与此同时,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升愈高。
事实证明,江泫的不祥预感一向很准。
夜色之中站着一位提着纸灯的白衣少年,面上似乎微微带着笑意, 然而这笑意连带着面容一道模糊在深黑的夜色之中, 显得有些诡异。只有身前的灯笼散着柔和的暖光,映亮他纤白广袖上一枚孤零零的濯神纹,余下两点星火映进他的眼瞳之中, 照亮他直勾勾盯着江泫的眼神。
正是乔装过后的江明衍。
从方才看见江泫开始,他的眼神就一直在江泫身上没有下来过, 就算嘴上无比礼貌地向重月示礼,也没有将目光挪开半分,重月之所以警惕,也是因为这一点。
这人实在有些奇怪……
她莫名觉得对方长得有点熟悉,但是因为云台之间距离遥远、再加上江明衍白天穿的是一身黑,此时她没能认出面前这位就是江氏此次带队的司教。
若江泫不盲,他一眼就能认出面前此人的正身,然而可惜的是妖力未解,无论气氛如何诡异,他也的确看不见。
江明衍道:“实在惭愧,在下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请问二位仙君,这里是哪一峰?”
说这话时,他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江泫,仿佛十分期待听到他的回答。
重月面色略有不虞,从发间取下一只小小的珠花,向着江氏居住的方向一抛。珠花尚未落地,就蔓延成一道透明丝绸般的灵流,以江明衍脚下为起点,静默地流淌进远方浓稠的夜色之中,远远一看,仿若萤火铺路,胜似仙境。
“跟着它走,它会将你带回去。”重月道,“往后不要再一个人出来乱跑了。”
虽然觉得此人有些怪异,但好歹是江氏的小辈,重月的语气还算得上是温和。却也没告诉他现下到底是在哪儿,只抛了灵器让他赶紧回去。
江明衍提着灯,微微转身望了望这条荧光点点的路。逐客的意思如此明显,这下是不得不走了。
试探不成,他终于将几乎黏在江泫身上的眼神收回来,维持着温淡的神情向重月点点头,道:“多谢重月君。请问我要如何将这灵器归还?”
重月道:“它自己会回来,你跟着走便是。”
江明衍颔首,躬身一礼后,转身踏上了回程的路。一转过身,他便不动声色地将袖中的乾坤袋向里头收了些,乾坤袋的封口系得极紧,他还没有寻到打开的机会。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视野尽头。回净玄峰的路同去江氏住殿中的路是错开的,江泫跟着走了几步,还是开口问道:“方才的是江氏哪位弟子?”
重月道:“不是本家,也未报上名号,不识。”
江泫便也不好再问了。重月将他送到净玄峰外,碰到了等在曲桥口的宿淮双。通往浮梅殿的路上挂了灯,映亮少年在落雪下挺拔颀长的身躯,他似乎已经在雪中站了好一会儿,肩上、发顶都积了几抹澄净的浮白,见他们遥遥走来,立刻几步上前接人。
重月把江泫交给他,看着少年垂眼小心翼翼地扶住江泫的手臂,只觉得怎么看怎么顺眼。反正比方才那位给人的感觉顺眼多了。
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了一句,又将跑偏了的思绪收回来,道:“好好送你师尊回去。我先走了。”
宿淮双垂首一礼,再一抬头,面前已经不见重月的身影。江泫被他严严实实地抓着手臂,总觉得他掌心的温度有点烫,于是伸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转而像方才握着重月那样,将手掌搭上他的手臂。
一搭上去,就摸到一手偏硬的衣料与细密的绣线。绣线绣的似乎是断梅纹,然而弟子服的料子没有这么硬,更像是传去开幕礼上的那件挽剑服。
开幕礼已经结束很久了,按理来说宿淮双回来应当已经换好衣服了才对。
江泫道:“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宿淮双道:“也没有很久。只是想着师尊会回来,还是想来这里等一等。”
江泫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方才被那江氏弟子搞出来的莫名心情也松缓了些。“夜深雪寒,不必等我,早些休息。”他温声道,“明日初赛,不必紧张。”
回到净玄峰后,总是要比呆在外头自在些。他在这雪峰之上生活了许久,如今这里已经能称作是他的家了。
一路进了浮梅殿,江泫进房间之后,第一个做的就是解开蒙在眼上的束带。他其实不太喜欢这个东西,奈何重月说眼睛最好不要见光,还是继续蒙着比较好,这才戴了这么些日子。
窗边的鸟笼里传来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紧接着,江泫听见毛毛蔫巴巴地道:“……饿。好饿。”
江泫道:“晚上没吃?”
毛毛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道:“阿序,没回来。淮双,没回来。”
江泫微微一愣。
他并没有派什么事务给乌序,是否参加开幕礼全凭弟子自由,乌序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应当不会去参加的。没有喂毛毛,也不在峰内,莫不是找傅景灏玩去了?
宿淮双也是。明明早该回来,中途也不知折去了什么地方,回来之后也不进殿,就站在曲桥边上等,还丝毫没有跟自己说说去了哪儿的意思。
弟子长大了,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办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亲自去膳房盛了一碟小米、一小碟水,放进毛毛的笼子里。毛毛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跳过来啄了几粒,吃着吃着又蔫头巴脑地道:“阿序,去哪儿?上次见他,不开心。”
江泫道:“在上清宗内,走不丢。明日我让孟林把阿序找回来。”
谁知片刻过后,门口就传来乌序轻柔的声音。
“师尊找我?”
江泫动作一顿。
乌序的声音很平常,并没有毛毛所说的不开心,反倒有些莫名的释然。总的来说,和平常没什么区别,甚至稍稍好了一些。
请示过江泫之后,他从门口迈进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屏风旁边,道:“师尊和淮双近日不得空,可否让我将毛毛带去我那边照料?九门会武结束之后,我便将它送回来。”
毛毛一听都快乐疯了,险些将装小米的瓷碟扑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