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了好几下,还是不动。木门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平地,平地边缘是木桩和铁索挂成的围栏,围栏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铸成的悬崖。
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了,他在围栏边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种从这围栏边跳下去、回到尘世中的冲动。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辟蹊径。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将衣袖和下摆挽起扎好,一手抓住粗粝的木桩,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铁链,就要往围栏外头翻。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从来不缺少承担后果的勇气。他考虑过翻下去可能会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回家。
终于,他踩着第二道铁链站上了圆圆的木桩顶,视线扫了扫下方的悬崖,心一横,闭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续不过一瞬,下一刻,一条细细的手臂便死死地揽住江泫的腰,将他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回来。两人一起向后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始终被一双手臂牢牢护着,鼻尖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草药香。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痛呼,她抱着江泫好一会儿,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磕到的肩背。
江泫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她有些生气道:“那是能往下头跳的吗?跳下去,你就直接没了,师尊都救不回来!”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向江泫伸出了手。
“我叫重月,是三灵观的弟子。”她道,“伏€€€€”
突起一阵强烈的心悸,江泫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沉的黑暗。
刚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手掌微微一侧,摸到冰冷的床沿,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压抑激烈的心跳凝神听见外头的风雪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江泫揉着太阳穴头昏脑胀地坐起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座古朴的道观,以及牌匾上的“三灵观”三字,让他记忆犹新。
心跳得极快,心中却空得很。看什么都是黑的,听什么都是一片寂静。
他靠着床榻呆坐片刻,莫名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没过多久,这感觉就被他强压下去,只是不可抑制地觉得,现在很想跟谁说说话,或者握一握谁的手。不用说话,只要握着手就好。
江泫回想起梦中的异样,指尖轻轻划过自己冰凉的手掌。他道:“毛毛,方才有谁来过吗?”
不应。
江泫一愣,这才想起来,毛毛已经被乌序带走了,现下不在他的房间里。
原本不太能理解宿淮双托乌序将毛毛买上来的用意,但此时此刻,房间里真的太安静了。净玄峰上的风雪声和梦里三灵观外的风雪声一模一样,以前并不觉得有什么,此时竟然感受到几分彻骨的寒冷。
他微微蜷缩起身体,额头抵住自己的手臂,维持这个姿势好一会儿之后,才重新抬起头。掐指算了算时辰,竟已到卯时末。睡过头这种事,在他身上几百年都不见得会发生一次,然而今日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多想无益,江泫收整好自己,准备向九仙台上去。
走到一半,又忽然顿住,回忆起昨日抽签的结果。
九门会武是一对一,哪家对哪家,都是需要依靠抽签来决定的。四对四,宿淮双暂且轮空,直接晋级第二轮。渊谷虽然没来,名额却还在,需得安排一人与之对战,但真要算起来,也和直接晋级没什么区别。
睡了一夜起来,总觉得什么都有些模糊,什么都摸不到实处。既然宿淮双今日不上场,那九仙台倒也不用去,人多的地方,吵。算起来,宿淮双不在峰内,今日自己连他几时走、去做什么都不知道。
索性无事,江泫束好双目,随意出了门。他也没想好去哪里,只是不想去九仙台,也不想待在净玄峰,一个人毫无目的地乱晃。
不知路过几处殿门、走过几座曲桥,江泫听见侧方传来一道惊慌的声音。
“司教!司教!江恒为何今日还不醒来?我昨日叫他去观赛,他还在睡,今日叫他他也不应。出什么事了?”
昨日有什么赛要观?莫不是他已经睡过了整整一日?怪不得使不上力气。
既唤司教,想必是江氏暂居的地方。江泫无意多逗留,脚尖一转,便向另一个地方去。谁知才走出一步,一道熟悉的声音就将他钉在原地。
“不必害怕,我去看过,没有问题。且去观赛吧。”
听见那个声音的瞬间,江泫只觉得一身的血都冷了。
第62章 九脉争锋9
在反应过来之前, 江泫已经绕去了殿旁的转角,后背贴着冰冷的墙面,颤抖地吸进一口气, 抑制住不发出声音,心乱如麻。
他现在的状态比重生以来所经受过最糟糕的状态还要糟糕, 在听见江明衍声音的一瞬间, 他便如同被死死地钉在原地,青天白日之下感到手脚发凉, 头晕目眩。
江泫从来没想过、哪怕再怎么想都没想到过,会在今时今日, 会在九门会武开赛的上清宗内碰到江明衍。
他为什么会在江氏?什么时候回去的?为什么会是江氏的司教?如今几岁了?
命运改变了吗?宿淮双不在岐水门, 而江明衍提前回到了栖鸣泽吗?还是说, 他这次从一开始便是降生在江氏之内的?
江泫扶着墙面, 手背之上青筋暴起,脑海中凭空爆发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用了很多力气才让自己维持住站立的姿势而不是跌坐下去,惶然间不知为何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
身后一墙之隔中,那位江氏弟子道:“司教, 您还不去九仙台吗?”
江明衍毫不意外地道:“小鸢说什么了?”
“这……”那弟子声色犹疑,花了点时间将不太中听的原话美化一番,才相当委婉地道:“副司教说,九仙台上只有一位司教, 实在不太好, 所以请您早些过去。若您实在觉得劳累,请在殿中休息,她会飞书请人接您会栖鸣泽修养。”
原话是:开赛都见不着人, 他这司教究竟还当不当?不当就飞书给家主,将他赶紧送回栖鸣泽去, 省得在外头动些花花肠子!
江明衍道:“自然要去的。只是我的佩剑遗失了,正在寻找。若要上九仙台,不佩剑,总是有失礼数。”
那弟子道:“司教若是不嫌弃,可以先用我的剑!我们都是来观赛的弟子,不用佩剑……现下就在房中,我带您去取。”
江明衍含笑道:“多谢。现下赛程进行到哪一步了?”
“现在台上的是岐水门和洛岭洛氏的弟子。下午是咱们江氏对上清宗,只是上清宗参赛的那位不知为何现在都还没来……”
他们向殿内走,声音越来越远。
江泫将周身的灵识与灵压都收得好好的,屏息站在转角,连一片衣角也没有露出来,像是一株无声无息的草木。等到彻底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才松开死死抵住墙壁的手,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
此地不宜久留。得赶紧回净玄峰……
他忍着疼痛探出灵识,化作一阵婆娑的雪气向净玄峰而去。落在院中时,惊动梅上数枝雪,混着艳艳的梅花瓣洋洋洒洒落了一地。
他无暇顾及这些,几步迈上台阶,向自己的寝居而去。
被江明衍刺下的那一剑是他的心魔,是栖居在他心底、随时会被引爆的不稳定因素。江泫抬手扶上寝居的门,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深深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一手死死揪住前襟,试图将紊乱的心绪与脑海中尖锐的刺痛平复下来。
害怕吗?不害怕。
更多的是恨,这样翻山蹈海一般的恨意漫上来时,很难有人能将它压制住。可若被这恨意支配、放弃思考,面临的就会是走火入魔,变成一个只知嗜杀的疯子。
他无意变成那副模样,因此费尽力气回到净玄峰,远离祸乱的源头。他回来得急,不曾注意峰上有没有人,手掌抵住冰冷的门扇,没过多久却扑了个空。
原本门是他唯一的借力点,此时却被人从内部打开了。江泫眼前发黑,胡乱向前踏了一步,手脚却使不上力气,长靴头踢上门槛,彻底失了平衡,向前栽倒进一个宽敞的怀抱里头。
一双手臂紧紧地揽住他,耳边传来宿淮双紧绷的呼声:“师尊?”
江泫只觉得哪儿都冷、哪儿都使不上力气,头疼得像是快要炸开了,腾不出力气同宿淮双讲话。他用额头抵住宿淮双的肩膀,又想将自己蜷成一团,奈何被宿淮双死死搂住,一下都动不了。
不知道他的力气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大€€€€江泫想。后来他又慢慢反应过来,可能是自己的力气变小了。
缩不到一块,他就将脸埋进宿淮双的胸膛里,手捂不住耳朵,就扯住宿淮双的袖子,像是一只骤然被剥了壳的、无所适从的蚌。在宿淮双的怀抱之外,净玄峰细微的风雪声仿佛变成了恶兽的尖声咆哮,一刻不停地凌迟他的理智,他从未如此痛恨过净玄峰的雪,尽管他完全不知晓这痛恨从何而来。
他拽宿淮双的袖子拽得很紧,但没过多久就没了力气。手掌将松不松的时候,宿淮双松开一只手臂,握住了江泫的手腕。
他的手掌丝毫不冷,却在微微颤抖。又或许正在发抖的其实是江泫,他被视野中深沉的黑暗包裹住,感受到理智即将抽离的虚浮感,远远的似乎能听见宿淮双说话的声音,内容却一个字都辨识不清。
他似乎失去了一会儿意识,再清醒过来一些后,已经从门边坐到了床榻上。
宿淮双屈膝跪在江泫面前,五指小心翼翼地合拢,包裹着江泫的双手。这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梦中握住他的也是这双手。江泫浑浑噩噩地垂着头,好一会儿才察觉到,宿淮双正在给他输送灵力。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宿淮双的声音:“……没事的,师尊。哪里疼?没事的……”
他一直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少年体内有江泫的灵识,此刻巨量的痛苦、厌憎与茫然、疯狂,他感同身受。正因如此,他惶然、困惑、小心翼翼。
仿佛黑夜中燃起一点明火,枯焦的夜色被驱散开来。
江泫慢慢找回一点理智,睁大眼睛,呆呆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总想看着点什么,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被不好的情绪缠绕时,他最常做的就是强制自己冷静,但显然这次的效果并不好。
他微微一抬头,凌乱的额发下露出小半张脸。
宿淮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迟疑片刻,轻轻松开一只手,指尖抚上江泫的侧脸。他不敢靠得太近,指尖沿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一路向后,扯开束紧的活结,三指宽的白绫便轻飘飘地落下,露出底下一双怔愣的、无神的眼瞳。
宿淮双抬头与之对视,心底漫上尖锐而绵密的疼痛。
从姑胥城回来开始,他其实一直都不敢看江泫的眼睛。江泫用白绫束目,看不见双目的时候,宿淮双才敢将视线挪到他脸上,可一旦想起白绫之下掩藏着什么,做好的心理建设又会沦为无用功。
“……师尊……。”他低声道,“我在这里。”
很久以后,江泫的指尖动了动。宿淮双的手原本握得紧紧的,察觉到动静立刻将力气松了八分,道:“师尊……?”
江泫抽出一只手,将凌乱的长发拨到耳后。他清醒了不少,一直颤抖紧绷的手也放松下来,另一只手搭在宿淮双掌心,不知是不是忘了,并没有抽出来。他试着张了张口,道:“淮双,你……”
刚叫了个名字,又止住了话头。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沙哑了,粗粝刺耳,远不像平日。
宿淮双道:“师尊,在这里等我。”
少年飞速出去了,须臾又举着一只装满水的小碗进来,一边走,掌心一边漫起柔和的灵光,跨过门槛时,已是合适的温度了。进了房间之后沉默地靠近江泫,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近他的唇边。
江泫垂下眼睫,靠着温热的碗沿抿了几口。暖流一路漫下,滋润干涸的咽喉,再开口的时候,声色已经好了许多。
宿淮双从怀中抽出一张手帕,道了一句“失礼”,俯身将江泫唇边的水渍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品。江泫颇有些不适应,定了定神,察觉身体和精神的不适感终于尽数褪去,只剩下浸入骨髓一般的疲惫。但灵力慢慢运转,这些疲惫也在缓慢消弭。
“你为何会在峰内?”
他的声音有些疲软,神色也不可遏止地恹恹不兴,但语气仍可称作温和。仿佛发生在他身上的只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问题,方才几近崩溃的可怕状态只是落进湖面的小石子。
宿淮双听见他波澜不惊的温和声音,却能感知到面前这具躯壳之下没顶的疲惫。少年将小碗放去一边,踌躇着几步走回床榻前,却没有回答江泫的问题,而是道:“师尊,您方才……”
“只是小疾。”江泫平静道,“已经好转,不必担忧。”
宿淮双抿唇,垂下眼帘,瞳中神色黯淡一瞬。
江泫的话,他是不信的。
原就无缘无故睡了一天一夜,还睡得不安稳;今日本来坐在九仙台上观赛,突感心悸头晕,借口回峰内,却没有找到人。正准备开门出去寻,迎面接了人,将他惊得脑海都空白了一瞬。
了解江泫过去的人少之又少,他显然不在其中之列。原就打算只顾好当下,可现在,面前人漫长的、蒙着岁月剪影的过去无形间聚成一堵高墙将他隔绝在外,有些事情只要江泫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
“小疾……”宿淮双涩然道,“师尊,如果……”
还未说完,见江泫抬头望他,手却在摸索什么东西。宿淮双知道他在找束带,躬身从床榻的边缘拾起,递到他手上。
江泫握住那条轻飘飘的白绫,一边将他理顺,一边道:“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必担忧。”
宿淮双道:“可有解法?”
江泫却不回答了。他静静坐着,眼神仿佛落在了少年面上,如同贴面而来的、世间最细最柔的雪。宿淮双沉默不语,没让自己的视线从江泫黯淡的双瞳之上移开。
他听见他的师尊轻声道:“待你长大,便能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