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什么我都能接受,就算他丝毫不将我放进眼里也无所谓。他要用剑刺我,我便站着让他刺,他要我自绝经脉,我就立刻废去自己的灵脉。”他冷声道,“只要他肯再看看我,要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不过,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
系统听完这腔论调,突然笑了。
“我劝你现在站好,不要乱动。”他森森道,“再往前走一步,我就不保证后果了。”
江明衍果真停在了几步之外,道:“哦?我请问,是什么后果?”
系统道:“你最害怕的那个。”
江明衍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最害怕什么?
害怕的是这具身体的主魂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江泫只是阴差阳错被吸进去的游魂。主魂对躯体的掌控力是绝对的,他想什么时候醒着,就能什么时候醒着,相对的,他醒着的时候,江泫是不会出现的。
若真如此,那么他大有能力将江泫一辈子拘在这个身体里头沉睡。
江明衍被长袖掩住的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装着衔云的乾坤袋,心中升起一丝焦躁。但越是焦躁,他面上越是不显,姿态轻松地道:“你说得对,我确实怕这个。毕竟想和谁见面的权利被握在别人手里头,实在闻所未闻。”
系统冷嗤一声。
江明衍道:“我有几个问题。”
系统道:“不答,快滚。”
江明衍道:“你怎么认识我的呢?是兄长告诉你的吗?”
系统道:“滚。”
江明衍依言向后退了一步,又道:“兄长知道我回来了吗?”
系统上前几步,又是一脚踹出去。拿江泫的身体做这事看起来实在有些豪放,但系统前一脚踹中的时候很爽,后一脚踹了个空,满心不悦地顿住脚步。
江明衍之前认出来是江泫,满脑子只想和他说话,从来没预想有人会拿江泫的身体踹他。现在认出了藏在他躯体下头的正身,一直提放着他突然发难,此时见他一脚踹来,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途中扯到胸前的伤口,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他捂住胸口,把喉间涌上来的血气压下去,又道:“你不愿意回答,那我换个问题。兄长的眼睛,是谁害的?”
他的尾音森冷,系统听了这句,止住了再上去补一脚的想法,盯着江明衍一会儿,矜持地吐出两个字:“渊谷。”
江明衍不再说话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江泫束目的白绫,心中不知道正在盘算着什么。然而系统不给他再说闲话的时间,简之又简地宣布道:“你以后不准再来找他,也不要再问多余的问题。你是死是活他都不在乎,不用白费力气,有多远滚多远。”
江明衍的嘴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眼瞳之中疑窦丛生。最终,他顺着系统的话道:“……好啊。”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后退,盯着江泫的两只眼睛像两道空空的黑洞。
他没有刻意隐藏脚步声,系统听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走出竹林、踏过兰草,脚步声消失在了耳边。
确定江明衍离去了之后,系统将封音的结界扯回来,下一刻身体猛地一顿,意识沉回灵识海中。
这次占用江泫的身体,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在江泫不注意的时候出手偷袭,这才挤占到了片刻时间;方才在江明衍问那些无聊的问题之前,它就察觉到了江泫即将苏醒的征兆,因此不再废话,只让他滚。此时终于滚了,他也好将身体让出来。
江泫醒了以后,总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像是断片了一般,记忆有些空白。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凝神细听片刻,并没有察觉到身边有人,方才来问路的弟子此时已经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心中有些疑虑,思绪重重,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殿顶,江明衍藏身于后,静默地旁观了系统意识断掉的整个过程。
不是主魂。
他的指尖慢慢扣紧瓦沿。
不是主魂€€€€
他的瞳孔兴奋地放大,藏在袖间的乾坤袋震颤不停,一如他嗡鸣不止的心。江明衍向前踏出一步,准备从房檐上跃下,来抓住他仅有的机会。
上清宗虽然立于世间,但除了九门会武这样的盛事,一般不参与、也不管理九门中的事务,平常不允许外人进宗打乱灵气、影响弟子修行。已经快到九门会武的尾声了,若再不与他交谈,只怕此后很难再找到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跳下,浮云峰的曲桥上就飘来一道纤细的影子。重月远远看见了呆站在原地的江泫,面上浮现忧色,快步走上前来。江明衍呼吸一顿,立刻向后躲藏好,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今日不行。
搅局的人太多了,他得找个没人打扰的时候……
房檐下,重月道:“怎么现在就出来了?你脸色不太好,是身体哪里不适?”
江泫道:“只是有些恍惚。”
“好端端的怎么会恍惚?”重月道,“随我入峰,你身体毛病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全……”
她没有问宿淮双为何没跟着一起来,扶着江泫一只手,将人带上了曲桥,向浮云峰而去。
第67章 九脉争锋14
在江泫被重月带进浮云峰以前, 她就已经准备好了净除妖力的所有材料。制药不是江泫的专项,解咒倒是略懂一二,只可惜眼上并非疾病也不是咒法, 只是一道顽固的妖力。
要想将它净除,必要品是栖鸣湖的湖水。现在它被装在一只剔透的瓶子里, 就放在重月的手边。
她将材料又清点了一遍, 转头去取江泫目上缠着的白绫。江泫坐着一动不动,任由她的手探向自己脑后, 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清苦的药香。
重月待他和天陵总是很好,仿佛是待两个亲生的弟弟一般。仙者情薄, 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但她千百年来一贯如此, 如同一株韧而不折的细柳, 每当有什么事,都默默无言地为他们两个忙前忙后。
她取下白绫,又让江泫睁开眼睛,细细观察了一番。
“的确从来没觉得不舒服过吗?”她谨慎地问道, “也没有听见有奇怪的声音和你说话?没觉得头晕?”
江泫道:“没有。奇怪的声音是指……?”
重月道:“没听见就好。”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盘踞在江泫双眼上的血雾,其上传来熟悉而狰狞的气息。她与它日夜相处,对此再熟悉不过,但忍着轻微不适仔细观察之后, 他在这血雾之中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
发现这个东西的同时, 她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底爬上背脊,僵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神色惊疑不定。
那血雾之中, 有一缕夔听的元神。
极其微小的一缕,如同从湖泊中寻找某一滴水。它的气息被周围翻涌的妖雾包裹, 最开始她并没有察觉,竟然让它在江泫的眼睛上头待了这么久!
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神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夔听留这么一缕元神做什么?想控制谁?想污染谁?
她有些焦躁地抿紧唇,不一会儿又暗自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乱情绪梳开,直起身道:“你躺好,不要睁眼。”
江泫默默躺下了。
重月背过身去,一边取水,一边回想起一个事实:这妖雾最开始是附在宿淮双的眼睛上的,夔听的目标其实是宿淮双。但弟子应当遭受的苦难,此时却转接到了伏宵身上,恰如回忆中总是刺痛她的往事一般。
她拔开瓶塞的手不可抑止地慢了下来,斟酌片刻,道:“宿淮双……你是怎么看他的?”
江泫已经躺得板板正正,闻言奇怪道:“淮双闯祸了?”
重月道:“没有,他很听话。我只是突然想问一问,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本来也不觉得宿淮双会偷偷闯祸,江泫枕着榻上的软枕,任由思绪漫天游了一会儿。从雪地里瘦骨伶仃的小孩划到缩在走廊地下挨冻的小少年,再到如今可一剑断虹的净玄峰大弟子,心中浮现的头两个字是:省心。
他原本不太会带孩子,觉得省心一点比较好。但这时两个字一浮现心头,他竟阴差阳错地想:太省心了也不好。
宿淮双比同年龄段的孩子稳重太多了,不吵不闹,从来不会给人添麻烦。他对待江泫态度很恭顺,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弟子,可江泫却突然发现,若剥去这层好弟子的外壳,他能探知到的东西实在有限。
上一世不怎么熟,这一世竟也好不到哪里去。
单单知道他身世不好,知道他心中抱恨,却从没探问过他未来的打算,也没和他谈过心。仔细一想,宿淮双也从不来找他谈心。……就连末阳那样的也会常常关注弟子的生活,自己这个师尊当得太不称职了。
比如今日峰上总是没什么人,除了岑玉危在准备九门会武的事宜,其余弟子去做什么,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江泫越想越愧疚,神色越想越凝重。重月回过身来看见他的神情,微微一惊道:“为何皱眉?你若不喜欢有人问这些,我便不问了。”
江泫一顿,抬起一只手将眉心的褶皱按平了。“没有,淮双是个好孩子,未来有大作为。”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自己许多事都没做好。”
重月道:“哪有人能完全做好什么事?若你说的是宿淮双,那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你不记得,以前你养弟子才叫粗糙……”
江泫识趣地代入旁观者视角,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但重月完全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很快江泫目上落上来她温热的指尖,带着纯净的灵力,慢慢划过青年的眼睛。
重月坐在床边,另一只手挽着盈盈长袖,避免它拂上江泫的脸。
“睡吧。”她道,“一会儿我会叫醒你的。”
不知为何,听见她声音的瞬间,江泫的记忆之中浮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很久之前,重月也这样哄着他睡觉。下一刻,黑沉之色袭来,他的思绪就此中断,沉入绵绵的睡意之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听见重月叫他,江泫便慢慢睁开了眼睛。
视野中透进来些许朦胧的光,他许久没见过光了,躺在床上睁眼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眨眼。那光线很模糊,每眨一下便要清晰一些,可到了最后还是模模糊糊。
正疑心出了什么问题,重月探手过来,取走了覆在他眼睛上头的黑纱。
“能看见了吗?”她缓声道,“慢慢眨眼,不要心急。”
江泫于是慢慢眨了下眼睛,转过头去,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重月。屋内只点了一支细烛,光线有些黯淡,很快,重月起身点灯,回身向床边走时,暖光慢慢渡亮她清丽的容颜。
看见她的脸,江泫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他想起了第一次在上清宗醒来的时候。那时他被下山历练的弟子带回宗门,重伤未愈,醒来第一个看见的人也是重月。算起来他在上清宗已经待了很久了,久到有时恍惚觉得,也许他真的就是伏宵。
重月的影子蒙在灯火里头,江泫的喉头微微一动,声音有些僵涩道:“……师姐。”
重月的动作一顿,慢慢睁大了眼睛。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听见过榻上人这么叫她了,猛然之间鼻子有些发酸。
“怎么了?”她努力将鼻尖的酸涩压回去,“是哪里不舒服?不舒服就告诉师姐。现在眼睛能不能看清楚了。”
江泫道:“能看清楚,没有不舒服。”
他又眨了一下眼睛,道:“三灵观,是什么地方?”
房中刹那静寂如冰。
重月呆站了很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你……你想起来了?”
她的反应有些异常,江泫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他为自己鲁莽的询问感到些许后悔,垂首揉了揉眉心,道:“没有。只记得三灵观。”
“三灵观是……”
“三灵观,是我们的师门。”重月道,“师尊仙逝以后,那里已经荒废很久了,如今怕是已经被草木沙土埋平。”
“你不要再想,也不要再找。”
说完这句,她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有些僵硬,抿唇柔下神色,轻声道:“今晚在浮云峰歇,还是回净玄峰?回峰的话,我送你回去。”
江泫见状也不再多问,道:“我看得见,自己回去。你好好休息。”一边说话,一边找那根白绫。谁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
重月道:“你在找什么?”
江泫道:“白绫不见了。”
重月于是转身,从那边的桌子上取了白绫递过来。“要它做什么?”她道,“现在已经不用束目了。”
江泫想了想,道:“逗淮双。”
约莫是存了一种“瞎子突然看得见而周围人一点不知道”的心理,江泫总觉得今晚会有点惊喜。当然惊喜的是谁他不得而知,只隐约有这么一点感觉,当即低头,无比熟练地将白绫系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