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在系上之前,他在白绫上头加了一点小术法,即使蒙住眼睛,他也能看得见。
重月站在不远处,语塞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岁数的人啦?也不怕弟子笑话。”
江泫心想,若他真要笑,那笑一笑也挺好。总之就这样束好,从床榻边站起身来。
重月为他开门,道:“你对他真是上心。但我要告诫你一句,若下次再遇上这样的事情,谁也不许再为谁扛。”
江泫微微一怔,明白了她话语中的用意。
“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他淡声道,“我会守好他。”
重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再多言。
“走吧。回净玄峰去。”
江泫同她道别,绕过浮云峰上错落有致的药田,一路向自己峰上走。许久不用自己的眼睛看东西,他是真的有些不习惯,速度虽然不慢,每一步却都谨慎无比。
回净玄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孟林和岑玉危都已经回来了,乌序和宿淮双却都不在。江泫随口问了几句他们的去向,岑玉危迟疑道:“这几日淮双都很晚回来。阿序闭关去了……他没和您说吗?”
江泫愣了一下,心道自己竟然连弟子去闭关了都不知道。又想起那只性格奇葩的云稚鸟,道:“毛毛呢?”
岑玉危道:“在阿序的房间里。师尊放心,近日我们轮流在喂,没有让她饿肚子。”
江泫道:“我前几日太忙。阿序在哪里闭关?”
岑玉危仔细想了想,道:“照仙府。”
“少时闭关,不宜太久。再过几日还不出关,你们就去叫他。”
他随意叮嘱了几句,转身回了自己的寝居。等到月升之时,他才等到殿外一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宿淮双回来了。
第68章 九脉争锋15
那脚步声在殿外一绕, 虽然刻意放轻了,但江泫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凝神细听片刻,听见宿淮双在自己寝居外头停留了一会儿, 才抬脚往自己的房间走。
现在已经子时了。他究竟去了哪儿,到现在这个时辰才回来?
虽然夜已经深了, 但思来想去, 江泫还是觉得自己该去看一看。
他下了床,抬脚就往寝居外走, 但路过窗前的架子时,还是微微一顿, 抬手将挂在上头的白绫取了下来, 边走边麻利地系上。
能看清楚路了, 江泫行走的速度快了可不是一星半点。出门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他就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宿淮双的房间门外。
除了走廊,四下的灯都已经熄了,岑玉危他们都已经休息了。江泫抬手布下一道隔音的结界,指节蜷起, 准备叩门。
只是他的手还没落到门上,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颤抖的呼吸,似乎在强忍疼痛。听见这一声,江泫的神经刹那间绷紧了。
他抿紧唇, 神色慢慢冷了下来。原本要叩门的指节舒展开, 改为指尖相触,灵力顺着门扇游走,门后的锁哒哒旋转, 很快“喀”地一声开了锁。
江泫立刻将门推开,与此同时, 耳边传来佩剑出鞘的利响。
宿淮双听见有人开门,立刻戒备地站起身来。条件反射之下,送生已铮然出鞘,剑尖直直对着江泫的胸口。这纯属无意之举,然而江泫低头看见森寒的剑锋,整个人一下僵住了。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宿淮双。他原本没注意来的是谁,看清楚是江泫以后立刻神色惊慌地将送生和剑鞘都扔到一边,长剑落地,懵然弹了几下,躺着不动了。
“师尊?”他愕然道,“您怎么来了?”
江泫呆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他说话。再回过神来时,面前的剑锋已经被扔开了,宿淮双站在自己几步之遥外,神色惊愕之余,还有几分未做掩饰的疲惫与惶然。
疲惫是因深夜才归,惶然是因为举剑对着江泫。
问完那一句以后,他也如同江泫一般僵站着不动了,视线死死追着江泫束目的白绫,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跟江泫道歉。
他看见了吗?还是没看见?今日的眼睛好了吗?若好了,想必不会束着眼睛。然而看不见又如何?
少年脑中思维乱糟糟地走了一遍,撩起衣摆直挺挺地在江泫面前跪了下去。
江泫被他这突然之举吓了一跳。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宿淮双身上,看见了灯火之下,少年苍白低垂的眉眼。
也就是这一刻,江泫才闻到房间里头弥漫的血腥味。
血气浓郁到这个程度,走廊下头不可能一点残留都没有。他是自己将这些清理过了,害怕别人发现。
想问的太多,江泫一时感到十分语塞。然而塞然之间,最开始发现他举剑对着自己时的僵涩恐慌之情已然尽数消散了,甚至在看见躺在地上的送生时,还感到几分无奈。
宿淮双其实很宝贝他的佩剑,这样将它扔在地上恐怕还是头一次。
他靴尖一转,从宿淮双面前绕到他身后,弯腰将地上的送生拾起来,又捡起躺在一边的剑鞘,将长剑落回,转身递给了宿淮双。
宿淮双观他动作利索,心中忐忑又盛了三分。抬起双手将送生接过来以后,见身前的江泫抬手勾下目上白绫,露出一双清润无尘的眼瞳。
不似从前那般无神,瞳中点映出房间里的灯火。
宿淮双第一想法是高兴,可是喜色刚刚漫上来三分,就立刻被铺天盖地的惊慌淹没了。
师尊能看见了。
那他看见自己方才的举动了。
少年攥紧手中的送生,只觉得平日不怎么离身佩剑此时像是着了火,烧得掌心生疼,又想将它丢开。但这是江泫递过来的,他到底还是紧紧攥着剑没撒手。
江泫道:“你跪着做什么?起来。”
宿淮双低着头,不吭声,也不起来。江泫知道他是犟劲儿又上来了,一时感到些许无奈和头大。
他几步踱回宿淮双面前,道:“我不生气,你起来。”
宿淮双跪得笔直,闻言头埋得更低了。
江泫:“……”
他语塞片刻,又道:“我的眼睛已然好转。你一直这样跪着,我要怎么看你?”
宿淮双呆了一呆,忽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身上穿着的挽剑服。少年于是这才从地上站起来,仍然低着头,却默不作声地抬起双手,生涩地学习“展示”这个动作,甚至为了让江泫看清楚,还慢慢转了一圈。
这件衣服,是九门会武开始筹备之前,上清宗就在选料子的。
选好料子之后,等待参赛的弟子选出来了,再去量好尺寸,才会开始制衣。礼服是玄黑色的,质地有些硬,像是黑沉沉的夜空。衣摆飘逸美观,箭袖之外套着一件软袍,被滚金腰封一束,显得少年身姿笔挺。
挽剑服的领口、袖口上都用金线绣着净玄峰的断梅纹,纹样简约却不失形韵,宿淮双一转,灯火映亮的荧荧金光也跟着转,显得金纹流光溢彩、粲然生辉。
江泫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在宿淮双转到某一处时,忽然迅捷无伦地上前出手将他定住。
可算让他找着了!
江泫目光灼灼地盯着某一处颜色稍深的衣料,在那儿发现一道小小的豁口,像是遭剑刺入所致。因为沾了血,周边的衣服颜色要稍稍深一点,但因为衣料原本的颜色就很深,再加上晚上光线不及白天好,江泫愣是现在才找到伤口的位置在哪。
宿淮双猛地被他一定,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慌张道:“师尊?!”
他背对着江泫,看不见青年的神情,只觉得哪哪都慌。
江泫在他伤口周边简单点了两下,为他止了血。又站在他身后,故意绷出沉肃冷淡的声音道:“为何受伤?”
宿淮双明显僵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嗫嚅的声音:“遭人偷袭。”
江泫又道:“遭谁偷袭?战于何地?”
这下宿淮双却不说话了,并且无论江泫怎么问,都没有一丝要开口的意思。
原本只是出于担忧,但他这样一直犟着,倒真的让江泫心中起了几分火气。他抿紧唇绕到宿淮双身前,看见少年的神色时,却微微一愣。
宿淮双垂着眼睛,神情非常、非常难过。江泫很少有看见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机会,此时却一点也感觉不到庆幸,心中的火气不知何时也消散了。
他顿了顿,解开了宿淮双。
只是刚解开,少年又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好了。
江泫站在他面前受了这一跪,心中突然升起几分难以抑制的无力感。面对此情此景,他意识到了一件事€€€€面前这个人,无论是什么时候,永远都这么犟。不愿开口的,无论再怎么问,都不会开口;想走的路,即使前头是火坑,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往里头跳。
前世也是一样。询问、告诫都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最后甚至听闻他生死不明,直到江泫死去之前,都没再见过他一面。
他喃喃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说。”
宿淮双听见这一句低语,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该说点什么的,但他什么都说不了,只好探手上前拽住江泫的衣摆,手背绷得紧紧的,其上青筋毕露。
江泫被这样拽了一下,也回过神来了。
他将视线落到宿淮双头顶,突然意识到了异常之处,屈膝矮身观察片刻,在宿淮双喉下一寸的地方,发现了一道禁制。
禁制名为“藏真咒”,咒如起名,下咒之人不想他透露的,他绝对一句都说不出来。
江泫愕然道:“下咒之人是谁?”
宿淮双摇了摇头。
他哑然片刻,也意识到了,这必然也是不能说的问题。宿淮双这些日子晚归究竟去了何处、与何人交战、为何受伤,这些都属于问不出结果的范畴。甚至稍微有一些引导倾向的问题,同样会被藏真咒克制。
能下此咒之人,功力必不会浅。
江泫盯着那道禁制,眼神有些复杂。
许久以后,他道:“被下此咒,你是自愿,还是被迫。”
这下宿淮双能说话了。
他凝视着江泫的眼瞳,片刻后又重新垂下眼帘,缓慢地、坚定地吐出两个字:“自愿。”
害怕江泫生气,他又迅速补上一句:“师尊,今晚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江泫道:“若是意外再大些,是不是要为师去替你殓尸?”
宿淮双脸色一下白了。
他讷讷道:“……不是的。不是的……”
江泫说完这句,也察觉到自己话重了,心中有些后悔。哪知刚抬头,便看见宿淮双六神无主的神情,少年似乎从未碰见过如此棘手、如此不好解决的事,心中又急又悲,眼眶红了一圈,让江泫看得无比揪心。
他尚不知揪心的来源,只知道宿淮双难过,他心中也不大好受。
江泫试探性地将手搭上宿淮双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宿淮双果真被他揽动了,靠他近了些,半晌犹豫过后,不知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给了江泫一个拥抱。
他似乎想用力又不太敢用力,护着什么宝贝似的把江泫圈在怀里头,万分小心地用侧脸贴着江泫的发顶,很小声地道歉:“师尊,对不起。”
也就是这个时候,江泫才察觉到,宿淮双竟然已经长得比他高了。臂膀也结实有力,胸膛不可谓不宽阔。
他被他这样抱着,总觉得有点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听见宿淮双道歉,一时也没想明白他有什么应该道歉的,想了想,一只手抚上少年的后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宿淮双的身体非常明显地僵住了。
江泫心中浮现一些莫名的尴尬,刚想将手收回来,便察觉身上猛地一重,宿淮双竟然倒下来了。再将人扶起来,发觉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方才被江泫牢牢止住血的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往外头渗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