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68章

两人一路行至撷云殿外,听见殿中末阳正在宣词。上清宗六尊的位置依次排开,有一个位置是空的;侧边坐的是九门带队参赛的长辈。参与九门大选的七位弟子跪坐在蒲团上聆听教诲,宿淮双在最前头,跪得笔直,态度板正地举起右手手掌。

每届九门大选,胜出者会得到主办场之主授发的奖励。也许是一件失传数年的极品灵器、也许是数不清的灵丹妙药、也许是独家的功法秘诀、也许是一个允诺。总之,无论哪一件拿出来,都能让世间修士望眼欲穿、垂涎三尺。

长尧授发的,是一枚法印。

无人能得知这枚法印的具体效用,但也没人敢轻视它。更令人抓心挠肺的是,现下在场的人里头,年长者不会询问、小辈想出言询问却不敢。

这枚法印到底是作什么的?护身护心?某种秘法?还是里头有长尧君的灵力,能让持有者境界飞涨的?

搞不清楚这个问题,在座小辈无不难受。反观最沉得住气的是江时砚和宿淮双,前者安安静静地跪坐在蒲团上头,后者默然不语,礼仪姿态无可挑剔,等待长尧授印。

那位不喜人世的仙人此刻正站在少年面前,垂着眼帘,正要将指尖点进宿淮双的掌心里。他的肤色很白,如同他散在肩侧的银发一般不染尘埃。眉目疏冷沉肃,烟紫色的眼瞳静若深潭,垂眼看世人,世人却从不在他眼中,如同瑶山顶的烟云像,叫人完完全全生不起哪怕一丝亵渎之意。

长尧的样子同上次见面、上上次见面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仙人长寿,但每次江泫见他,都恍惚觉得他身上的时间已经静止,不知不觉地相信,就算时移世易、物是人非,长尧也一定不会改变。

他会永远在苍梧山上,最终变成一枚与上清宗同寿的符号。

岑玉危守在殿外,江泫默不作声地立在殿前观礼。已经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了,断然没有他上前打搅的道理,况且现下殿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长尧和宿淮双身上,注意到江泫的就只有重月和天陵,在他的示意下也按捺住了出声的想法。

可下一刻,长尧竟然出乎意料地抬起头来,视线越过撷云殿中熙攘的人群,不偏不倚地落在江泫身上。江泫与之对视,辨认出其中细微的温和。

“你来了?”

声音仍旧波澜不惊,于在座众人的耳中听来与长尧君平日里说话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传到江泫的耳朵里头,总觉得声调有些细微的差异,尾音也柔和了许多。

这点诡异的区别让他有些不自在,但想到长尧一贯待他很好,便也释然了,用挑不出错处的态度垂首一礼,道:“是。”

长尧忽然开口说话,殿中众人心中原本都有些惊讶。但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站在殿门口的江泫的时候,忽然又觉得不惊讶了,反倒认为这理所当然。

虽然长尧君寡言少语看着连五尊都不怎么乐意搭理,但他主动跟伏宵君说话,很正常的吧?

宿淮双听见熟悉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视线先从头到尾在江泫身上扫了一遍,确认他没有脸色苍白、没有身体不适之后,才暗自松了口气。他似乎很想现在就和江泫说说话,奈何典仪进行时不可无礼,一眼过后便克制地转过头去,背挺得更直了。

长尧道:“落座吧。”

江泫颔首应下,如一道雪影聚散,再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已经到了六尊中空着的那个位置上。授印的仪式继续进行,长尧站在宿淮双身前,宽大的袖袍遮挡了少年的视线,让它无法飘去主座侧边的江泫身上。

但宿淮双心中并无抱怨,照旧恭恭敬敬地举着手掌。

长尧将他带回上清宗,这份恩情他一直都记得。虽不常见面,宿淮双心中总报有极大的尊敬,见面之时礼数也极为周全,然而长尧这样的人已不需要他的报恩,他便将感激之情放在心底。

仙人抬起手,似有若无地在宿淮双掌心一点。这一下的力道太轻,宿淮双甚至没有被碰到的感觉,只知道长尧抽手离开的那一刻,似有千钧的灵力从掌心涌入,霎那之间如泰山压顶,他闷哼一声,险些跪倒在地,幸好用一只手撑住了。

这灵力极度暴虐,迅速在他经脉之中走了个来回。不适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宿淮双心脏狂跳,眼前隐隐有些发黑,却听头顶上长尧道:“不错。”

什么?

江泫心知,长尧在夸赞宿淮双,受了一印还能支撑着没有倒下去。虽然不知道那法印的具体效用,但既然是长尧点下的,一定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只是自己的弟子看着实在难受,江泫盘算着一会儿典仪结束了稍稍检查一下。

授印结束之后,便是末阳致辞。这几乎已经成了每次典仪的经典环节,隔几个座位的清野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侧方年长者神游天外、座下小辈昏昏欲睡,宿淮双安安静静的跪坐在蒲团上头,视线不着痕迹地向江泫身上飘,却总是在他察觉之前移开目光,不知为何看着总有几分心虚。

江泫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猜测他心虚是因为明知自己不会答应,还趁着自己睡着偷偷带伤去参加九门会武,一时不知该作什么心情。这事情不大不小,他是此次九门会武的魁首,按理来说自己作为师长应当以鼓励为主,但若说不介意那道剑伤,肯定是假的。

宿淮双长大了,性格越发犟。江泫觉得这样不好,打算寻个机会叫他改改,到了最后却总狠不下心罚他。此时也是一样,明明颇为介意他的行为,可若他双瞳熠熠地来找自己,脱口而出的也一定是夸赞而非责备。

思绪游离之间,典仪结束了。散场的时候,年长者之间带笑寒暄、互相拱手,口中尽是“家中有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叫人羡慕不已”云云,颇有宴席之上推杯换盏、笑里藏刀的意思,然都是第二第三第四名夸来夸去,没人敢转首向座上说话。

一是因为长尧还没走,二是因为寒暄的对象是江泫。当寒暄的对象变成江泫的时候,大家总是会心照不宣地省去许多看上去很有必要的废话。

等到各家领着各家的小辈回去、收整好东西,便要从传送阵离开。等到人都离开,殿中清净不少,江泫原本打算领宿淮双回去,座上长尧却道:“宵儿,就在这里。”

江泫明白过来,他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余下五人也陆续告退,宿淮双被殿外的岑玉危叫走了,一时间偌大的撷云殿中只剩下江泫与长尧二人。

长尧起身,锦葵紫色的长袍之上,似有云影流动。他从座上下来,周身疏离人世的气息淡去一些,对着江泫招了招手:“去偏殿。”

第77章 净玄渡心2

在江泫的记忆之中, 他来长尧偏殿的次数并不多。偶有两三次是被叫来嘱咐事情,唯一一次主动前往是为了询问宿淮双的事。

这一次是长尧主动叫他留下来,但江泫心中却揣着疑问。其一是他授予宿淮双法印的功效, 其二是那天晚上,苍梧山底。

系统向他展示过那段记忆, 因此他也知道长尧和夔听都聊了些什么。后面缺的一段, 他猜测与江明衍有关,长尧或许知道些什么, 但细细思考过后,江泫还是觉得不能问。

长尧之所以抹掉他的那段记忆, 是不想‘伏宵’再知道夔听锁的消息, 不想他再和夔听有任何牵扯。不仅长尧一人的态度如此, 重月和天陵也有意瞒着他, 不让他知晓。

既然如此,他也不好再问,只将疑问埋在心底。

虽然他不愿想象,但只要江明衍活着一日, 他们总会再见面的。或许是通过宿淮双,或许是因为一些别的事情,未来无法预测,他没必要在上头徒费心力。

思及此, 他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

长尧的撷云殿偏殿, 装潢一事是交由末阳去办的。不同于正殿紫柱金梁、声威赫赫,偏殿幽静,疏而不失旷, 雅淡而不流于简质,与同为其亲自动手修整的落墟峰风格天差地别, 简直不像是出自末阳之手。

角落里头落着一只小小的香炉,飘出极为清淡的香气。这种香气江泫在长尧的衣袖之间闻到过,想来是常年静坐于此,襟袖也生香。

得到长尧的示意之后,他们在案几两边相对而坐。桌上空空的,江泫略扫了一眼,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然而长尧观他神色,指尖微微一敲,案上便现出一套紫砂茶具、一坛清水、一只小泥炉。

江泫有些意外。对面的长尧道:“你似乎有烹茶饮茶的习惯。”

确实有。怪不得坐下来总觉得面前空空的。

他将宽阔的长袖扎起束好,抬手拾起浸在坛中的木瓢。这流程他无比熟悉,一边做一边还有闲心想:“实在奇怪。前几次来都是嘱咐几句就走,从来不曾这样面对面坐着过。”

他埋首问道:“宗主,您要和我说什么?”

长尧坐在对面,早先没有出声,温淡的视线缓缓地跟着他的动作走。听见江泫的问题,他终于稍稍抬起些视线,道:“为何我叫你来,就一定是要谈事情?”

江泫一怔,更加捉摸不透他的用意。

长尧看着可实在不像会找人聊天的性格,可他们现在这样坐着,不论怎么想,江泫也没法想到除了聊天以外的形容词。

似乎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长尧微微一顿,竟然主动开口了。

“你近日如何?”

江泫道:“很好。”

银发人视线静寂,听了这话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江泫姑且也就当他信了。他近日确实很好,治好了眼睛、也没什么额外的事情找上门、净玄峰上的日子也清净……只是他想着想着,忽然有些想不下去了。

好像也没那么好。

他还是惦记宿淮双身上那一道伤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给他下了藏真咒,要他保守秘密,连身为师尊的自己都不能说。

此前不觉得,被长尧的话头这么一引,忽然觉得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或许他的神色变化有些明显,叫长尧看出了端倪。炉上小火煨着茶,壶嘴里头飘出萦萦轻烟,透过它去看,长尧的面容有些模糊。

“似乎不太好。”长尧道,“听重月说,昨日你身体不大舒服,在净玄峰休息。”

江泫闻言微微一愣。这事一般只需要弟子向末阳报告,长尧是不去九仙台的。他之所以知道,一定是特意去问了重月。

想到这一点,江泫忽然感到有点不自然。长尧的优待给得理所当然,他却受之有愧。重月和天陵因为时常相处,他已能尽力做到泰然处之,在心中真正将他们当作师姐师弟、将每一份来自他们的关怀都郑重记下,然而与长尧之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生疏感在。

“没什么大问题。”江泫低声道,“想来是栖鸣湖水的缘故。”

他这话不假,栖鸣湖水浸润灵气,确实有极为强烈的安神功效。然而长尧凝眉不语,直到江泫斟满一盏茶放至他面前,才道:“眼睛,已经好全了?”

江泫道:“好全了。看得很清楚。”

长尧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不出面上究竟是什么神情。茶盏被放回瓷托上,磕出轻轻一声响,长尧的声音也和这声响一般又轻又淡:“你待他很好。”

这个“他”自然说的是宿淮双。江泫原本猜测长尧会像重月天陵一样或劝解或强硬地要求他这种事不能再发生第二次,正愁应该怎么回答,却听长尧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闻言,江泫不假思索道:“自然很好。”

哪里都是好的。但若非要说他哪里好,就要费些时间一条一条地列出这许多好的地方来。

“是吗……”长尧轻轻自语一句,古井无波的视线挪去了窗外,落到一丛平平无奇的洁白野花上头。撷云殿外长着很多这样的野花,没人叫得出名字,只知道小小一朵一丛一丛开着,像是聚在一起的星星,煞是好看。

他盯着野花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弧度平直的嘴角竟牵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

“喜欢就好。”他道,“原就是带来给你的。”

直到出了撷云殿,江泫也没明白长尧的话是什么意思。

原就是带来给他的?

长尧下山救人是因为他吗?可宿淮双当时不过一名幼子,为何要将这样一位幼子带到他面前?

离开撷云殿几步,江泫耳边飘来几句絮语。

“孟师兄,你去呀!”

“我我我我我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伏宵君不会罚你的!”

“你你你你不懂€€€€”

有一个声音江泫听出来了,是孟林的。抖抖索索,慌慌张张,仿佛有人要推他下什么火坑。

另一个声音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然而不等他想明白,一个人就猛地被推到他面前,幸得江泫及时止,才没有撞上。

孟林晕头转向地站好,一看江泫离他这么近,惊得魂飞魄散,连忙向后倒退了好几步,结巴着抱拳行礼:“师、师尊!”

江泫道:“何事?”

视线向一旁微微一瞥,看见一片慌慌张张缩进去的袖角。上头印着时隐峰的日月纹,是天陵的弟子。

日月纹甫一入眼,江泫便想起来了这熟悉感的来源。方才说话的另一个人,正是宿淮双那个叫傅景灏的朋友。他不在时隐峰,和孟林缩在撷云殿外做什么?

孟林很慌,孟林的嗓门更大了。他刚刚开口说了一个字,江泫便皱眉道:“回净玄峰再说。”

在这里吵吵嚷嚷的,会扰了长尧的清净。江泫一开口,孟林便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立刻闭上了嘴。但闭嘴以后,他没有挪开回去的意思,反而用明明白白写着“救命”俩字的眼神看向了一边藏着傅景灏的方向。

僵持片刻之后,侧边冒出来一个头。

江泫定睛一看,是岑玉危,不禁有些愕然。

他还没回去吗?

岑玉危走出来以后,袖子还被另一个人拽着。于是,他又向旁边走了几步,像拉小鸡仔一样拉出了藏在一边、战战兢兢的傅景灏。傅景灏手里还扯着另一个人的袖子,于是岑玉危又多走了几步,拽出来一个身高矮矮、神色无奈的乌序,最后绕出来的是宿淮双。

他没拉乌序的袖子,走出来以后一副眼观鼻鼻观心之态,视线牢牢地黏在地面上。

江泫默然片刻,道:“都聚在这里作什么?”

岑玉危一脸抱歉地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又被孟林挡了回去。傅景灏将希冀的视线投向孟林,眼神里头带着如有实质的热度,因为忘了手里头还有两片布料,死死攥着拳头,将岑玉危和乌序的袖子攥得皱巴巴的。乌序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下瞥了一眼,选择装不知道。

岑玉危被压得死死的,孟林一个人站在排头和江泫面对面,勉力挑起了大梁。

“师、师尊,我们……在……呃,山下……”他结结巴巴地道,“在山下……包了一个……咳,雅间,要、要给……淮双……庆祝一下……”

他是真的怵江泫,有时候看见他的反应,就连江泫都暗自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那么吓人。殊不知在孟林眼中他和一座巨型冰山没什么区别,张口就是铺天盖地的冷气,且鉴于他被江泫罚下思过崖的次数在净玄峰弟子之中是最多的,在某种程度上,江泫在孟林心中也和思过崖划上了等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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