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一下?
听见这几个字,江泫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弟子要请自己吃饭。当然,最后是谁付账还不得而知,总之几人一合计€€€€尤其是傅景灏和孟林二人€€€€不知拿来了豪情壮志,想起来要把他们的师尊一块捎上。
索性后头没什么需要处理的事,江泫便点头答应了。
见他点头,孟林先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随后面上露出真心实意的喜色。对于江泫来说,和这些弟子坐下来一块吃饭还是头一次。他也明白,自己去了倒也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坐在那里就好,重要的是难得被人鼓起勇气邀请,不能扫了对方的兴致。
得到江泫的同意,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向山门去了。
第78章 净玄渡心3
这几个弟子定下的雅间, 据说是山下最富攘的小镇里头品评最好的一家酒楼。当然,这“品评”源自孟林之口€€€€大到伏邪除魔、小到买酒买菜,虽然上清宗弟子受到门规约束要在山上清修, 可休沐日他总是第一个跑下山的。
不能下山的时候便满上清宗地乱晃,成天找不到踪影。
傅景灏和宿淮双似乎对山下也颇为熟悉, 前者进了镇中便跟着孟林满大街乱窜, 宿淮双的视线追着他走了一会儿,放弃了劝阻的想法, 安安静静地和岑玉危一道走在江泫身边,时刻注意着周边挤过来的人流, 在谁的长发、谁的衣角即将飘到江泫身上的时候适时出手一挡。
行了一段, 至酒楼前。由小二引路登上三楼, 拉开雕花门扇, 里头便是早早定下的雅间。
雅间不大不小,却胜在清净。绕过立在玄关前的屏风,见堂内摆着乌木圆桌,桌外摆了一圈椅凳, 背后便是茵茵绿植。脚下是不知什么做工的软毯,花纹灵动,窗子是矮窗,铺一面青席、上摆一张竹编茶桌, 坐在窗边, 要将束着白绳的竹卷帘拉起来,才能听见底下街道飘上来的小贩叫卖声。
众人进屋,各挑位置坐下, 主座自然留给了江泫,宿淮双坐在他的右手边, 似乎低声询问了孟林几句,过一会儿又起身出门,似乎新点了些什么东西。
傅景灏豪气冲天道:“点点点!随便点!这顿我请!”
颇有挥手之间抛金洒银的气势。孟林一听更是不得了,立刻去加了几坛味道辛辣、如烈火入喉的“水”,一边点一边冲小二道:“记住啊,是‘水’,记住了吗?!”
小二一脸懵地点点头,看起来并没有理解其中的深刻意思。孟林手臂一伸,揽住他的肩膀,带着人出去了。他边走边挤眉弄眼地叮嘱道:“就是那个‘水’啊……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小二,还不明白吗?”
江泫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向门口瞥了一眼,比小二先明白了那“水”的意思。
真是胆大包天。他想。
但看在孟林没明着提的份上,他姑且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本以为他来了众人会有些拘束,没想到气氛意外地还不错,只要他不开口说话,应当就不会冷场,坐下来随便吃点即可。
静坐一会儿,旁边挪过来一个细瘦的人影。没穿弟子服,也是一身黑。江泫余光瞥见这衣服的颜色,心中想道:怎么自己的弟子都喜欢穿得黑不溜秋的?一个一个年轻得很,却都与鲜亮的颜色不搭边了似的。
来的是乌序。
他的脸色常年苍白,在上清宗内待了几年,总算稍微有点向白净转化的意思。他静静地站在江泫身边,声音很轻,却很和缓。
“师尊。”他道,“您的眼睛已经无碍了吗?”
江泫道:“无碍了。”
却见他踌躇片刻,从袖中取出一张薄薄的符纸。
“这是巫族的秘符。有凝神镇心的功效,也能祛邪。”乌序垂下眼帘,细细地解释道,“巫的眼睛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这张秘符或许能起到一些功效。”
看不见的东西?
江泫倒是不觉得能有什么东西还留在他身上。他自己的身体,他再清楚不过,但看了一眼自己这位一贯寡言少语、难得主动来找自己说话的弟子,江泫还是收下了。见他收下,乌序似乎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岑玉危坐在江泫身边,探究的视线在他掌心的那张符纸上停留片刻,最终却没有出言询问。江泫将秘符收好,宿淮双点完菜,折返回来了。
单看他行动自如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来身上有伤。江泫却知那一道伤痕所在之处、伤口有多深,见他坐得端端正正、面上毫无异常,明白他一贯能忍痛。忍痛是为了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让人担心,可落在已经知情的人眼睛里头,总会生出几分挥之不散的不愉之感。
就该把他扣在净玄峰里头不让他到处乱跑的。江泫想。
他心情算不上好,惦记着去查宿淮双身上那一道剑伤,坐在桌边没怎么动筷子。他面前摆的都是些清淡的菜品,还有几道是宿淮双特意叮嘱挪了位置的,辣菜都被远远地挪到傅景灏和孟林他们那边去了。横竖他平常都是同一个表情,几乎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异常,宿淮双却注意到了,搁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无措。
少年压低声音道:“……师尊。”
江泫侧目,分给他一个视线。
但宿淮双叫了他以后,似乎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有点失落地抿住唇。过一会儿,他又小声道:“我的伤已经好了。”
江泫脱口便想说不信,但话到了嘴边一顿,愣是一个字也没说,满面都是寒霜。两人之间凝滞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结尾,席间几位满腔豪气,端着碗起身将宿淮双大夸一通;宿淮双起身回了,有点无奈地叫他们坐下。到了后头,乌序竟也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和江泫之中走了个来回。
傅景灏道:“阿序,你在看什么?”
乌序道:“没什么。景灏,你注意着点,不要让孟林师兄往师尊和淮双那边去。”
孟林几坛烈水下肚,面上已经泛起鲜明的红色。但他豪饮多年,酒量深不可测,上了些酒劲反而双瞳明亮,喜笑颜开地凑过去给岑玉危倒了一杯。岑玉危原本坐得好好的,面前被推来一杯酒,条件反射往后坐了些。
傅景灏见他似乎有些为难,头脑晕乎乎地想去拦,被乌序按住了。
“阿序?”他有点找不着北道,“你按我做什么?”
乌序轻声道:“两位师兄是这样的。”
曾经他也问过孟林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让岑玉危喝酒,得到了孟林神情严肃、内容丝毫不严肃的回答:“你别看他那样,他其实很想喝的。你是不知道,他喝醉了酒有多好玩儿啊!”
原本乌序觉得前半句没什么可信度,后半句同样也没什么可信度。可只要是孟林递给岑玉危的,他纠结半晌,最终还是会仰头喝掉。乌序数次看他端着酒碗神情纠结,久而久之,竟然觉得孟林当时的前半句话无比真实了起来。
这次也一样,岑玉危皱着眉头为难地看了一会儿面前清波晃荡的酒碗,最终迟疑地抬起了手,向瓷碗的边缘探去。孟林盯着他的手,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然而就在岑玉危的手即将碰到酒碗的时候,雅间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喧哗之声,似有四五个大汉踩着木梯跑上楼,口中骂骂咧咧道:“小兔崽子,你还敢跑!”
“往那边去拦他!”
旁边跟着掌故惊惶失措的劝阻:“使不得,使不得!几位声音小些,动作小些,有客人正吃着呢!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有什么人本店有小二帮忙找……”
“磨叽什么!再磨叽那小兔崽子跑了!”
喧哗声越来越近,竟是冲着江泫所在的雅间那边去了。宿淮双一听见声音就想拔剑,想起江泫就坐在身边,动作一僵,又老老实实地把送生放回原位。
孟林道:“师尊,我去看看!”
酒劲上头,他连江泫都不怕了,一把将摆在岑玉危面前的酒碗夺过来,叼着碗沿一口闷了,嘻嘻笑着起身向门口去。
“在吵什么呢?”他绕过屏风,一边询问一边拉开了门,“能否劳烦小声些?我们还在€€€€”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下一刻,好好的屏风忽然被撞倒,直直地像着饭桌上砸来。一瞬之间各人皆有动作,江泫不过刚刚用灵识将其定住,就看见四面八方扑来的咒法剑诀一拥而上,生生将那块屏风捏作齑粉,在空中飘飘扬扬,洒了孟林一身。
“什么……呸呸……”他苦不堪言地呸了半天嘴里的飞灰,“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却根本没听见有人回应他。转头一看,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地毯上趴着一个脏兮兮的黑头发小孩,雅间内众人的视线都被他吸引了。还是岑玉危看不下去,抬手给了他一个净尘术,才把他从狼狈的灰尘里头拔出来。
坐得近的傅景灏和岑玉危也被波及,只是迅速收整好了自己,上前去查看那幼子的情况。再转头,门外果真站着四五位大汉、一个抖抖索索的掌柜,几人挤作一块,却不复方才声势浩大,反而个个瞠目结舌,更有甚者倒退几步,腿一软一屁股坐下了。
掌柜赔笑道:“原来是仙长!扰了几位仙长清净,小店实在感到抱歉……”
江泫道:“发生何事?”
许是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虞之感,众人听见,都条件反射地呆了一呆。趁着这个间隙,原本撞上屏风摔倒在地面上、似乎疼得爬不起来的孩子猛地从地上翻身,挥开四面八方想把他扶起来的手,一跃而起,向着雅间的窗口扑去。
他的动作很快,身高太矮、又蓬头垢面,没人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就已经扑到了窗前,踩着竹制的茶桌攀上矮窗的窗沿,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跃,急于逃离身后那群洪水猛兽。
只是他刚跳出去,就感觉颈间一勒,仿佛有一只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当空提起,立刻不断挣动起来。片刻后,他的身躯缓缓上浮,被江泫用灵力带回了雅间。
一落地,岑玉危便快步上前扶住了他。几位少年靠过来查看情况,确认无碍之后,江泫将冷淡的视线转向雅间外头。
那几位大汉原本缓过了神,有些想进来的意思,被他的眼神一盯,却不知为何心中发怵,打消了进来抢人的想法。
原本好好的一顿饭,现在被搞得一团乱。宿淮双皱起眉头,手心还按在送生的剑柄上头,眼神隐有寒意。他看着年轻,门外的人怕江泫,却不见得会怕他。见他按着剑,抖了两下,又立刻鼓起声气道:“干什么?光天化日要砍人不成?”
宿淮双冷声道:“我不砍人。你们追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们自己的缘由!这小东西咒死我老婆,我要让他偿命!”
一提起这件事,跟来的几个人面上畏惧之色弱化,激愤之情浮现。
“还有我娘!”
“他还咒死我弟弟!”
接下来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怒骂声讨,要让他们将这孩子交出去。污言秽语入耳,那孩子身躯一抖,下一刻不知从哪爆发一股大力,猛地推开了岑玉危的手,向着窗边跳去。
第79章 净玄渡心4
这一跳没有成功, 矮窗被江泫的灵力封住了。他奋力向外一扑,却如同撞上了柔软的棉花,又被弹回雅间里头, 摔进慌忙来接的数只手里头。
接住人之后,众人的手在岑玉危的示意下收了回去。他将这蓬头垢面的孩子仔细抱好了护住, 才抬起头来, 将视线挪到门外的大几位壮汉身上,微微皱眉, 目中隐隐含有责备之意。
“白日里头,不要喧哗。”他先是这么提醒了一句, 随后又道:“你们说这孩子咒死你们至亲, 可有什么证据?莫要口说无凭吓唬他。”
说到最后的时候, 他的视线不复温和, 反而带上了些冷肃之意,将为首那位想进来夺人的念头逼退了不少。方才这孩子二度跳窗之前,就属为首之人骂得最凶、最难听,岑玉危听了一耳朵, 脸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孟林就站在门口,瞅了瞅岑玉危的神情,还是觉得他冷下脸来有些可怕。
听了岑玉危的话, 围在门口的人更是群情激愤、七嘴八舌, 吵嚷的无非是这孩子如何如何不详、如何如何古怪、如何如何忘恩负义,一时之间,门口聒噪异常。
江泫道:“住口。留一人, 说清缘由。”
这句话之后,房中骤然安静下来。孟林心中惊奇, 将头探出门外仔细看了看,见原本气得面红耳赤的众人都如同木雕一般站得无比端正,嘴闭得紧紧的,目中满是惶然惊恐之意。
孟林又顶风作案地伸手拍了拍,发现他们确实是说不了话,也动不了了。浑身能动的地方只有眼珠子,大多恐惧地胡乱转来转去。见状,他嘻嘻笑道:“别怕,别怕。师尊喜静,你们在他面前这么闹,还说不清楚事情,就只好请你们闭嘴啦。让你们安静些而已,没有副作用的。”
闻言,众人眼中的惊恐却没有变化。但好歹是不吵了。
江泫耳中一片清净,习惯性地想抬手拈茶盏,又想起现下是在饭桌上,并没有茶,于是作罢。他微微侧过头,对抱着幼子的岑玉危道:“如何?”
晃眼一看,他甚至都没有看见那孩子在哪儿。视线微微一定,才看见青年胸口的位置冒出来的半团乱糟糟的头发,岑玉危的手掌轻轻按住他的后脑、将他护在自己身前,一只手掌、一片袖子就将这孩子的身躯遮住了,足以见其瘦弱。
听见江泫的问话,岑玉危条件反射地想松手给江泫看看,刚刚松开一点,发现怀里的幼子又想跑,只好继续抱着。被严严实实抱住、隔绝掉外界的视线之后,他焦躁不安的情绪弱化了不少,只是仍然一声不吭,沉默得有些异常。
“没有异常,师尊。”岑玉危道,“只是个普通孩子。”顿了顿,他补了一句:“像是流浪在外的。”
此言一出,站在门外的大汉眼中有了明显的愤慨之意。宿淮双扫了一眼,知道下一步江泫就要解开一人了,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待命。却听江泫道:“孟林。”
孟林应是,抱着手臂绕着这堆人走了一圈,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安静一些的,伸出手掌在他背上拍了两下,面带微笑地低声提醒道:“不要吵,好好说。被定住的滋味不太好受,就不要再来第二次了。”
那人受他一提醒,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哆哆嗦嗦的上前,学着方才孟林的样子笨拙地揖了一礼,赔笑道:“冒、冒犯了仙长,实在抱歉。只是我们出来抓那小兔……小孩,实在不是没有缘由。”
孟林点了点头,好整以暇地等着人接着问话。师尊看起来不大想说话,那肯定就是作为亲传弟子的小淮双来。谁知他等了半天,后面都没有声音,转头见宿淮双垂手立在江泫身边,视线落在地面,神色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再怎么粗线条,孟林这时候也察觉到不对了。他的视线小心翼翼地在江泫身上一掠而过,心中懵然道: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在吃饭吗?
一边想,一边却要苦哈哈的接过差事,清了清嗓子,开口问道:“是什么缘由?你此前说,这孩子咒杀无辜之人,可方才我师兄看了,身上神力、妖力、灵力皆无,亦无邪煞之气,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要怎么咒杀你们的至亲?”
那人听了,脸上浮现一丝茫然。这雅间之内坐的是一群修士,他是信的。方才碎屏风的本领、将他们控制住不能动弹的本领,他也是看到了的。再加上这群人个个气质异于常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现在这不普通的人发话了,说他们追了好几天的罪魁祸首可能是无辜的,瞬间就茫然了起来。
“普通……普通?”他喃喃道,“普通的孩子?”
观他神色,像是对此前的结论深信不疑。他辨别不出来灵力妖力邪煞气,之所以如此笃定,一定是因为有人这样告诉他了。
然而最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快要瘦脱相的小孩,究竟为何被造出这样的谣言?
孟林皱了皱眉头,一直嬉皮笑脸的神色消失了。
“是谁跟你说的?”
那人茫然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