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声道。
岑玉危道:“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何必言谢?阿序, 方才那个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傅景灏也想起来了。
“你怎么突然就抱着你弟弟翻出去了?”这话刚说出口, 他就卡了一下壳,小心翼翼道:“他……是你弟弟吧?我听见他叫你哥哥来着……”
乌序低头将丹药瓶的木塞塞好,伸手递还给岑玉危。他原本微微低着头,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乌序一直是清清淡淡的。同他说话,会有回答;叫他做事,不日便结。但他的神情和眼神也从来清淡,情绪仿佛都被压在了水面之下,叫人辨识不清,傅景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愣了一愣。
但很快,他就僵住不动了。旁边的岑玉危也是如此,同乌序对上视线的瞬间,脑海就变得一片空白。
乌序盯着他们,轻声道:“方才没有人进来。没有什么孩子,我也没有弟弟。”
岑傅二人立在他面前,瞳孔呆滞地点了点头。确认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以后,乌序退后两步回房中,从袖中抽出手帕捂住嘴唇,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嗓眼冒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呛咳一阵,纤白的绢帕很快被染得血红。
他的血脉没有乌南纯正,再者用血脉的力量修改人的记忆,原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修改修士的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根本。
这阵难捱的痛苦过去之后,乌序平静地将脏污的手帕叠好,又取出一张将沾满血迹的嘴唇擦拭干净。收整完自己以后,他掐诀烧毁了两张手帕,看着它们散成灰飞落进狼藉之中,才走出门去,解开了岑玉危和傅景灏身上的术法。
苏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傅景灏眨了一下眼睛,花了一点时间理清现状后,第一时间是神色一变,一拍脑门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哎呀不对,淮双去哪了?”
他探头往房间里头看了一眼,无果。又道:“师兄,阿序,你们先回去,我去找找淮双在哪!€€€€你的伞怎么在我这?”
言罢着急忙慌地将墨竹伞塞进乌序手中,向楼梯口跑走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乌序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竹伞的指掌慢慢攥紧了。
*
江泫带着孟林在乡间小道上走,前头走了一个缩着肩膀带路的,正是被提进房间那位,名叫李平。后头跟着一大串,都是屏声静气地走,浑然没了方才那股闹腾气势。
走了一刻钟,隐隐能看见一个挤满茅草屋的村落。李平道:“仙长,斜阳村就在前面!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带您、呸、我带村长来见您!”
江泫道:“不必。”
他在石子粗粝的小道上遥遥看了一眼,立刻辨识到盘旋在小镇上方的、冲天的妖气。似是有妖物盘踞,然而其中夹杂着几分江泫再熟悉不过的妖气€€€€来自于妖神夔听。
不多,但确实有,且存在的时间非常长。夔听曾经曾经操纵着他的容器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那么几缕妖气。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在他们眼中,斜阳村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殊不知早已有邪物盘踞作恶,这才有了他们口中所说、以前那次致人死亡的疫病。此前江泫便觉得他们情绪激动得有些异常,想来就是长期受妖气影响的缘故。
他们进了村子,让李平带路直奔斜阳村村民为夔听修的小庙而去。村里许久不来外人,还是两位看着就不太好惹的人,一路上都有村民在院子中、门后探头探脑,不知揣着什么心情悄悄观察。
江泫本不在意,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对孟林道:“去打听一下。”
孟林茫然道:“打听什么?”
看他神情,方才一定在神游天外。江泫叹了口气,道:“问问逝者曾经是否感染过疫病。”
孟林恍然大悟,猛点两下头,从队伍里头窜出去了。江泫由李平带路,挥散了后头跟着的一堆村民,很快便看到了村中人修筑的小庙。
确实是小庙,虽然占地小,却尽可能地修得精致了。泥墙敷得很平,以瓦作顶,木门正开,门上请了雕工师傅刻了许多古怪的纹路,大约是江湖骗子口中的神纹。小庙只有前堂,目所及之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有一方供桌、几支燃尽的香、供奉的蔬果。
供桌后头放着一块打磨整齐的石台,台上立着一樽泥塑像。看塑像,乃是一位身量不高的青年,站姿板正,向前探出手,仿佛要为众生指点迷津;看不清脸,却莫名感觉他在笑,头上带着一顶斗笠,上头垂下不知是纱是布的东西,随着衣袂飘飘扬起,衣摆上头依稀可见雕刻出来的竹纹。
江泫站在泥像前头打量片刻,很快辨认出了这尊塑像的原身。
元烨。
不是他又能有谁?
此人心智不稳,有夔听傍身不死不灭,行事乖戾残忍,同一个拿着烙铁笑嘻嘻四处挥舞的幼童没什么区别。
世上早就有了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流言,它让它的容器四处作恶留名,恐怕有些散播“妖神夔听现世”、动摇人心的意思。做些小偷小摸的动作就留下名字,真正的恶却被揣在暗处隐秘进行,因为不曾留下证据,姑且将渊谷玄门三首之一的名号保得好好的,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妖气浸润,江泫总觉得此地的空气都是脏的,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小庙,迎面便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的孟林,抱拳道:“师尊,确有此事!”
江泫道:“讲。”又转过头对后头不知该不该跟上来的李平道:“带我去村长家里。”
孟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语速飞快地汇报自己打探的结果:“我去问了好几家,发现逝者都是以前感染过疫病,被那位‘仙人’救活了的。只是活了以后,总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有的分不清东西,有的辨不清颜色,有的直接成了痴傻之人。另外,我去坟冢那边看过了,新下葬、也没到必须离世的时间,但没有徘徊的魂魄……怕是做了什么东西的口粮。”
带路的李平转过脸来,露出惊恐的神色。
“仙长,我们村里是遭什么了?”
孟林看了他一眼,朝着小庙的方向怒了努嘴,道:“遭‘仙人’了。”
李平脸色大变,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不该自己听到的东西,脚下如飞,很快到了村长家门口。江泫心中揣着事,随口道:“孟林,你去解释。”
听见他说话的语气,孟林一个激灵,险些原地跳走。但他还是乖乖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道:“村长,村长开门!上清宗的人来啦!来查鬼的!”
江泫站在他身后,闻言被噎了一下。要同人说事,拿出身份是最简洁明了不费力气的方法。上清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仙宗,住在中州的凡人大多有所耳闻,宗内之人上门驱邪,没有哪个不开门的。
果然,几声之后,木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为了规避背后的冷气,孟林带着他的弟子玉令一下就窜进门去。他在宗内多年,为此类事件下山的次数数不胜数,处理起来相当妥帖,不需要江泫多作担忧。
很快,门前就只剩下了江泫和李平二人。
高大的汉子局促地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道:“仙长,您、您不进去吗?”
明眼的都看得出来,这位是领头的,是里头那位年轻小伙的师父。这位不发话,他真不敢走。
江泫道:“我不进。”他的视线挪到李平身上,又道:“多谢带路。这里没什么事情了。”
李平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揖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走了。周边骤然安静下来,江泫走进一家农户的家里,向他们借了一柄柴刀,在他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提着柴刀迈进了小庙。
他驻足凝视着泥像的面容,伸出左手,在供桌前叩了三下,轻声道:“归位。”
话音未落,混杂于空气中的、属于夔听的那几分妖力被他的灵识牵引着,慢慢融进了元烨的泥像之中。随后,他抬起手,扬起柴刀向前一劈€€€€灵光迸现,石台上的泥像瞬间碎成好几截,从台子上头滚落下来。
一片泥灰的狼藉里头,滚出一团血色翻涌的雾气。这是夔听妖力的凝结,光用灵力是解不掉的。江泫将它封起来揣进袖中,打算回去问一问重月栖鸣湖水还有没有剩,若没有就再想些别的办法。
思虑重重之间,他已经从小庙门口走到了斜阳村的边缘。
因为心情不佳,面上无甚表情,在外人看来又冷又煞,叫人不敢接近。这是上清宗伏宵君的常态,却不是江泫的,硬要说的话,他不常这么对谁冷着脸,大多数时候态度都挺好€€€€
今日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心中烦躁的由来,直觉是事情积压在一堆的缘故。
走了几步,脚步一顿。
面上传来一点陌生的湿意,江泫怔怔地抬手,用指尖一抹,看见一抹清亮的水渍。很快便是第二滴。绵绵如织的细雨从天幕上洒落下来,江泫抬头一看,竟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碰见过雨天了。
第82章 净玄渡心7
处理完斜阳村的事情之后, 江泫带着孟林冒雨回了上清宗。
雨下得不大,走了一路,也只将头发和衣物浸上淡淡的湿气。一回到净玄峰, 就看见愁云惨淡蹲在主殿门口的傅景灏,岑玉危正从殿内走出来, 看见一身雨气的江泫和孟林, 似乎被吓了一跳。
显然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淋雨,但还是大步上前迎上来, 道:“师尊!”
江泫看见岑玉危,立刻想起了方才雅间里头的那个孩子。他的视线在殿内环视一圈, 并没有看见幼子的身影, 正想问一问他如何安置的, 余光瞥见了一旁蔫头巴脑的傅景灏。
傅景灏:“见过伏宵君。”
声音也恹恹的, 提不起什么精神。
江泫道:“为何还不回时隐峰?”
并不是江泫有意赶他走,而是因为时隐峰有晨午晚练,他告的假是中午的,若傅景灏还不回去, 今日的晚练一定会迟到。
傅景灏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伏宵君,淮双不见了。”
江泫的身形一顿。
岑玉危道:“师尊走后不久,淮双突然一个人走了。也没说去哪了, 我和景灏用玉令找了很久, 但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没找到人。”
用玉令找都找不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江泫的眉尖蹙紧, 又问道:“阿序呢?”
岑玉危道:“阿序不太舒服,在自己的房间休息。”
江泫道:“我待会去看。”
言罢匆匆转身, 踩着地上薄薄的积雪,向山顶的遏月府走。他的灵识碎片到底在宿淮双身体里,两人之间总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联系,现在这联系汇成一道似即若离的细丝,遥遥指向山巅之上的清修之地。
是了,在遏月府上的话,用玉令当然是找不到的。
遏月府外有他亲自设下的结界,岂是什么灵力都能渗进去的?
然而江泫在遏月府中找了一圈,仍然没找到宿淮双的影子。他在廊下驻足,神色冰冷地抿紧了唇。
片刻之后,他挪动步子,向府中唯一一片冷湖走去。
这片灵泉,常年受雪,却不封冻。细雪落入水中便立刻融化,只消站在水边,立刻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潮气。封泉的石岸已经被水波打磨得光滑圆润,棱角消却,余留一片驳杂的起伏。送生就靠在水石边,系着玉佩的红剑穗安静地垂着。
江泫无声无息地走到灵泉边上,垂眸俯视波澜不惊的泉水。他能很明显地感知到,宿淮双就在这灵泉下头。不知用了什么闭气的符€€,一直沉在水底,不曾冒头。
看着看着,他感觉一股无名火猛地从心头窜起。
上一次宿淮双跳下灵泉,冻得浑身发抖的情状他还记忆犹新,尤其记得伸手去一探,手下的温度比灵泉的泉水还要刺骨三分。宿淮双畏寒,他更是清楚的。
幼时不管是在三伏天还是寒冬腊月,大多时间都被关在阴阴湿湿的柴房里头。正是因为湿气浸透了五脏六腑、侵透了手脚,到了稍微冷一点的地方,他便极不好受。这是心中的病因,纵使身体用灵丹妙药洗透了,也无法根除。
现在出息了,一个人跑到遏月府往这冷湖里头跳!
江泫平生最痛心的一点,就是宿淮双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前世能为了不牵连只有几面之缘的自己,能干脆利落地刺自己一剑,若非他将人带回去,绝对横尸当场。不管受了多重的伤,未免他人烦忧必然全力遏制不显痛色,这一世年纪还小,也隐隐有了点这样的苗头。
仿佛在他心里,最无足轻重的就是他自己。
江泫的视线死死地盯着水底,冷声道:“宿淮双。”
不应。
甚至水面一丝波纹也无。
江泫不再等他回答了,脚踩上石台的边缘,向前跃入水中。入水的瞬间耳边传力巨大的水声,湖面水花飞溅,江泫屏息下沉,拨开被水流冲得凌乱浮起的衣袍,在昏暗的水底下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宿淮双沉在水底,双目紧闭,似乎沉在梦魇之中。江泫继续下沉,所过之处腾升一大片晶莹的气泡。灵光环绕周身,原本挤在身前的泉水慢慢分开,江泫道:“淮双!”
声音在水底下,变得及其微弱。可这点微弱的声音似乎终于传到了宿淮双耳中,他的眼睫微微一颤,在昏沉的水流中缓慢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见了伸手向他探来的江泫。
在水底下,谁的面容在对方眼里都模糊不清。但宿淮双却不在意,直愣愣地盯着江泫,眼中栖着一片湿淋淋的白影。
这影子仿佛一根尖锐的刺,朝着少年的心头狠狠一钩,钩破心脏、刺疼的同时涌出滚烫的鲜血,浇灌早已埋在心底的种子。这份心意是用血浇灌出来的,破土之时环生荆棘,刺得宿淮双心震如鼓、疼痛无比。
但他仍然仰着头,睁大眼睛,用视线一寸一寸将这片昏暗的水色与水中的人影描摹下来。此情此景,铭心刻骨,至死不能忘却。
宿淮双抬起被泉水冻得僵涩的胳膊,江泫立刻将他的手攥住。攥住他以后,使力向上一拽,水波涌动之间,少年的身躯上浮,迎面而来一个宽阔冰冷的胸膛、少年凌乱的长发、以及一丝隐约缠绕的煞气。
他顶着畏寒的本能下冷泉,正是为了将其遏止。
然而原本心就不静,下了水也是无济于事。越是寒冷,心中就越是烦躁,此时抓住江泫的手,如同在沙漠之中寻得一片绿洲。他的手指一僵,很想再握紧些,却勉力克制住了。暗色之中,纠缠在一起的唯有两人的长发,如同一片氤氲交融的水墨。
自他来了之后,那煞气消融得飞快。江泫不曾察觉到,只觉自己掌中仿佛握着一块坚冰。他拖着这块坚冰上浮,很快浮出水面,涟漪晃荡之间,他们已经靠近了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