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飞着很累,江泫姑且在地面上站住了。听见树精的话,他第一反应不是询问怎么赔,而是它们能不能听懂自己说话。毕竟云稚鸟开口,是货真价实的鸟语。
思索片刻后,江泫还是开口了。
“我帮你接回去?”
那树精竟然听懂了,道:“不用,不用,接不回去了。”
江泫默然不语,静静地盯着它丑陋的脸。
许是他许久不答话,树精渐渐变得有些急躁。他伸出颤颤巍巍的胳膊,道:“你不想问问我接下来怎么办吗?”
江泫很给面子地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树精道:“很简单。你到我面前来。”
江泫于是拍了拍翅膀,飞到他面前几寸的地方。却见那树精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张口,口中伸出一条长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江泫伸去!
早料到它要发难,江泫从容地向旁边一避。原本那树精的嘴巴已经张得有整张脸的四分之三大,一击不成,舌头又缩回口中,愤怒道:“奸猾!”
江泫冷声道:“你吃过人么?”
树精道:“自然是吃过的。”
江泫道:“多久之前?”
树精道:“两百年前。那时候我身上还有藤蔓,直接用藤蔓拽过来就吃,方便。”
江泫又道:“没人杀你?”
周围一片哗然。树精们哈哈大笑,异口同声道:“杀我们没用。就算杀了我们,没过多久又会长起来!”
长寿而不得食,不死不灭。树中生脸,聒噪善言,看来是用来搅乱人心的。只是江泫实在不明白,它们行为如此幼稚,要如何搅乱人心?
他道:“既然你们寿数如此漫长,那么我想问你们几个问题。”
旁边的树精轻蔑道:“你有什么筹码能让我们回答呢?若是能绑几个人来,我们也许会宽宏大量回答你半个问题。”
另一只树精张大了嘴道:“就是,就是!但想必你也绑不到人类,不如飞到我嘴里来!我不嫌弃你没二两肉!”
旁边的树精都一同哈哈大笑起来。江泫冷静地站在树群之间,环视四周神态各异的脸,忽然领悟过来:它们根本不需要用言语去吓人,只消把脸皮动一动,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恶相,就能让弟子受到无法抵御的惊吓。
“快飞呀!”
“快来啊你!”
树精们说。
思过崖底下没什么光亮,不论哪个时候,都像在朦朦幢幢的黑夜里。周围这些长相各异的枯树突然之间似乎变得很高,个个都弯下腰来,朝江泫露出和蔼可亲的笑颜。这画面诡异得很,若有人误闯此地,必然吓得魂飞魄散。
江泫道:“好,我这就来。”
他拍了拍云稚细长却有力的翅膀,突然化作一道银白色的流星,撞进满地阴森的诡笑里头。树精们见他飞起来,都喜出望外地仰起脸挥舞手臂,贪婪的视线一寸一寸地追着白鸟的身影,企图寻机将他吞吃腹中。
下一刻,树群之中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一道响亮的枝桠断裂声。
很快,第二声响起了。
森林之中哗然一片。只见江泫迅捷无伦地在树群之中上蹿下跳,见到哪根不顺眼的家伙事就飞速降下去踩上疯狂的一脚,踩断之后又起飞搜寻下一根,反正这些树枝个个一踩就断,全拿来当他的落脚点了。不出一盏茶时间,已经没哪个树精有一对完好的手臂了。
江泫在它们的哀嚎声中冷哼一声,准备落地,等它们疼完了问问有没有见过宿淮双的。谁知他福至心灵地一低头,看见一双复杂难言的眼睛。
银清站在不远处,看神态颇有些瞠目结舌之相。大约她从未见过此等疯鸟,睁大眼睛盯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她旁边的青年捧腹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疯的鸟!这上蹿下跳的能力真是绝了!”
另一位青年却道:“思过崖底怎么会有鸟。或许是渊谷放进来的东西,杀了。”言罢已将佩剑出鞘半分,冰冷的视线追了过来。
江泫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渊谷。
站在下头的几位弟子,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银清是浮云峰的,旁边那位捧腹大笑的青年是毓竹的亲传弟子,拔剑的那位归属末阳座下,行事作风和末阳如同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甚至还要冷厉三分,更加不近人情。
银清见他拔剑,神色一变,出手阻拦道:“别!那是伏宵君养的鸟!”
听见伏宵君三个字,那弟子果真将剑收了回去,只是面上还带着几分疑虑,道:“真是伏宵君的?伏宵君几时养了鸟?银清,你确定没认错吗?”
流林峰那位道:“银清说是,那就肯定是了。她不是跟着重月君去过好几次净玄峰么?”
这下彻底没了疑虑。江泫落地,银清试探性地躬下腰,对他招了招手。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过去,打算去他们来的方向探查看看,这底下究竟还有什么人。
现在是苍梧山主山的教习时间,就算是亲传弟子,该上的学也一定要上,绝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思过崖底下。他隐隐有种预感,宿淮双也在这下头。若下来的都是峰主的亲传弟子,那么思过崖中一定出了什么不能让普通弟子知道的问题,极有可能是末阳将他们派下来处理这个问题。
方才话中提到渊谷,江泫知道渊谷背后的内情,明晓此事或许与夔听有关。若与夔听有关,那么对他们下藏真咒、让他们缄口不言也是合理的。
毕竟苍梧山下封印着夔听一事,称作九洲最大的秘密也不为过。
刚准备动身,就听流林峰那位转过身,姿态从容潇洒地挥了挥手,将手拢在嘴边扬声道:“宿兄€€€€!你家师尊的鸟掉到崖底下来了!”
竟然真的在啊!
江泫头一次抓到弟子旷课,心中有些复杂。见不远处的人面树精后头绕出来一道高挑的身影,手中提着送生,长发高高束着,眉目俊逸不失锋利,唇角平直容色冷淡。正是宿淮双。
见到地上云稚鸟的瞬间,他的神色一变,快步走上前来,道:“毛毛,你怎么在这里?”
少年抬起手,江泫很给面子的跳上去,轻轻踩了一下他的掌心,最终停在了他的肩头。宿淮双从没料到这么一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江泫也下来了,心中立刻有些紧张,想敲令问问守阵的弟子,又想起如果江泫想进来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只好作罢。
流林峰的弟子道:“你可没瞧见它刚才多威风,不愧是伏宵君养的鸟!差点被树精抓了,就在林子里头跳来跳去,把它们的枝条都踩断了。逗死我了,哈哈哈哈哈哈!”
毛毛一贯喜欢发鸟疯,且不太分场合。宿淮双对此习以为常,但鸟里头换了个芯子,江泫乍一听这话,立刻埋头整理羽毛,默不作声地装鸟。才理了几根,头上忽然被宿淮双的指尖轻柔地抚了抚。
少年微微侧过头,寒星一般的眼瞳中映着云稚洁白的身形。他的声线一贯是略略低沉、带着些许沙哑的,沉和悦耳,此时带着轻柔的安抚意味,环旋着响在耳边:“别怕。回去给你加最好的鸟食。”
江泫哪里听过宿淮双用这种态度对他说话?再加上头上被戳了两下,心中突然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羞耻。在反应过来以前,已经用神似毛毛的态度仰头啄了他一下€€€€江泫用的力道很轻,宿淮双顺着他让他啄了,又伸出手掌拢住他,安抚性地顺了顺毛。
江泫呆住了。
银清道:“怎么办?你要不要先把它送回去?”
宿淮双道:“不用,继续走吧。不过,我今日可能要早些回去。”
第86章 隔岸观火4
与他们同行一段距离过后, 江泫意识到,这些亲传弟子到思过崖底下来,似乎是为了寻找渊谷的人。为了安全起见, 原本应该在崖底受罚的弟子都被挪到了相对安全的西北角,现下在这片森林之中活动的就只有四人一鸟, 其中一位脾气不佳, 若碰上不知死活敢伸上来的数枝,反手一剑便将周围数颗都一起削了, 末了归剑于鞘,冷哼道:“自不量力。”
毓竹的亲传弟子名叫何妨, 单手挽剑走在宿淮双边上, 闻言偏头露出一个风流倜傥的笑, 毫不吝啬地夸奖道:“不愧是咱们的子赦师兄, 真厉害!”
然而子赦仿佛十分痛恨他这副表情,黑着脸道:“不要嬉皮笑脸!”
银清道:“你俩都别开口了。人还没找到,已经拖了好几日了。温€€那边有消息吗?”
宿淮双道:“无。”
他目不斜视地走路,对旁边的小吵小闹不给予丝毫反应。原本他的本命剑是提在手中的, 肩上站了一个“毛毛”以后,他就将剑背到了背后,时不时伸手拢一下肩侧,担忧云稚鸟状态不佳从肩上掉下来。
走了一会儿, 又觉得“毛毛”今天安静得有些异常, 侧头低声问道:“不舒服?不舒服就叫两声,我送你上去。”
江泫蹲在他肩膀上,严肃地思考片刻, 觉得自己虽然变成了鸟的样子,却不能真正被人当作鸟逗, 于是没有出声。谁知过了一会儿,宿淮双两根手指轻轻捏着他,将他从肩膀上提到掌心,五指一合虚虚拢住,纯净的灵力蔓延上来,隔绝了外界令人不适的空气。
江泫又有点想把头往羽毛里头钻,但是这次他忍住了,无比僵硬地蹲在宿淮双力道温和的五指山里头,像一只掰也掰不动的石头鸟。
他在心中道:这是正常的,因为他现在只是一只鸟。宿淮双对毛毛态度一贯如此,为了不露陷,让他抓一抓拍了拍都没关系……
如此自我催眠好半天,江泫终于放松了些,得以自如地蹲在宿淮双手心。才安静没一会儿,一旁的何妨笑嘻嘻地凑过来道:“真是柔情似水呀。”
江泫又僵住了。
子赦不可置信道:“他和鸟的玩笑你也开?丧心病狂!”
何妨不知从哪抽出一柄扇子,展开以后从容不迫地摇了摇,道:“有何不可?伏宵君养的,一定是灵兽。既然是灵兽,长期生活在苍梧山这样的福地,饮够了灵力,岂不是有化形的可能?若为女子,想必风华绝代、有天人之姿,若为男子,也必然俊朗无双、神采飞扬,与师弟实乃绝配……”
江泫一下子展开翅膀,用力捂住了白羽下的两只耳孔。心中震惊道:“现在的弟子私下里都说这些么?这是可以说的么?”
子赦上前两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狂怒道:“女子也就算了,还男子!你这样嘴上没把门,也就在宗内逍遥自在,以后下了山,你看谁管你!”
何妨勉力挣扎,道:“男子有何不可?子赦你真是古板。你看那玉门峰的谁谁和谁谁,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清野君还时不时同他们说话,宿师弟可是伏宵君最青睐的一位弟子,想必€€€€”
宿淮双突然冷声道:“何师兄。”
听他语气,似乎因为被开了这样的玩笑,隐隐有些不高兴。何妨很给面子地住了嘴,心中困惑道:自己这位师弟,竟无龙阳之好么?以前看他盯着伏宵君的眼神,还以为有那方面的意思。说到底只是单纯仰慕吗?
没想明白这茬,他从子赦手底下挣脱出来,摇了摇扇子心有余悸道:“不说了,不说了,是我失言,师弟勿怪。只是看气氛紧张,开个小小的玩笑。”又收敛笑容,问道:“师弟,你的伤怎么样了?”
宿淮双道:“好了不少。银清师姐给了我一瓶丹药。”
听见这个,银清有些不自然地撇过头去,道:“那是我在师尊的药房里头偷偷拿的……”她紧抿着唇,似乎在心中祈祷重月不要发现。
子赦满面寒霜道:“那人一定还在思过崖,就算把这片地方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渊谷的杂碎明面上缺席九门会武,实际上借着传送阵偷偷潜进上清宗,实在卑鄙!上清宗岂是他想进就能进的?”
“子赦,不要学末阳君的语气说话啊。”何妨道,“思过崖这么大,又不好下阵法,我们翻了这么多天,才堪堪把喽€€翻完呢。”
子赦道:“今夜我不回落墟峰,就守在这里。那人进来,或许是想对那道裂缝做手脚,我蹲守一夜,或许能有收获。”
银清思忖片刻后,道:“未尝不可。我稍后向师尊请示,也留在这儿。”
何妨咋舌道:“你们真有干劲啊。照我说,这么蹲着未必能出结果。底下有人,咱们终究不好动手,不如先和末阳君说一说,先将崖底的同门们带出去……”
江泫越听,心情越是凝重。
这几位亲传弟子,对于思过崖底的情况,似乎十分了解。既知道那道裂缝,似乎也知晓渊谷背后关联之物。已然知道夔听的存在,行走在它头顶数寸的土地上,却言谈如旧,毫无畏惧之心,仿佛早已习以为常。
这让江泫产生一种不好的想法,仿佛这些亲传弟子不单只是亲传弟子。
然而宿淮双走在其中,神情同样不显异色。他很少参与他们的讨论,但听得出来有在认真听。众人说要留下来的时候,都记得他说要早些回去,默契地没有问他。
何妨道:“我记得我峰上有一本闲书,里头记载了一道言灵阵法,似乎是九州之外传来的。我还没有用过,如果思过崖底下没人了我正好试试……”
宿淮双却道:“不管用。”
何妨道:“为何?”
宿淮双道:“他死不了。我受伤那日,已经削断了他的脖子。离开的时候,他又将头接回去了。”
子赦皱眉道:“什么怪物?”
讲到这里,江泫心中骤然明悟了。渊谷、杀不死,这两个关键词联系起来,只能指向一个人€€€€元烨。又是元烨。
此人身体里头装着夔听的残魂,四处拱火作恶,偏生又杀不死,头疼程度不是一分两分。但若真要说起来,现在的宿淮双一剑就能解决他;真正棘手的,是他体内不死不灭、非身负神格之人出手便无法净除的妖神。
但依照那日长尧和夔听的谈话,如今的九洲,已经不能再飞升了。乍一看像死局,但系统既然给了自己一条解开夔听锁的支线,一定有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破局之法。越想越觉得,不能一直留在上清宗,得出苍梧山看看。
思及此,忽然察觉西北角隐有熟悉的妖气。这波动江泫可太熟悉了,浑身的羽毛一炸,猛地从宿淮双掌心凝聚的灵力之中扑走,身疾如电,向着思过崖的西北方掠去。
宿淮双没想到他能从灵力之中挣脱,愕然道:“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