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78章

“首徒大人熟悉这里,老奴便不跟着了。”管事躬身道,“只是请不要去细柳堂。少爷和小姐们在那里学习,一贯是不许别人去打扰的。”

细柳堂,是风氏子弟接受教习的地方。宿淮双无意在这种地方乱逛,也没打算给风齐什么好脸,漠然不作答,拾起茶盏撇开茶叶,低头啜饮一口。只喝了一口,他便将茶盏放下了,心中觉得和江泫亲手烹的茶相比实在差得太远。

这边的人在心不在焉地等,那边的江泫进了别苑,只感觉自己进了一处秘境。别苑地下有阵法,竹丛草台亭阁,都能按照主人的意志随意移动,现下所有的障碍在江泫面前分开,石台上浮汇成一路,引着江泫向烟云缭绕的深处而去。

江泫心道:“就是这种。见面排场也是要足的,总之不能自己亲自去迎,需得叫个什么东西出来凸显一番自己的神通,才愿意现出真容……”

走进别苑深处,见到一处别致的四角小亭。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盘坐亭中,一旁立着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年,生了一双湖绿色的眼睛,眼色要稍浅些,瞳底落印连贯,汇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形。

不知为何,江泫觉得这双眼睛的颜色有些熟悉。少年听见脚步声,立刻回头示礼,从亭中出来,恭顺地为他引路。

“尊座请。”少年道,“恭候多时。”

江泫进了小亭,坐在小几的另一方,风氏家主的对面。家主名为风€€,观相貌,已至耄耋之年,貌衰相老,双掌干瘦,一身行头却打理得一丝不苟。头发已经花白,用发冠严谨细致地束好,穿着带风氏家纹的锦纹袍,阖目静坐,气势凛然,如同镇在风氏顶上巍然不动的泰山。

风€€道:“阿遥,奉茶。”

风遥恭敬道:“是,家主。”

茶盏摆到自己面前,江泫的视线落到忙碌的少年身上,心知能侍奉在家主身侧,在风氏内部地位一定不一般。观他动作十分熟练,将风€€的习惯了解得清清楚楚,想必已经不是第一天在风€€身边了,而是惯常受他喜爱的小辈。

少年注意到他的视线,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温顺清丽的面容,恭声道:“风遥退下了。若有什么吩咐,请家主和尊座敲一敲桌边。”

听见这个名字,江泫的视线微微一转,立刻明白过来之前熟悉感的来源。

风遥……风杳。宿淮双的母亲风杳,眼睛不也是湖绿色么?只是颜色要比风遥更深、更纯粹,瞳中印像是点点银星,独特至极、美丽至极、纯洁至极,乃是风氏之中最为出挑、最让人见之难忘的一双眼睛。

看风遥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想必这个名字也是风€€亲自取的。因着有这么一双和风杳颜色相像的眼睛,得到殊荣被家主带在身边,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片刻遐思过后,江泫回过了神。毕竟这次登门拜访是为了什么,他还没忘,低头抿了一口茶水,正思索怎么开口,却听对面风€€道:“两个孙儿在上清宗,有劳伏宵君照顾。早先听闻风€€对伏宵君出言不逊,还请尊座谅解小儿轻狂。”

此言一出,江泫倒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人在上清宗出了事,本就是他理亏,且灵命牌有异,风€€不可能不知道。然而他现在同江泫坐在这里交谈,竟跟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担忧风定与风€€的处境,反而叫他不要计较风€€的出言不逊,总之要先把礼数做齐。

江泫一向不喜这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心中感到不妙,总觉得要被开刀,将茶盏一搁,开门见山道:“此次登门拜访,正是为风定和风€€。想必风主已察觉到灵命牌的异样,风定兄妹在上清宗出此意外,上清宗定然会负起责任。”

风€€神色微动,慢慢睁开了眼睛。他已经很老了,睫毛也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然而灰白眼睫之下,忽现一双锋利的金色眼瞳,瞳印如纵笔之下铁画银钩,锐利逼人,不可直视。江泫不过看了一眼,便感到一股内里被窥探的恶寒。

但这中恶寒是轻微的,对视得越久,它对江泫的影响就越浅。到了最后,几近于无。

片刻之后,风€€眼中的审视褪去,浮现些许在江泫意料之外的敬服之意。他缓缓道:“只是两个不成器的孩子,不值得伏宵君亲自出山。犯了错,任凭上清宗处置。”

“……”江泫道,“家主可看过他们的灵命牌?”

风€€道:“未曾得空。”

竟然没看。

江泫这下确定了,风€€真的没把那两兄妹放在心上。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语气没有丝毫波动,用的形容词是“不成器”,风定几日前离家至今未归,连昭示生死的灵命牌都未去看过一次,现在江泫提起,才让亭外的风遥前去查看。

半盏茶后,风遥回来了,在亭外道:“家主,尊座。少主和小姐的灵命牌灵光黯淡,是失魂之兆。”

闻言,江泫又注意到一个细节。

是死或是失魂,原来是能从灵命牌上看见的。早先便听闻这一代的风氏的小辈都天资平庸,只有一个风定独挑大梁,从未听说过什么风遥;可风定到了上清宗,脱口便说风€€死了,而后才发觉是失魂,而非死亡。风遥一眼能看出来的事情,风定不曾发觉,再加上风€€对风定风遥二人的态度差别,总觉得日后究竟由谁继承一事,还要打个问号。

但这些就不是江泫能管的事情了,他千里迢迢来一趟玉川,只是前来知会一声,知会完了,立刻就走。因此此刻,他简短地向风€€叙述了一下宗内发生的事情,言明渊谷趁九门会武之时偷偷潜入作乱,表示自己会亲自出马将风定风€€的元神寻回来。

风€€道:“依伏宵君所说,那渊谷恶徒做了伪装?”

江泫道:“确是如此。但若说伪装,倒也不算。只是一个分/身。”

风€€道:“不必找了。”

江泫微微一愣。对面从见面以来一直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风氏家主第一次冷下脸来,肃声道:“连奸人的伪装都无法识破,枉为风氏族人,更枉为老夫的孙儿,丢尽了风氏的脸。便让他们的元神漂泊在外,以作捶打。”

他说两人丢脸,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玉川自古多鬼物,起初正是为了辨识出藏在活人中的鬼祟,才创下了瞳术。因此,一眼辨明本质、一眼断其真假,应当是每位风氏族人的基本功。

然而江泫又不免觉得,如此处置,实在是过于严苛。风定没能辨识出来,未必没有急昏了头的缘故,好歹是自己亲生的孙子孙女,失魂在外,竟因这么一个理由被他放弃,若真要说,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但他想了也就想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再者他面上向来毫无波澜,外人窥探不出他的心思,也无从得知他的意见。风€€复又将双目阖上,逼人的威势敛去不少,变成了高高在上的漠然。

这便是他的态度了。

既然如此,江泫也没什么好多说的。风氏救不救和上清宗救不救是两码事,他们还是得赶紧将风定和风€€的元神找回来,至于回了风氏以后如何,就不是上清宗能操心的事情了。

谈话结束,江泫婉拒了风€€留客的想法,照例由浮石引路,一路往别苑外头走。临行之前,风遥低声致歉道:“请尊座见谅……家主腿脚不便,风遥需留下看顾,不能送行。尊座沿浮石一路向南,便是别苑出口。”

江泫颔首,踏上浮石。走出一段距离,他听见云烟里极轻的低语声。

风€€道:“宿淮双,他怎么不来见老夫?”

风遥道:“伏宵君让宿公子留在外面了。”

沉默半晌。

江泫踩着浮石走到别苑门口,最后听见一声轻轻的叹息。

风齐就在别苑外头等着,见到江泫出来,老老实实地躬身低头,几乎快将身体都弯折成两半了。方才过来的时候看了一路,风氏的家仆好像一贯如此,见了主人或贵客须得卑躬屈膝、遵循礼数,不可抬头直视、脏污人眼。

江泫的眉尖微微一皱,道:“不必如此,直起身来。淮双呢?”

听他如此发话,风齐将身体微微抬起来一点,也只有一点,恭敬谨慎地回答道:“首徒大人在正堂之中等您。”

江泫没让他再跟着,让他给自己指了个方向以后,自己向着正堂走去。风府占地面积极大,统共占去了玉城的五分之一,主府副院加在一起,快赶上苍梧山主山的面积了。

好处也有,不好之处也有。其中一个,就是容易迷路。然而江泫找路的功夫一如往常稳定发挥,虽然会走错方向,但总归是能找到的,只是途中路过一片池塘,见池边围着一圈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脚步微微一顿。

这些都是风氏的孩子,从衣着上头能看出来,是分家的孩子。个个面上带笑,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推来挤去,都想和中间那位多说几句话。只是,都不是什么好话。

远远的,有一位声音尖尖的圆脸少女道:“淮双哥哥这柄剑,是真剑还是假剑啊?要不拔出来让我们看一看?”

另一人半真半假地斥道:“还用说吗,肯定是真的!他现在是上清宗一位尊座的首徒,可风光啦!”

“首徒?”旁边的一位少年作惊讶态,道:“到底是风氏的人,你往上清宗跑什么?我听说上清宗进去就下不来,对待弟子十分严苛。你在上清宗学了些什么?变成木头人了吗?一句话也不说。”

“那位尊座可知道他是风氏的?从未听说过九门弟子往上清宗跑的道理……”

旁边的人大声笑道:“长着这么一双眼睛,不往上清宗跑又该去哪?难不成留在风氏学习瞳术不成?只怕将老师盯出两个洞都学不会!”

众人爆发一阵哄笑。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讥讽喧嚷,宿淮双抱着手臂,视线淡淡地落在涟漪晃荡的水面,似乎一个字也未听见。背后送生的剑穗平静地低垂着,红穗之上的玉佩散着莹润的光泽。

江泫驻足片刻,眉头皱得更紧,心道:乌烟瘴气。九门之一的风氏,竟是这样教养小辈的?

然而他又隐隐知道,或许不是教养问题,只是他们天生排外。宿淮双向来不在他们的圈子里,从小欺凌惯了,一向不放在眼中,如今再回了府,任其变化如何之大,也不会被他们看见,更不会被他们认可。见了长辈、见了客人,他们便又是另一幅模样。若江泫此时走出去,立刻便能知晓。

但江泫不太想就这么走出去。他若是就这么出去干涉,事情就变了味道,但若不出去,又总觉得心中闷了一股气。

他如今已不是风家人,还要被这么讥讽,以前在风氏的时候处境有多难过可想而知!

然而宿淮双自始至终抱着手臂,站在这堆尖声碎语之中,丝毫不为所动。他是不是真的不为所动,江泫心中再清楚不过。旁边围着的这群小崽子,从小嚣张到大,以至于那次在遏月府中,江泫踏入幻境去找宿淮双灵魂的时候,许多碎片里都有这样事件的缩影。

他们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便能让幼年初至风府的宿淮双心惊胆战、彻夜难眠。言语是他们口中的尖刀,刀刀见骨次次剜人心,并不是说宿淮双长大了,这些对他便不见效了;只是因为他长大了,变得更能忍了,面对这样的处境,神情也能一派云淡风轻。

同样的,江泫注意到一件事。

宿淮双恨风氏,这毋庸置疑。认为风氏是个代代相传的腐臭牢笼、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足,更别说回去,这也千真万确。然而面对风氏的人时,无论是出于不给自己添麻烦的考虑、还是出于别的心思,他的态度之中总有几分忍让在。

仿佛在心中给自己划下一根线,自己对自己说:等他们踩上这根线了,再动手不迟。但若他们在这条线之外狂舞,他就有些不知道怎么办。

就比如这堆人群魔乱舞地围着他好一会儿,惮于他的身份没人敢真的推搡磕碰他,他便不理不睬;可时间久了,总有些胆大手贱的,伸手去拽他背后送生的剑穗。

快要拽到的时候,那利剑立刻出鞘三分,刃上寒光一闪,将周围乱舞的魔人吓退了一圈。退开以后,又察觉到这是在自己家里,给这人天大的胆子他也不能在这里对着风氏的人拔剑,当即喝道:“干什么?你想对我们拔剑是吗?!”

送生卡在剑鞘之中,剑柄被少年牢牢地握在手里,却没有再出鞘了。宿淮双满面寒霜地俯视他们,神色眼神阴戾至极,江泫却看出来,现在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能怎么办!

江泫在心中骂了一句,用灵力在自己的额上、左脸和右脸上迅速抹了三道。这三道抹下去以后,他的身形、相貌骤然一变,成了一个长相平平、身高矮矮的陌生少年。

紧接着,江泫几步从树后绕出来,猛地扑上,揪住想抓他剑穗那名少年的领子,提拳便打。

“嗷!!!!”

那少年受了一拳,立刻惨叫一声,晕头转向地跪倒在地,向口鼻处一抹,摸了一手鲜红的鼻血,傻了眼了,仰头嗷嗷大哭。

旁边的少年少女乱作一团,有尖叫的、有愤怒声讨的,有扑上前去查看那少年状况的,惊声道:“表哥!!你怎么样!!!”

没怎么样。江泫心道,打飞了他一颗牙。

一人站起来,愤怒地谴责他:“你是哪里出来的小毛贼!知道你刚刚打了什么人吗?!”

江泫道:“谁管他是谁!”

紧接着,对着那愤声谴责的少年也是一拳。少年喉中咕的一声,睁大眼睛鼻血狂飙,鼻青脸肿地倒飞出去砸进荷花池里,巨响之后,溅起一大片水花,靠得近的少女被淋成了落汤鸡,花容失色,转头就想跑。

江泫看得分明,方才就是她捂这嘴笑得最欢,声音之难听,活像用绣花针磨镜子,听得人一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见他要跑,江泫快步追上去,对着她的后背就是飞起一脚,将人也踹进了池子里头。

她就没那么幸运了,不会游泳,在不深不浅的池水里头拼了命地扑腾。江泫心道:蠢材。灵力都忘了用么?

旁边一名少年惨叫道:“芊芊!!”

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扑下水去救美去了。只是下了水才在岸边冒出头,又被江泫一脚踩在头顶狠狠地按了下去,呛水呛得直翻白眼。

从来没人敢在风府里头做出如此惊天壮举,草坪之上顿时乱作一团。宿淮双起先异常警惕,见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心中又有些困惑。然而越看他利索的拳脚动作、越看他冷眼睨人的微末表情,就越是熟悉,在他抬脚踩那救美未遂之人时,宿淮双猛地将他认出来了。

师尊!!

他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去拉架。然而拉架要叫人,江泫这时候时改了面貌身形出来的,看着像个平平无奇普通人,年岁与自己相差无几,便不能称作师尊,也不能叫公子。

一想到平常仙风道骨的江泫此时混在人堆里头揪着人的领子往人脸上招呼,宿淮双心下狂跳,觉得异常炸裂、异常惊世骇俗,脑海中只想着要阻止江泫,方才阴霾笼罩的心情全被他丢去了一边,脱口便道:“阿泫!!!”

听见这一声,江泫手下的动作一顿,怔愣地回过头。

旁边一名少年都快崩溃了,大声道:“你俩果然认识!!宿淮双,你快让他住手,再这样下去,你俩都没好果子吃!!还有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你打的是谁啊!”

此言一出,江泫又一下扭头向他,道:“打的就是你!”一拳呼出,又一条人影倒飞进水池里头。

至此,周围的好事子弟跑的跑、散的散,还有些怒火上头的,取了随身的灵剑就向江泫劈来,但还未靠近他的身体,就被震成了齑粉。那人握着空空的剑柄,立刻意识到江泫的身份不一般,想开瞳术看看他的真身,宿淮双却没有给他机会,狠狠一脚将人搂进荷花池里头,伴随着清脆的肋骨断裂声道:“你敢伤他!!”

草坪上被两人清扫了个干净。水池里一堆死命扑腾的弟子,有些好不容易扑到岸边,又被江泫抬脚踢了回去。等到踹舒服了、听见那边守卫奔来的声音了,江泫抓住宿淮双的手腕,两人扭头狂奔、夺路而逃,一路逃到了风府之内一个僻静的小角落,脚下一绊双双扑地,江泫扑在一张肉垫上头,被一双手臂死死抱住。

耳边全是激烈得快要震破胸膛的心跳声,好一会儿,江泫才勉强从中分辨出几缕笑声。慢慢的,这笑声越来越明朗,宿淮双抱着江泫倒在草坪上头,乌发散了一地,头一次这么肆意地放声大笑起来。

第92章 隔岸观火10

从初次见面到现在, 这么多年了,江泫什么时候听见宿淮双这么畅快地大声笑过?仿佛遇见了这辈子最有趣、最能让他开心的事,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偏生他笑也就算了, 还忘了松开手臂,反而收得越来越紧, 江泫的脸贴着他的胸膛, 被震得也有点想笑。

但他是打人的那个,姑且将笑意压了下去。想了想, 还是纵容少年抱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宿淮双的肩膀道:“好了……不要笑了。”

宿淮双抿着唇, 好一会儿才将笑意压下去, 道:“师尊好拳法。”

江泫道:“是在教你怎么做。下次碰上这样的, 提拳往他脸上招呼便是。若有人问, 就报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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