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枝叶这样浓密, 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江泫想。
然而他想象了一下宿淮双从灌木丛中走出来,和江氏弟子打过招呼, 随后往树上叫了一句“师尊”的场景, 立刻觉得有些心悸。
平心而论, 江泫是不想在外头被江氏的弟子认出来的。自从在客居之外听见江明衍的声音之后, 江泫回去仔细回想,总觉得无论是语气还是说话的语调,都和前世非常相似。那时江明衍说话的语调和语气江泫都太熟悉了,一想到回来的不止他一个, 心中就有些发冷。
因而,虽然江明衍此时并不在这里,虽然知道江明衍还没认出他,但江泫心底莫名总有一个声音提醒道:要杜绝风险, 要尽量减少交集。若被江明衍认出来了, 又是一桩不得了的大麻烦。
而树下的江时砚还在等他回答,江泫扶着树干,片刻迟疑后, 从高高的树枝上头跳了下去。
江时砚忽见树上落下一个轻飘飘的青影,立刻带上清消避开了, 握着剑面露戒备之色。哪知他刚刚躲开,就有一道影子用比他更快的速度闪至树下,张开双臂接住了树上落下来的影子,正是藏在灌木后的宿淮双。
原本见江泫掉下来,他不假思索地上前去接,只是刚刚一接到,宿淮双就愣住了。
无他,从树下跳下来的江泫又换了一张脸。这张脸也十分的平平无奇,扔进人堆里头,绝对一眼都看不见。身高也缩水了,看着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原本身形就很清瘦,缩水以后更瘦,宿淮双心惊胆战地将手臂松开了些,生怕一用力把他给抱散了。
江泫倒是没什么感觉,换了一张脸下来,自在无比。现在的他,无论是身高还是长相,抑或是年龄,都与原本的伏宵君半点不沾边,除了宿淮双,不会有人认得出来他。只是他原本是要踩地面的,下头突然窜出来一个宿淮双,有些猝不及防,额头在他肩膀上狠狠地磕了一下。
旁边一个声音微喜道:“宿公子!”
江泫示意宿淮双松开手臂,双脚姑且踩上了地面。他总觉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方才在树上,枝叶掩映,不曾看清树下人的面容,此刻落地回头一瞧,心中忽然明悟了。
江时砚。
上次在上清宗时,他双目未明,虽然知道江时砚在,却没能看见。这次相遇虽是意料之外,但在此地看见颇为相熟的故人容颜,江泫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怔。
这个时候的江时砚还很年轻,双眸清亮,有少年气。他从前与宿淮双打过一场,输得心服口服,对宿淮双颇为敬佩,在此地意外相遇,显得很高兴,道:“宿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见江泫与宿淮双相识,又将清消收回剑鞘里头。
宿淮双简短地道:“出门办事。”
这就是不方便透露的意思。江时砚明悟,也不再多问,转而道:“这位是?”
宿淮双还未回答,江子琢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凑了过来,道:“宿公子好,伏宵君来没来?”
江泫仔细看了他一眼,从脑海里翻了一圈,翻出了对此人的印象。前世江时砚来汇报公务的时候,江子琢偶尔会跟在他身边一起过来。过来的时候总是闷声不吭、一言不发,看上去颇为老实,但往往会在出乎意料的地方语出惊人。
在世外似乎有一位偶像,但是连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现在看他盯着宿淮双的热切眼神,多半是上清宗那位真正的伏宵君。宿淮双却想起来,上次在九仙台上江时砚说家里有几个仰慕伏宵君的小辈,明白这次像是遇到了其中之一,不动声色地往江泫前头一挡,道:“师尊在宗内。”
江子琢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垂着头“哦”了一声,有些萎靡地走开了。
宿淮双又道:“这位是……阿泫。他是我的……我的……”
他明白江泫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因此选择了用化名。然而短短几个字,他说得磕磕巴巴的,全然不流利,江泫从他背后站出来,镇定地道:“江泫,散修。同路的道友。”
一听这个名字,在场的江氏弟子都睁大了眼睛。他们似乎都想围上来,但顾及礼数只是靠近了一些,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你……你叫什么?”
“我没听错吧?”
“没听错。他说他叫……”
“江泫。”他又重复了一次,道:“怎么了吗?”
江时砚是最先回过神来的,露出一个十分礼貌的微笑,道:“没有,没有。只是我家有一个和你同名同姓的人,所以大家都比较惊讶。听宿公子叫你……阿泫。我可以也这么称呼你吗?”
江泫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江时砚道:“阿泫和宿公子要去哪里?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在这儿歇息一会儿?”
因为江泫伪装出来的年龄比江时砚小好几岁,所以他同自己说话的时候,微微弯着腰,语气也温柔得像在逗小孩儿。江泫对现在的身体还没习惯,正在想该怎么回答合适,忽然,宿淮双挤进中间来将他们隔开,道:“江公子。我有话和他说。”
江时砚了然,挥散一堆围在旁边的江氏弟子,给江泫和宿淮双留出了说话的空间。宿淮双猛地抓住了江泫的手,拉着他向树后头走,两人藏在灌木后头,还下了一个静音咒。
确定声音和身形不会被人听到看到之后,宿淮双弯腰蹲在江泫面前,眼睛难得睁得很大,道:“……师尊。你怎么又……”
被他这样盯着,江泫原本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忽然微窘了起来。这窘迫来得毫无根源,他甚至想伸手去捂住宿淮双的眼睛,只是强行按捺住了,轻咳一声,摆出严肃的神情道:“这都是意外。”
宿淮双目光紧紧盯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紧张,道:“什么意外?”
看他这样的神情,江泫忽然觉得有点编不下去。他叹了口气,道:“你……你站起来。我和江氏有些渊源,不能在外头被他们认出来。”
他说什么,宿淮双都信。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怎么解释全凭江泫心意,只要是他说的话,宿淮双总是会信的。现下他也信了,盯着江泫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师尊方不方便告诉我?不方便的话,就什么都不用说。”
见他如此神情,江泫心中莫名觉得有点发热,又有些愧疚。但不能说的事情,再怎么也不能说,也就是同时,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怕看见宿淮双失望的神情。但最终还是垂下眼帘,将手掌轻轻放在宿淮双头上摸了摸,语气有点艰涩,道:“抱歉,这个不能告诉你。”
宿淮双的头发,用江泫给他那根发带束了个低马尾。连日赶路,有几缕碎发松散地垂在颊边,将他眉眼之中的锋锐之意化去三分,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谁时,平添几分沉默而柔和的暖意。听见江泫这么说,他没有丝毫异议,点点头道:“好。那我们现在快走。”
他这个态度,让江泫心中异样的情绪更甚。然而,听到后头一句,江泫有些愕然道:“走?”
宿淮双道:“师尊不能被他们认出来,那我们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跟他们一起。”
言罢立刻站起身来,抬手要去解一边放好的静音咒。江泫道:“等等!”又去拽他的袖子,让他的手停下来。
宿淮双老老实实地让他抓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敢回头看他,脸上神色也有点不自然。江泫猜测他是不习惯现在自己的样子,道:“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宿淮双只好将脸转过来,犹犹豫豫地抬起眼睛看他。看了一眼,就垂下眼睛,悄悄瞟了一眼江泫抓着他袖子的手。江泫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意识到自己拽着他的袖子,顿了顿,面上镇定无比地放开了。
他道:“我们不能走。”
宿淮双道:“为何?”
“林中,有鬼气。白日现形,且级别不低。”江泫道,“须得出手祛除。”
宿淮双略一思索,明白了江泫的意图。
外头那群江氏的弟子出世,或许就是来调查此事的。看他们的样子,在洛岭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了,掌握的情报一定比他们多,与其在林中摸黑行走,浪费大把时间从头开始调查,不如与他们同行,暗中辅助,快速了结此事之后,再启程寻找风氏兄妹的魂魄。
少年道:“好。听师尊的。”
言罢,他探手向自己的乾坤袋里头,取出一柄剑,递给江泫道:“师尊 的剑,落在地上了。”
剑刃寒光粼粼,而剑鞘收在江泫自己这里。想来是那妖兽夺命狂奔之时,长剑未受剑诀召唤,就这么从空中落到地上了。
江泫将长剑接过来,利索地落鞘。按理说,现在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可他却没有撤去静音咒的意思,反而盯着宿淮双,面上复杂之色一闪而逝。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向前走了一步,靠得离宿淮双近了些,道:“有些事情,隐瞒非我本意。许多事情,你问我,我必然知无不言。”
他的声音明明近在咫尺,听起来却很遥远。
“但是,现下有一件事可以告诉你。并且,只告诉你。除你以外,无人知晓。”
宿淮双静静地凝视着他。他漆黑的眼瞳像是一道沉默的港湾,被它们凝视着时,江泫竟然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受到过的心安。他再一次意识到,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长大了。
江泫伸出手,轻柔地将他的碎发拨到耳后,一边慢慢地开口道:“江泫……是我的本名。我本来,就叫江泫。”
他轻轻牵了牵嘴角。
“出门在外的时候,我不是伏宵君。所以下次叫我名字的时候,再自然些吧。”
第95章 隔岸观火13
他们从灌木丛后头出来的时候, 江时砚已经巍然不动地坐回了原位,正在擦拭他的本命剑。看见江泫他们出来,江时砚擦剑的手停了停, 含笑抬起眼睛,道:“阿泫, 宿公子。要不要过来坐?”
江泫脚步顿了一下, 靴尖一转,向江时砚那边走去。宿淮双哪边也没去, 独自寻了个地方坐下,看来是不想打扰他们说话, 江泫把他拉起来, 一块坐到江时砚边上去了。
见此情状, 江时砚的双眼微微一亮, 道:“宿公子和阿泫认识多久了?”
江泫道:“挺久。”
江时砚笑眯眯道:“怪不得。宿公子一贯不像会搭理人的性格,阿泫一拉就动,倒让我有些惊讶。”
闻言,宿淮双一言不发, 却微微将头撇去一边,权当默认了。
江时砚又道:“阿泫今年多少岁啦?”
江泫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道:“十五。”
“还小……”言罢,又想起这个年龄的孩子一贯不喜欢别人说他小,又连忙改口道, “不小, 不小了。”
江泫抬起眼睛看他,对他这样改口稍微有些不解。在他看来,小不小完全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本来就说不上小,难得在外头装一回嫩, 对江时砚方才的说辞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看了他一眼之后,江泫的视线又落回清消剑上。
他踌躇片刻,道:“我能看看你的剑吗?”
他很少提出这种要求,引得宿淮双微微侧目。但江时砚不疑有他,将擦拭剑锋的布绢收好,笑道:“当然可以!”抬手递给了江泫。
江泫现在的身体很矮,接过清消以后粗略一比,剑锋比他的手臂都稍长一些。剑鞘的打磨同样花了大功夫,入手沉甸甸的,手感却不失柔和,没有雕刻杂七杂八的配饰,剑柄上也未配穗,而江泫最想看的清消的剑身,此时就躺在他手心之中,流淌这莹润而灵气馥郁的光泽。
实在是太熟悉了,除了没有剑灵,简直和衔云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一点不一样的,就是这把剑上的血气煞气要比寻常的刀兵淡上许多。江时砚修仁义剑,立誓不妄造杀业,剑下所斩之物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但凡有悔改之意的,他都会留他们一命。再加上江时砚真心爱护,清消被提出剑炉已度过好几年份,仍然如新铸一般粲然生辉。
江泫按捺下抓住剑柄挥两下的举动,看完之后,就将清消递还给了江时砚,由衷赞叹道:“好剑。”
江时砚是爱剑之人,对好剑的热爱程度,已经达到了“痴”的地步。具体表现为逢人便抬出来夸一夸、若有人夸一夸他的剑那他们就是迟来相逢的异姓好兄弟、每天要擦剑无数遍、每晚都抱着本命剑睡觉等等。
寻常在路上走,看见好剑,也会上前请求能否有幸瞻仰一番,现在刚把清消收回剑鞘,就面带微笑地将视线转向了宿淮双。
“宿公子,我能看一看你的剑吗?”
宿淮双似乎略有不解,不知道关注点怎么又突然飘到了自己的剑上,侧头看了眼江泫,发现江泫也在看着他,顿了一下之后,道:“可以。”
说罢,将靠在一旁的佩剑递给江时砚,低声提醒道:“有煞。”
江时砚点了点头,郑重地握住剑柄,将剑锋出鞘三寸。一出鞘,便立刻感受到几分让人骨髓发凉的寒意。送生的剑芒是冷厉的红色,此前在擂台之上一剑将清消的剑芒打得溃散,因此现在虽然剑上未附灵力,江时砚也似乎隐隐看见了红芒缠绕,背脊不自觉变得有些紧绷。
送生送生,剑如其名,剑如其主。
仙门之中鲜少有剑的攻击性如此之重,江时砚凝视片刻,收剑回鞘,面色如常地笑道:“不愧是宿兄的剑。剑锋和清消有些不一样,可是陨铁打造?”
宿淮双道:“是。”
江时砚面露赞叹之色。他又仔仔细细地将剑鞘和剑柄打量了一遍,指尖轻轻抚过剑鞘之上雕刻的暗纹,看到殷红的剑穗的时候,却微微一顿。
“咦……?”
宿淮双道:“剑穗怎么了?”
江泫不动声色地把头转去一边。
江时砚把那块小小的玉坠捧在手心,征得宿淮双的同意以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剑穗拆下来,两根手指捏着玉坠的边缘,将它举起,对准树叶中漏下来的斑驳阳光。玉坠的外壳极薄,里头裹着一汪水、一片艳红的梅花瓣,阳光沉进里头,便如碎金涌动,折出灿烂清澈的光芒。他凝神静气看了许久,似乎看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半晌后才睁大眼睛赞叹道:“……这可真是……宿兄,你这剑穗是从何处得来的?”
宿淮双迟疑片刻,道:“师尊给我的。剑穗怎么了?”
“这个……在下不能说。你若去问你的师尊,也一定没结果,或许等到机缘到的时候,你自己就知道了。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江时砚低头将剑穗重新装了回去,郑重地递还到宿淮双手上,微笑着道:“你的师尊一定非常喜欢你。宿兄和伏宵君的感情真好。”
宿淮双仿佛被猛拍了一下后背,整个人都僵住了。从江泫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半张被碎发遮掩的紧绷的侧脸,还有发间一只红透了的耳垂。是真的红透了,仿佛下一刻就要滴血。他这样绷着坐了一会儿,又将头往旁边偏了一点。
其实江泫自己没多好,但他一贯很绷得住神色,面上看不出丝毫异常。他最清楚坠子里头是什么,原本给的时候没想这么多,然而此时从江时砚口中说出来,仿佛就带上了一种别的意味。
要是以前宿淮双来问,他或许能够坦坦荡荡地说出来。但江时砚这么说了以后,他忽然觉得,如果宿淮双现在来问,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于是在心中默默祈祷道:别问了,淮双。给你的师尊留两分薄面吧。
宿淮双仿佛真的听到了他的祈祷,从树下站起来道:“我走开一下。”紧接着,一个人跑进林子里头去了。
江时砚对他的心情心领神会,点评道:“宿兄的脸皮真薄。喜欢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为什么会不好意思呢?就像在下喜欢清消,向来坦坦荡荡。”
江泫默然片刻,心道:不,恐怕你领会的喜欢和寻常人不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