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很谨慎,提问时双目盯着人脸, 逐字逐句、轻言细语。严格来说,虽然要素有些多, 但这句话是可以被合作一个问题的, 理当不会被石脸驳回。
果然, 石脸静静地凝视着他, 道:“不会。没有人会死。”
江泫一直提起的心蓦地一松。还好,还好,这石脸虽然有些诡异,但江泫莫名觉得, 它站在他这一方,它不会骗他。道了谢正想转身离去,却听石脸在他身后道:“注意脚下。”
江泫微微一怔。
江子琢道:“注意脚下?脚下有什么?”他的神色看起来颇为不解,甚至抬起靴子翻过来看了看, 只有方才在路上沾上的污泥。他嘟囔道:“脚下什么都没有嘛。”
江泫道:“先不管。我们需得去城中一探。”
拜别了石脸, 见它重新缩回门缝之中,江泫和江子琢向着襄城中心而去。之前还未到城门之时,江泫远眺过, 在城中心似乎有一处气派宽阔的府邸,趁着现在天色还早, 他准备去确认一下那是不是襄陵崔氏的住地。
虽说一般仙门世家的府邸都落在清幽之处,但像玉川风氏那样盘踞一城的也不在少数。再加上襄陵崔氏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家,江泫摸不准此氏族的脾性,于是打算去城中碰碰运气。如若不是,便去找找那位潋潋口中“少爷”的线索。
从襄城外围走到城中,并没有花费他们多少时间。途中又碰见那位为他们指路的老者,他仍然如同之前见面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院中,像是一截被虫蛀空了的朽木。
只是看见江泫他们路过时,这截朽木凭借恶意短暂地回春了,步履蹒跚地走到路边,破口大骂道:“臭崽子!没娘养的!去城门看见什么了?大白天的在街上晃,非要去城门,走不死你!迟早有东西来,把你们腿抓断,肉扯烂,叫你们在街上走!”
江泫顿住脚步,心中忽然升起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能在街上走?
一般来说,在幻境之中,发生些不合常理的事情很正常。毕竟再强大的幻境在创造者手中也不过是玩具而已,其中天候、地理、规则,想怎么捏造怎么捏造,幻境主人不许人上街,那么就没有人会上街。
只是江泫原以为大街上没有行人是幻境主人制定的法则,现在看来,似乎这些活人本身也在恐惧着什么。因为恐惧,宁肯足不出户,永远待在自己破旧的屋舍里头。
是因为路边的遗体吗?还是在恐惧别的什么?
思忖片刻,江泫拍了拍江子琢的肩膀,靠近他低声道:“你去和他说说话,将他引出来。”
江子琢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听话地上前了。江泫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戏€€€€将这种任务交给江子琢,他很放心。
穿着一身破烂软袍的江子琢顶着老者的破口大骂走上前去,冲着他扬了扬手臂。那老者一吓,攻势更猛,走到围栏前唾沫横飞地大骂:“怎么,小*崽子想打人?有本事你进来!你半只脚敢走进来,我就€€€€”
江子琢又抬起了另一只胳膊。他甚至将袖子挽起来搭到肩膀上头,做了一个比划身材的姿势,又在老者的围栏前走来走去,绕了好几圈。
这下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表达什么了:我没有问题哦。我出去走了好几圈了,没什么东西找我。我胳膊腿都好好的,不像你,出都不敢出来。
老者看得脸色铁青。江子琢一看火候不够,使出了在凡间学来的绝技。此乃他出世历练以来在田间地头费心观摩的、使无数父母大怒不止头疼不已的绝技,出自世间无数熊孩子之手,无比轻蔑、无比挑衅,将院内老者激得勃然大怒。只是不论他再怎么愤怒、气得团团转,仍然不敢出门一步,仿佛不能出去已经成为了刻在他生命之中的准则。
江泫道:“回来吧。”
江子琢立刻收了手,走到江泫身边,道:“有什么发现?”
两人忽视掉方才的目标,继续向城中走。一边走,江泫一边道:“街上有东西。”
这个江子琢是知道的,街上到处都是人的遗体。他也知道这是一处幻境,原本觉得有些怵人,知道这些都是幻象以后立刻安定了许多。现在江泫这样一说,他本来迈得流畅无比的步伐隐隐变得迟疑起来。
“有……有什么?”
就在这时,两人抬脚,无知无觉地迈过一条线。过了这条线后,四周的景色骤然一变,原本空荡无人、遍布遗体的街道变得极其整洁。街上彩灯高悬、行人如织,街边店铺摊贩绵延不断、应接不暇,往来有才子佳人、有半百妇人、有垂髫小儿,生机勃勃、繁华无比。
再回头一看,方才来时的路上也大变了一番,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样了。
江子琢初见这诡异的景象,被狠狠一惊,条件反射就要拔剑,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的佩剑被收进乾坤袋里头了。没了佩剑,他心里更是没底,一下被这不知是好是坏的反差吓得不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背后一股一股地往上冒寒气。
他睁大眼睛倒退几步,声音有点发抖:“这、这是……怎么回事……”
江泫心中也不太平静。修士没了灵力、习武之人被封了佩剑,还被封在这样一座怪异无比的鬼城里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难受、更惨淡的境遇了。然而不知为何,惨淡之余,他心底还隐隐烧起一把火苗€€€€
这样诡异到一定程度的“奇”景,能见到的机会可不多。前世在外游历除邪,见到这个等级邪异的经历屈指可数,如同现在一般筹码尽失、且找不到半点破局头绪的情况更是一次没有。这次竟然叫他遇见了,说是不幸,其实又有几分幸运。
他盯着来往的行人,对江子琢道:“咱们运气不错。”
江子琢头皮都快炸了,道:“哪里不错??”
江泫将他带去一边,两人在一处空闲的屋檐下头站好。江子琢脸色隐隐发青,使劲用一只手掐着自己另一只手方才平静些,江泫站在他旁边,示意他仔细观察路边的行人,道:“你看看他们,和平常的人有什么不同?”
江子琢闻言,壮着胆子睁开了眼睛。稍微冷静下来些后,修士异于常人的五感便发挥了作用,江子琢仔细观察了好几位后,顿觉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险些昏厥过去。他再也没办法平静了,晕头转向地抓住江泫的袖子,崩溃道:“这些都是€€€€都是€€€€”
都是鬼。
说是鬼也许不太合适,应当说,都是人的元神。他们在繁华的街上行走,仿佛对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浑然不觉;此地像是一处用来困锁灵魂的、光怪陆离的梦境,和平无比、平和无比,然而在知情人眼中,此处如同炼狱一般可怕,为人带来的,只可能是没顶的恐惧。
到了这一步,再怎么没经验、再怎么学艺不精,但凡是真正入道学习过的修士,都应该明白过来了。
这襄城之中,有两重天地。一重是罪大恶极的生者所在,另一重是至善至美的死者所在。生者困居屋舍之中,便是江泫醒来之后碰见的恶人;死者立于大地之上,便是或倒或立在路边的遗体。
恶人受贫瘠大苦,在恶劣环境中艰难度日,而善人的灵魂被带去了真正繁华、和平、富饶的“襄城”。这是幻境中的另一重幻境,是幻境主人为了安抚善人的灵魂,编织出来的美梦。
江泫和江子琢在路上行走,机缘巧合之下误入第二重,进入了这个“美梦”之中。眼前所见皆是虚假,其实他们仍然还站在空旷萧索的街道中,两眼一抹黑地向前走几步,或许就会踩到哪位逝者的手。
看江子琢似乎
真的快晕过去了,江泫组织了好一会儿的语言,最终还是道:“你……你冷静些。”
刚说完话,他又抿紧了唇。他深知自己笨嘴拙舌不会安慰人的属性,知晓在这种情况下自己说什么都是徒劳,往往还会适得其反,一时有些后悔开口说话。好在江子琢没有跳起来怒骂“怎么可能冷静得下来”,江泫姑且还能继续将镇定的神情维持下去,打开江子琢的乾坤袋、从里头倒出几粒黑乎乎的安神静心的丹药,塞进了对方嘴里。
喂过之后,可算好些了。这也不怪江子琢,看他年纪其实不大,按照栖鸣泽的规矩,应当是第一次出世历练。
栖鸣泽内是没有鬼的,所有江家人死去之后,元神都会重归栖鸣泽的土壤、回到濯神的怀抱,与神共眠。所以,鬼神妖怪,都是在世外才能见到的东西,志怪小说再栖鸣泽一直是非常受欢迎的东西。只是看故事是一回事,自己亲身经历又是另一回事了。
等江子琢冷静下来,江泫才用合适的语气,耐心地同他一道慢慢梳理道:“……所以,淮双,还有其他入了死道的人,会变成躺在路边的遗体。他们的灵魂,就在这道幻境里头。”
江子琢心有余悸道:“所以我们要去找吗?怎么找?这一重幻境里头的东西,我们一个也碰不到,他们好像也看不见我们。”
正是如此,方才他们一番走动,行人也没有投来半点目光。
江泫道:“我们出去,先找到他们的身体。”
一番规划之后,二人便准备动身离开。就在这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热烈鼎沸的人声,街上的人流蓦地开始涌动起来。
第102章 隔岸观火20
这喧哗之声来得突然, 然而喜气洋洋、欢呼不断,江泫原本要离开的脚步不自觉停下了,向着长街那头远眺而去。
平心而论, 这重幻境的繁华程度不输玉城,甚至更胜一筹, 当有“玉京”之称。明明不在幽州, 却有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明明不及玉城之广,却有雕栏画栋、参差人家, 飞檐林立,奇景好景遍处是观。
不论街边张扬的彩绸、门窗之上独特的画刻是出自哪一洲, 也不管行人服饰、口音仿佛由五湖四海汇聚而来, 这幻境恰如一个东拼西凑的美梦, 幻境主人似乎想将一切美好和平的事物都塞进里头, 架出这样一座风格迥异、让人见之难忘的玉京。
渐渐的,江泫的视野尽头冒出了一截金红的轿顶。二息过后,轿子又窜出来一截,见到这轿子, 原本在路上行走的行人都纷纷让开,围观的视线带着真切的祝贺与欣喜。
“祝少爷新婚快乐啊!!”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霎那之间, 激动热烈的情绪如燎原之火一般蔓延。
“新婚快乐啊!!”
“少爷和少奶奶要好好的啊!!!”
“这真是咱们襄城天大的喜事啊!!”
那是顶婚轿, 伴随着热切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是一顶金红相间的软轿,轿顶和方正的底座由纯金打造, 无马车一般归束空间的轿身,只从轿顶垂下数道软红纱帘、以珠帘宝饰作衬, 隐隐能看见其中坐着一位穿着喜福、坐得笔直的人影。
四角挂有金铃,行走之间清灵作响,与清脆的珠帘碰撞声交相呼应,恰逢清风送途,纱幔扬扬,远看好似一团金红的云彩,华贵至极、优美至极。似乎是哪家贵人小姐出嫁,送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江泫对婚轿并无什么兴趣,更在意今日的新郎。
那位驱策鬼潮围城、让众鬼对他死心塌地、让民众为他欢呼不止的“少爷”此时正打马走在最前方,身形笔挺,姿态从容。
看身形,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今日大婚,穿着一身金红流璨的喜服,胸前抱着一朵艳红的绸花;长发由金冠高高束起,缠有色泽明亮的红绫,绫布尾端缀着两枚精心打磨的金饰,骑马走动时,在乌发之中若隐若现。
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这是一位丰神俊朗、世间难寻的好儿郎。然而,独独最重要的面容,被一张黄金面遮得严严实实,两只眼瞳藏在面具里头,恰似沉沉寒星,极具威慑之力。
他就这样坐在马上,默然不语地前行,对于城民的欢呼无动于衷。仿佛天底下都没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事,周身缠绕着格格不入的疏冷,甚至在江泫看来,他还有些心情不佳。
然而这份心情不佳在城民眼中,却变成了大婚之日的羞涩忐忑,纷纷鼓励道:“少爷!!加把劲啊!!!还有好长一段才能到府里呢!!”
“少爷,今日喜酒要多喝一些啊!!”
这正是在接亲途中。不知为何,马上那位新郎的身形,江泫看着总有些许熟悉。
没等他细究这份熟悉感的来源,一旁的江子琢唏嘘道:“进城的人寸步难行,这罪魁祸首竟然在结亲!”
这倒提醒江泫了,他们要赶紧去找宿淮双一众的身体。于是从汹涌的人潮里头退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幻境之中行走,避免脚下不注意踩到哪位逝者的身体。如此闷头行走一阵,身后沸反盈天的喧哗之声逐渐远去,无知无觉跨过不知那一条线后,周围的景色一变,他们重新回到了萧瑟死寂的长街。
一下从热闹繁华的幻境被拉出来,江子琢显得很不习惯,四下张望了一阵,嘟囔道:“这活的什么……还不如不活呢。”
他一向如此心直口快,没什么坏心思。谁知旁边哪个院子里不知有谁听见了,无比愤怒地掷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飞刀,冲着江子琢的后脑勺飞去。江泫习惯性地出手一格,见飞刀继续前行,方才反应过来如今没有灵力,几步上前,用二指将刀势格开,再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条冒血的伤口。
江子琢看见那伤口,心中忽然窜起一阵怒意,想骂又不知如何骂,连是谁掷的刀都没看见,最后在心中猛怪自己,一边想伸手去捧江泫鲜血横流的手。
“对、对不起……”他磕磕巴巴地道歉,又拉出自己的乾坤袋,在里头翻找止血的伤药。
江泫道:“不必。你看。”
江子琢抬头一看,却见江泫手上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愈合了。不仅如此,连淌得满手都是的血迹也在慢慢蒸发,不出半盏茶的时间,挡刀的手已经完好如初。江子琢睁大了眼睛,神色有些震惊道:“这、为什么……”
江泫将手收回来,重新拢进袖中,淡声道:“这是在幻境里。生生死死、悲喜苦乐,都是假象。”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这只是安慰江子琢的话。在这幻境之中走得越久,江泫心中的一个猜测就越发清晰€€€€在这幻境之中,潦倒凄惨的恶人也好、魂至玉京的善人也好,也许都是真实的。有人编织这样两重幻境,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安稳稳地待在城中;他们或许在无意之间,误入了一个不知名的暗局。
多想无益,江泫和江子琢二人分头行动,开始在襄城之中搜索同伴的身体。半天过去,几乎都找齐了,还找到几位同样入了生道的江氏弟子,见了同伴,个个都热泪盈眶。
入死道之人的身体,全部被搬送到了城门口,然而有一点不好的消息是,没有宿淮双的。一行人将襄城上下搜索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宿淮双的身体,眼见江泫神色有些难看,江子琢紧张地安慰道:“没、没事,阿泫,我们再去找找看……”
江泫却忽然起身,道:“你们都守在这里,不要乱走。有人叫你们离开,不要搭话,如果城门上的石脸出来了,也不要理它。一直等到我回来为止。”
一名江氏弟子道:“我陪你去!一个人在这城中走,实在太危险了。”
江泫将视线转向他,见这位少年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他开口之后,包括江子琢在内,好几位少年都提议要同行,但江泫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太适合被人看见,他环顾在场众人,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在栖鸣泽的时候。
那时他是年少有为的少主,是江氏小辈眼里除了家主以外最无所不能的人,有什么问题不敢和家主说的,都往鸣台来,跑到他面前向他求助。江泫犯错被罚的时候,他们也是第一个挡在前头的。
神色微怔之间,他抬起手,约莫是想挨个拍拍这些少年的肩膀,让他们安心。可方才微微抬起手,又意识到了现在自己于他们而言只是同行短短几天的陌生人,此时提议皆是出自良好品行,于是将手收了回去,就此作罢。
“就在这里吧。”他道,“他们的身体,交给你们了。”
离开城门之后,江泫径直去往襄城之中的那座府邸。方才他们搜寻的时候,独独没有去那府中查看。无他,府邸外的路面干净整洁,原本无处不在的逝者,在那座府邸外头一个都瞧不见,府邸内部更是空空如也,无人居住,看起来颇为诡异,应当避开行走。
但整座城都搜完了,唯一遗漏的地方只有那里。站在极有气势的朱门之前,江泫抬头略略一望,见门上挂着一道匾额,上题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崔府。
果然如此前猜测那般,是襄陵崔氏的府邸。府中无人,江泫便自行推门而入。
入目是标准的世家大院,富丽有、华贵有、古朴有、死板亦有。这样的富人居里头差不多什么都有,然而景色入目,乍一看只觉得死气沉沉。许是太久没有住人的缘故,屋宅檐下积了不少灰土,庭院之中遍布杂草,路面都是枯叶,已经差不多荒废了。
江泫进了崔府,从头到尾搜查了个遍,没有找到宿淮双,反而找到了一些奇怪的痕迹。襄陵崔氏的府邸之中,似乎曾发生过什么变故,空旷的后院到各方偏房、别院的路面上头,有不少血迹,已经被灰尘泥泞掩埋得差不多了。
想来也是,能让屋宅荒废成这样,崔氏的人必定已经不在了。只是虽然崔氏不大、也没到为天下众人所晓的地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如同世间一粒再微小不过的浮尘,府邸还被提到幻境中来,未免让人唏嘘。
绕过一处月门,一座宁静肃穆的建筑出现在江泫面前。他站在门上疯涨的藤萝下凝望片刻,见堂中雕花门扇大开,堂内摆着一排排了无生气的牌位,似乎是襄陵崔氏的祠堂。在府中搜查便也算了,私自往别人祠堂中跑,是十分失礼的行为。再者祠堂不大,看起来并非是能藏人的地方,便转头准备离开。
然而,正在此时,江泫的耳边传来一丝微弱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