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响动引着他瞬间回过头去,目光锁定了死气沉沉的祠堂。片刻后,他抬脚走了过去。
祠堂不大,在外头看是什么样,在里头看就是什么样。供桌上的香炉已经相当旧了,四方架子上的蜡烛也早已凝干,地上、牌位上,全部都是落灰。崔氏生变之后,便没有人再来打扫过了。
他在堂内查看了一圈,途经某处角落时,脚步忽然一顿,侧身屈指轻轻敲了敲墙壁。木制,中空,是一处暗门,里头别有洞天。意识到了这一点,江泫猛地退后几步,视线迅速在堂内梭巡一圈,寻找开门的机关。
无果。
正在他凝眉思索之际,那处暗门之后又传来异样的响动。江泫回过头,只见一团铁色的石浆慢慢从暗门急不可察的小缝隙之中挤出来,汇成一张陌生的石脸。
比起城门上的那张,这张石脸的精细度明显更高,能看出清晰的五官。面上的细纹都清晰可见。这张石脸是位不苟言笑的中年人,自显现开始,就一直用漠然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江泫。不知为何,虽然它只有两颗没有瞳仁的眼珠,但这两只眼睛注视着谁的时候,总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由于灵力被封,这样阴森的感受越发明显,连带着空气的温度似乎都低了不少。江泫站在原地不动,手指在袖中慢慢收紧,预备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所幸,那石脸只是想打量他。等它看够了、看出它想看到的了,面上才慢慢浮现一抹诡笑,道:“你可知晓,门后是什么地方?”
在这不大不小、还大开着正门的祠堂里头,这张石脸说起话来竟像是有回音一般,肃穆沉厚、又诡谲无比。
江泫不为所动,谨慎地道:“什么地方?”
石脸答道:“神的灵地。”
江泫道:“什么神?”
石脸却不再答话了。它两只眼睛上下盯着江泫,道:“要想进去,须得用一样东西交换。现在告诉我,你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是什么?”
“引以为傲的东西?”江泫道,“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哦?”石脸的眼睛微微张大了三分,道:“请问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从这石脸浮现开始,江泫和宿淮双之间那道仿佛被什么东西切断了一般的连结,骤然清晰起来。并且,时间越久,越明显,仿佛有一道刺耳的铜铃在他耳边摇响,一刻不停地告诉他:在后面。宿淮双就在后面。
江泫面色如常地道:“我正在找。你有什么头绪吗?”
石脸皱眉道:“你要找的人,我怎么会有€€€€”
猝不及防之间,面前穿着一身破布衣的青年以迅如雷霆的速度抬起脚,向着石脸的面门踹来。石脸骤然一惊,条件反射要向门后躲去,下一刻,一声巨响在祠堂之内响起,伴随着断裂的木块、飞溅的碎屑,石脸从门上掉落,以脸扑地,额头上磕出一道裂痕。
江泫收回脚,看了看被他一脚踹出一个大洞的木门,蹲下身体将石脸拨到一边。拨开以后,他直起身来,从自己踹出来的那个洞里头走了进去,宿淮双的身体就在门后房间的中央,一言不发地面对着江泫,低垂着头靠在一座神龛之前。
第103章 隔岸观火21
原本江泫是要走进去将他扶起来的, 可见此情状,莫名在门口顿住了脚步,怎么也走不进去。搬过那么多江氏弟子的身体了, 他无比清楚,面前靠着神龛的只是一具空壳, 宿淮双的灵魂早已被拉去了第二重幻境。
空壳的情况一般都不怎么好, 身体是冷的,没有呼吸, 神情呆滞。有的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眺望远方,有的双目紧闭、唇角木然, 跟死去根本没什么区别。一路上这种情状江泫见得多了, 只是当它降临到宿淮双身上, 就变得格外让人不能接受了起来。
他在门口踌躇片刻, 还是抬脚靠近了。宿淮双坐得不太端正,原本用一根白绫束着的长发也已经散开,随着他低垂着头的动作滑落,遮住了大半面容。送生被好好的放在盘坐的膝上, 少年一只手落在身侧、一只手放在胸前,掌心紧紧地攥着剑穗上的玉坠,神情安详宁静,似乎沉在睡梦之中。
江泫一只手扶住他的肩膀, 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宿淮双的脸, 将他原本歪歪斜斜的坐姿扶正了。少年于是端正的坐好,又被拨开挡在面前的乱发,露出一张苍白俊逸的面容。
也就是真的碰到宿淮双了、确认他的身体没出什么问题之后, 江泫一直隐隐紧绷着的神经才慢慢松开,愿意腾出一些精力, 才打量这间藏在祠堂后面的暗室。
这间暗室和祠堂一般大小,与崔氏祠堂一明一暗,前者供奉先祖牌位,后者供奉无名之神。这尊神的神像此时就坐在神龛之上,以石刻就,雕工巧妙。一身飘然长袍、一头流水长发,坐姿潇洒、意蕴无双,似正与人谈笑,举止间颇有些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从容自在。
只是,这尊神像没有脸。雕刻者不可能无意遗漏,只有一种可能,是故意不刻的,做蒙蔽视线、堵塞言语之意。然而,他又为神像雕刻了双耳。
这叫什么?
只许倾听,不许询问来者是谁、也不许表述只言片语吗?那么,就算被人借走了残留的神力,这位神也一定不能言语。神在这神台之上坐了许久,每逢那位雕刻者来祭拜的时候,究竟能听见什么呢?忏悔、敬拜、还是充满怨愤的激烈言辞?
江泫无从得知。他甚至连这神龛之上供奉的是哪一位神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为其扫去桌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做完这件事以后,他握着宿淮双的胳膊绕过脖颈,有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
他的力气不小,吃力是因为化形的身体太小了,比宿淮双矮了快两个头,把人背起来的时候,不太好维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让宿淮双的双脚落地。花了一番功夫调整姿势,他背着少年,走过破破烂烂的石门。
突然,一地断裂的木块之中,额上磕出深深裂痕的石脸开口了。
这次再开口的时候,它的语气温和了不少,只是整张脸紧紧贴着地面,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即便如此,它仍然开口道:“你喜欢做梦吗?”
江泫顿住脚步。宿淮双的头此刻就搭在他的左肩上,侧脸贴着颈部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又很安静。他不好转头,便侧过身来,向石脸投去冷淡的目光,道:“不太喜欢。”
石脸道:“凡人大多喜欢做梦,因为一旦进入梦中,一生苦求不得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你没什么尤其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它的语气之中透着些许引导之意,江泫静立片刻,似乎陷入了思索。
石脸静默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过了几息,它听见江泫道:“有。让我背上这个人醒过来。”
石脸道:“这件事情你自己应当也能办到才对。就没有其他的吗?”
江泫道:“没有。”
石脸道:“令人惊讶,你的人生竟然如此枯燥。”
江泫对这句点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若说想办到的事,自然不少,并且从中随便挑出几条都能让观者无从下手、头疼无比。只是,这些事情一个都称不上是愿望。愿望是人内心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确实如石像所言,他的人生非常枯燥,枯燥到几条愿望都找不出来。
只是如果非要说一条,江泫也只能想到上面那个了。他想宿淮双醒过来。
醒过来后干什么呢?不知道,也没想过。只要这个人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视野里头,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对话就此结束。石脸不再说话,江泫背着宿淮双,离开了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祠堂。从那暗室里头出来以后,抬头一看,竟已暮色四合,江泫环顾四周,在崔府里头找了一片尚且干净、杂草略少的地方,将宿淮双放了上去。
少年一声不息地躺在柔软的草叶间,阖着双目,没有清醒的征兆。方才将人背起来的时候,江泫把送生和宿淮双的手绑在一块儿,这会儿将人放下来后,又单膝及地蹲跪下去,将通体乌黑的长剑解下来握在手中。
打量片刻之后,江泫握住剑柄,面色如常地向外一拔。一声悦耳的铮鸣响起,送生出鞘,雪亮的剑锋映出一团混沌的夜色,江泫的面容在其中模糊不清。他举起长剑,慢慢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自戕这事儿江泫还是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只希望一次成功,别给自己扎第二剑的机会。
让宿淮双清醒的方法,方才石脸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世人喜好做梦,那惊鸿一瞥、彩绸遍天的繁华之地何尝又不是一个梦境?人陷入梦境之中,叫不醒、拉不回,唯有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面前,方有唤醒的希望。只是入了生道的恶人,是不配进到梦境中去的,需得死上一回,变成与善人同样呆滞蒙混的模样。
眼下旁边无人能作帮衬,况且这事也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得由江泫自己亲手来。现在的身体是假的,死了也不是真死,然而当剑锋真正对准心口的时候,江泫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
这一下过后,他猛地闭上眼睛,精准无比地向自己胸口一刺!
长剑入体,发出一声闷响。剑尖挑着淋漓的鲜血从江泫背后探出来,清瘦的身躯躬起,紧紧抱着胸口的剑柄,剧痛侵袭之下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宿淮双阖目沉睡的身体之上。
再次醒来之后,江泫重新出现在了那条繁华的长街。双脚触及街面的瞬间,他身体脱力向后一栽,栽进路人慌忙伸来的数只手掌里头,被人扶着稳住了平衡,只觉得心口狂跳、眩晕不止。
此前那一剑的剧痛仿佛是幻觉,现在胸口的皮肤光滑平整,衣物也不曾破裂,一丝伤痕都没有。然而猛烈的心悸仍然残留在精神之中,江泫被众人扶着,一时感觉头疼欲裂,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身来。
路人七嘴八舌道:“快,快送他去大夫那儿!”
“好可怜的少年郎……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撑住啊!”
更有人满脸诧异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他在这儿吗?”
这声疑问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关切声中。江泫被人无比小心地架起来,似乎被搬运了几步,长街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喝声:“让道让道€€€€喜轿过€€€€!”
晕眩之中,江泫抽出心思,稀里糊涂地思索:“是这鬼城的少爷要从这儿过。”
听见这声呼喊,街上围观的群众流水一般分开。江泫也被拉着避让,驾着他那位大叔颇为紧张道:“再等等、再等等啊,现在人多,挤不出去。少爷马上就过了,等少爷过了,俺就带你去找大夫。”
江泫勉强道:“劳驾。”
他的声音实在很小,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可他没力气重复了。那金红喜轿被人抬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和轿顶的金铃响声混在一起,似在一呼一应。应了几声,那马蹄声便刻意地乱了。
带着黄金面的“少爷”打马从长街上过,举止十分漠然。新娘静坐在殷红的纱幔里头,也不曾转头、或探头看向热闹的街道,安静得像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喜轿行至江泫面前时,他才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抬头一望€€€€
恰一阵风起,吹开红云似的纱幔,也吹开了覆在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这只短短一瞬,江泫不曾看见那新娘的面容,只看见一双颇为熟悉的、清冷柔和的眼睛。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重重地栽倒下去。
*
襄城,城门口。
为避夜色侵扰,江子琢在城门口摆了一圈夜明珠,照明范围之内亮如白昼,让人心安不少。圈内的江氏弟子个个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预防黑夜降临后的异动。
虽说已在城中呆了不少天,可在屋舍之外度过夜晚还是第一次,加上身后躺着同族的同伴,更需要集中精神,个个都沉默静坐,城门口气氛紧张、落针可闻。
江子琢亦在其中,身侧摆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本命剑,一把是江时砚的清消。他向江时砚提过很多次借清消用用,对方一直不同意,这次终于被他抓到了机会,立刻摆在了身边,盯着外头黑沉的夜色,神色颇有些跃跃欲试。
要是出来什么东西,就用清消把它斩了!
身后一位少年道:“那位……阿泫,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他和江泫不太熟,可也不太愿意直呼江泫的本名,于是借用了江时砚安上的昵称。
江子琢道:“他去找宿公子了。”
那少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位少年附和道:“确实已经去了很久。许是遇到了危险,要不要去找他?”
“找也不是现在。”一人摇摇头道,“晚上太危险了。等到卯时日出,我们在分几个人去。”
正讨论如何找人,众人交谈起来,气氛热络了不少,不似此前那般紧绷。江子琢却突然提剑起身,拔剑对准了城门的方向。这仿佛一个信号,刹那间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纷纷起身挡在昏迷的同伴之前,将剑锋对准了朱红的城门。
然而,几息过后,城门却仍然没有响动。
众人不敢大意,没一个将剑放下的。数不清过了多久,城门微微一颤,缓缓地自动打开,开出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城外更深露重,夜风带着潮气。这潮气之中似有一人缓步前行,片刻之后,一只白色的长靴踩进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之中。
江子琢道:“什么人?!”
那人不答,沉默前行。
走得越近,他身上能看清楚的地方就越来越多。身量稍矮,长靴走动间扬起的袍角是天青色的,看制式隐隐有些熟悉。再多的地方都看不清了,此人头上戴着一顶宽大的黑纱斗笠,四周垂下宽大的黑纱,长至脚踝,将身形相貌都遮得严严实实。
那黑纱状似活物,其中隐有数道窥探的视线,看上一眼,便叫人心中不寒而栗。
眼见他没有止步的意思,还在继续逼近,江子琢凝眉喝道:“止步!你是何人?来此何意?”
那人被喝一声,原本近似无声的脚步停了下来。那黑纱斗笠本就诡异无比,斗笠下的人不言不语,€€人之感更添三分。被江子琢喝停以后,他站在原地不动,缓缓转头,似乎正透过黑纱打量城门前的人。
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躺在地面、闭目沉睡的人身上,缓声道:“衣姬,让他们都睡一觉。”
江子琢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听见过的、最奇特的声音。似有雾气缠绕,湿冷而不粘稠,飘渺不失诡谲,且无论是声线还是咬字,皆是轻言细语、柔软无害,无端让听者心中一跳,生出不详的心悸恐慌之感。只是不知为何,听起来似乎有些疲惫。
那人话音落下,周身的黑纱如同海浪涌动,诡笑着扬开一角。很快,众人原本紧紧执剑的手掌松开,手中长剑落地,发出铿然之响,剑落之后,身躯也应声倒地,昏迷不醒。
确定没人醒着了以后,乌序将斗笠从头顶上摘下来,道:“送到这里就好。回去吧,衣姬。”
斗篷的黑纱慢慢缠上乌序的手腕,触感冰凉,像是毒蛇吐信。乌序不为所动,垂眼静静看着它,等它这带有威胁示意的动作结束,他举起斗笠,向天空之中一扬。
夜色中,那顶黑纱斗笠化作一阵烟气消散。乌序向城中走去,途径某一户门口时,听见一声颤抖的、满含畏惧的声音道:“少、少爷,您回来了?”
乌序道:“嗯。”
第104章 一梦大千
再次醒来以后, 睁眼一片闷人的殷红。身躯似乎不太稳当,在顺着什么东西晃来晃去,耳边也吵闹得不行€€€€好一会儿他才察觉过来, 自己坐在一顶喜轿里头。
轿夫的脚步很平稳,轿子颠簸的幅度不高, 四角的金铃与珠玉发出悦耳的清响, 在长街热烈至极的欢呼声中,仿佛一缕醒人神智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