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88章

江泫不曾察觉到这个小插曲,见盖头的缝隙底下伸来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因常年习剑,指掌之上生着一层老茧。他长得高,骨架大些,因此手掌也宽大,只看这一只手,已经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

它的五指微张,是一个邀请的手势,就这么悬在江泫面前。然而,江泫总觉得那只手十分紧绷,不禁让他产生一种再不将手放上去,对方就会黯然收回的错觉。

当下不再思考,抬手覆上。

他的手掌之中还托着那朵粉扑扑的小花,此时双掌相贴,它便在其中,散出幽淡的清香。他们握着那朵花站定,宿淮双的手指收紧,试探性地抵住年长者的指缝,江泫察觉到了,纵容地张开了手掌。

他们十指相扣,在礼官的示意之下,一步一步迈过了门槛。锣鼓与唢呐乐起,听见这些,江泫走出一步,恍然之间,似乎真觉自己是在与谁成婚一般。

方才视野之内,铺地的是齐齐整整的、带着花纹的石砖。然而这次迈过门槛,这些石砖都变了一副模样,江泫瞧着,觉得有些像浮梅殿的前院。

果然,走了几步,迎面飘来一片殷红的梅花瓣。

一片之后,是第二片。

在他的视野之外,原有精致华贵的装潢排布都被抹去了,偌大的府院景色变成模糊的一团,然而二人每走出一步,周围就会变得清晰一些。走到院中的时,已能看出变换之景的原相€€€€是一片梅院,一树又一树的红梅在雪地之中抽枝生长,仿佛雪原之中燃起的烈火,愈开愈明,愈长愈艳,恰似少年一颗明明心,风霜不息,永不变易。

府中仆侍宾客无不因其感到惊叹,不少妇人面露憧憬之色,似想探手折梅,又觉得唐突。

而江时砚伸手挽下一朵梅花,凝视片刻后,快步上前去,将二人手掌之中压着的那朵、他送字条时顺便送出去的粉色小花替换掉,又将两人的手掌覆拢,看着那一抹明艳似火的红色消失在二人掌心。

做完这件事以后,他转身离去,回到了檐下他本应该站的位置。

一名仆侍道:“小少爷,不再继续往前走了么?”

是一位慈祥妇人的声音,和蔼温厚,一如往常。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称宿淮双叫小少爷。她会因为同情宿淮双的遭遇,在深更半夜揣着饭食来到柴房外头,从窗户的缝隙递进去;也会在宿淮双遭受虐待、伤不得愈之时,从其余主人的房中偷偷取来丹药瓶。最后的最后,她因偷窃之罪被风氏处死。

现在,她就微笑着站在宿淮双身侧不远的地方,脸上皱起细细的笑纹。

宿淮双道:“就在这里吧。”

礼官顺他心意道:“极好!极好!”

他一扬手,院外喧天的锣鼓之声骤然一停。万籁俱静,众目睽睽,礼官喜笑展颜,扬声道:“一拜天地€€€€!”

梅园之中的红影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檐下站着二人。都穿着布衣,并肩而立。他们的面容很年轻,一个不苟言笑、一个笑意纯然,一双深黑瞳、一对湖绿眼。天造地设,唯此难寻。他们就这么看着院中之人,不说话,只是微笑。

宿淮双已经太久没见到过他们了。他抬眼凝视站在檐下、安静微笑的父母许久,忍住摘下脸上面具的冲动,深深地屈身一拜。

这一拜过后,他们的身影逐渐虚化,不过三息,就已经消失不见。

“夫妻对拜€€€€!”

他转过身来,眼中映出一抹高挑的红影。盖头之下的人长什么模样,他再清楚不过了,然而,此时这人是什么表情,他却丝毫不敢去猜。这是幻境,眼前的人也是他臆想出来的幻影,既然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么只要他躬身拜了,面前的人也一定会拜的。

然而,半晌过去了,他却只敢执了江泫的手,讷讷地道:“你……你愿意么?”

明知这场婚礼只是临来的一场戏,听见宿淮双如此郑重的询问,江泫却还是顿了一顿,一时间脑海有些空白。然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开始自主行动,无比缓慢、却又无比平稳地躬下身去。

礼官扬声道:“礼成€€€€!”

“祝新人,白头相守,用不再离€€€€!”

静寂之后,锣鼓喧天而起。

第105章 七夕番外(上)-注意内容提要

从寅正时开始, 前院就吵闹得不行。宿淮双蜷缩在又冷又硬的床榻上,不知捱了几时几刻,一道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眉目慈顺的妇人在门外道:“小少爷,起床啦。”

宿淮双坐了起来, 将盖在身上那床薄薄的絮被掀开, 起身去开门。

虽然他在风氏之中不受待见,但终究也有本家嫡系的血脉, 一日三餐都和其余长辈平辈一起。且不论用膳时的规矩如何如何多、气氛如何如何冷凝,现在还远不到用早膳的时候, 叫他做什么?

把门打开,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杜姨。

她的头发比寻常婢女稍短一些, 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小的发髻, 簪了一支素净的银钗。由于已经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却不掩温善的面相,见他开门, 立刻笑了笑,像对待其他主人一样对他躬身行礼,道:“小少爷,我们走吧。”

宿淮双看了一眼外头昏暗的天色, 道:“去哪?”

杜姨道:“您忘了?前日和您说过的, 今日有宴席,您需要早些起来准备的。”

说是准备,无非就是好好梳起头发、穿一身贵气点的衣裳, 将他€€饬得姑且像个人样,坐在席中时, 不至于丢了风氏的脸。顺便在准备的时候,向他灌输一下此次赴宴宾客的名单与大致特征,以防需要他说话的时候认错人出糗。

其余小辈不需要经过这一道,原本往来的都是他们熟悉的,甚至对方家里还有相熟的玩伴,见面与长辈见过礼后,只知嘻嘻笑都好,因此现在都还在休息,只有宿淮双一人被叫起来,同女婢一道踩着深秋的寒风向礼官的住处去。

这个流程宿淮双经历过很多遍了,安安静静地跟在杜姨身后,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其实他有些冷,身上穿的衣服太单薄了。但是杜姨现下不能帮他些什么,说了也是为她徒添烦恼。但她现在已经注意到了也说不定,寻常去礼官那时,哪一次走得这么快过?

走得越快,受的寒便越少。

到了以后,又是一番熟悉的流程。先是净体净面,洗好的长发搭在椅背上头晾干,期间一动不能动,等待仆人将挂满长袍的架子推到面前,让他选择。

如此一看,确实有些少爷待遇。只是,宿淮双对此没有什么好感。

他原本长相就极好,好好打整一番后,更是让人移不开目光。只是常年沉默不语、漆黑的眼中寻不见什么善意,显得有些阴鸷冷漠,府中人见了,许是对平日作为心虚、许是别的什么,心中总不大痛快。

“这件吧。”他随意指了一件。

杜姨的目光转去,发现是一件深色衣袍,制式花纹极其简单,仅仅只是衣襟和长袖上头有几道银线绣成的纹路。她将那件衣裳从衣架上取下来仔细打量,道:“小少爷,这次也穿黑色?不穿些鲜亮点的颜色吗?”

宿淮双道:“黑色挺好的。”

不起眼、默默无闻。在这样的场合里,削弱自己存在感、不往那些人面前凑是最明智的选择。

晾干了头发,细细梳理好。礼官在一旁诵念今日来府的宾客,又分明哪些是凡尘的贵客、哪些是仙门的同道。宿淮双垂着眼帘心不在焉地记了个七七八八,又听礼官道:“有几位以往不曾来过的,是从三行原远道而来。江氏是三行原的司常之家,今日到访的是家主的弟弟江送,和府中的小殿下江泫。”

司常,乃是主宰一州事务的氏族之称。仙门不参与凡尘之事,因此每州的司常之家,都是凡人的氏族。然虽是凡人,主掌一方土地,受天道庇佑,也是凌驾于许多仙门小族之上的贵客。

这样的贵客到访,宴席持续的天数看来又要翻上一番。宿淮双只希望缩在角落里头平安度过,无事横生枝节,平平安安地回自己的破落小院。

锦衣上身,有点单薄。但他走了坐了这么久,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个温度,将双手拢在袖中,要跟着杜姨离开。杜姨却看了看他的衣裳,面露心疼之色。

无他,宿淮双实在太瘦了,这样的锦衣套在他身上,许多地方都空空地漏风。礼官不敢将腰身束得太紧,就这么让他出去了,杜姨赔笑道:“能否再为他添置一件冬衣?”

礼官道:“何出此言?其余的少爷、小姐,冬日穿衣都是这样的厚薄,你是想说,我等苛待他了吗?”

杜姨忙低头道:“不是……不是。”拉着宿淮双出去了。

其余少爷小姐也穿这样的厚薄不假,然而他们体内负有灵根,由老师启蒙,可以使用灵力,便可运心诀护身,在秋日也能穿着单衣凸显俊秀窈窕之姿。可宿淮双和他们怎么能一样?他没有灵力,这样的寒天,如何能穿着这样一件单衣赴宴?

她心中兀自着急,宿淮双却道:“三行原,是什么地方?”

杜姨愣了一下,短暂地将注意力转开了,努力搜罗着平日里从同僚那里听见的、对宿淮双所问之地的印象,道:“三行原,是和玉川一样的富饶之地。只有在三行原才能看见九洲的雪山,司常大人住的地方叫随京,听说和玉城一样大……”

她絮絮地说了许多司常江氏的事,比如现任司常如何贤良、如何将三行原治理得井井有条,宿淮双默不作声的听着,眼底隐隐有几分失落。

其实,他想问的是三行原的景致如何。风氏很小,却又很大,许多年来一成不变,枯燥得能把人逼疯。可是杜姨说得最多的,便是那一州的贵人司常,仿佛比起这些手握权力的氏族,再美的景致都不值一提。唯一有些颜色的,只有她口中潦草带过的雪山。

但他还是安静地听完了,听完以后,在心底打上一个和其余氏族一样的无聊标签。

宴席如常开始,宿淮双坐在长席的角落,偶然间抬眼,第一次见到那个“无聊氏族”的“无聊小辈。”

那人年纪和他差不多,十一二岁,穿了一身很贵的白衣裳,里头层层叠叠套着冬衣。滚银腰封上悬着玉佩与金穗,脚下蹬一双质地极好的鹿皮靴,身外套着一件宽大氅衣,领口处围着一圈雪白的绒毛。他半张脸都埋在绒领里头,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没什么特别明显的情绪,像是两枚冷玉,看起来极不好接近。

似乎名叫江泫。

他在前面走,家仆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见礼落座,埋下头一脸苦相地道:“殿下,您走慢些,小心摔了。”

江泫道:“我好端端地走路,怎么会摔?”

家仆道:“您要是摔了,叫我怎么办呀。”

江泫这下侧过身去,又问道:“我为什么会摔?”

一旁同行入座的江送笑道:“他是心中担忧罢了。不要再问,惹得阿泫生气。”

后半句是对家仆说的,那人听了,俯首应是,果然不再问了。江泫回过身来,又对江送闷闷地道:“可我压根就不会摔,他为什么要担心?”

宿淮双心道:简直听不下去。一个是捧在手里都怕摔了,一个是被娇养长大到一点不通人情世故的……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把最后两个字想出来。

这场宴会的主角,无疑是新来的江氏。那边觥筹交错、歌舞不断,宿淮双所在的角落仿佛与世隔绝,冷清得不像是在宴中。坐在他旁边的同辈早因坐次排布诸多抱怨,刚吃过饭、到了可以自由走动的时间,立刻向自己父母那里跑去了,只是还没站住脚,又被推向江氏的席位那边,要奉命去与那位年幼的殿下结交。

宿淮双坐在软垫上默默吃饭。

这次来了新客,风氏的人顾及颜面,就不会像以往的家宴上一样想方设法刁难他、让他出丑。席上菜品也十足丰盛,是他为数不多能坐着好好吃饱的日子。多亏如今桌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那一家。

一般来说,席间是不可以走动的。但玉川有玉川的习俗,客人虽然有些不习惯,仍要端坐带笑,与前来搭话的人洽谈。

宿淮双不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将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把自己的碗筷摆好,又用绸绢将唇周擦拭干净,悄无声息地走后门离开,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饱食一顿,再一吹冷风,便不像早上那么冷了。总得来说,今日还不算太差。

但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宿淮双的脚步微微一顿。无他,现下他的院子里头,站着一位浑身雪白的不速之客。

是司常家的那位小殿下,竟然不知什么时候从宴席上头溜了出来,跑到自己的院子之中来了!

宿淮双看见他,心中十分不可置信。

那边围着那么多人,他是怎么偷偷跑出来的?跑去哪儿不好,还偏偏跑到自己的院子里头,来的时候看着便知金贵得很,走个路都担心被摔,要是在这出了什么事,自己的后果可想而知。

总之,一看见他,宿淮双原本略有起伏的心情跌回了原地。他本想直接将人叫回去,刚走了一步,又想起来不能用激烈的口吻,便站在院门口,用有点僵硬的语气道:“殿下在这里做什么?”

他突然出声,江泫似乎被吓了一跳。宿淮双看见他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迅速转过身来,道:“谁在那?”

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意外。离席之后,这位殿下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态都活络了许多,一项非常明显的特征表露了出来:不怕生,且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有一种莫名让人不能反驳的理直气壮。

他走到宿淮双面前,礼数周全地拱手一礼,道:“小公子好。请问府中正门怎么走?”

竟然直接问正门在哪,偷溜出府的意思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宿淮双用难以言喻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半晌语调冷淡地道:“我不能告诉你正门在哪,但我可以带殿下回去。”

江泫呆了一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算盘被识破,将脸埋回毛茸茸的领子里头,颇为失落地道:“好吧。谢谢你。”

随后,他竟然老老实实地跟着宿淮双走了,一路上不吵不闹,让宿淮双心中多有改观。一路送到转角,宿淮双站定,道:“回去吧。”

江泫奇怪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偷偷离开,他们找不到你会担心的吧。”

除了不怕生,还有些奇怪的健谈、爱多管闲事。同自己统共才见过两面、连自己的脸都不太记得清楚,何来的关心?

宿淮双正想回绝,江泫却直接探手过来抓住他的手腕,拉着他一路走到了门口。见他站在外头,席中人俱是大惊,这才发现这位尊贵的殿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了出去,那位家仆哭丧着脸来迎,宿淮双将手腕挣出来,识趣地侧开一步。

看见门口江泫的惊愕目光之中,同样夹杂着几缕不善的眼神。多半是来自风氏的几位长辈,多半以为是他将这位殿下带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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