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第87章

江泫现在状态不太好。他感觉很累, 从进入幻境之时便隐约察觉到的疲惫仿佛堆积到了某个限度,让他此时抬抬手都难。

是以, 他现在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只能正姿坐好, 一边积攒体力、一边透过红盖头下有限的视角打量周边。

身上穿的果然是喜服。红绸金线, 一针一线之下,得见金凤、鸳鸯戏,栩栩如生,华贵异常。头上不知顶了什么首饰, 总觉得重得很,比这一身喜服还要重。

但江泫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抿唇,顶着有些难以言喻的神色,在宽大喜服的遮掩之下四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平的, 还是原来的身体。魂魄并没有被拉进新娘的身体里, 而是现在,他自己就变成了这个新娘。

这样一想,心中更是奇怪了。

这顶喜轿, 毫无疑问就是那位少爷接亲的喜轿,坐在轿中还隐隐能听见前头不紧不慢的马蹄声。问题就是, 为何突然之间自己会被拉到这喜轿之中来?莫非那人府中有宿淮双元神的线索,无面神出手相助,让自己少走几截弯路?

多想无益,江泫打算静观其变。

他现在手脚都不利索,要干什么打打杀杀或者逃跑的事情也不方便,不如做个一时的“新娘”,先想办法混进府中,找找与淮双有关的线索、查探清楚那少爷的真身再说。

喜轿一颠一颠,在不绝于耳的贺声之中缓步向前。

没来由的,江泫心想:这位少爷似乎颇得民心?在这幻境之中,他似乎就是众人心之所向,大婚之日,几乎全部的城民都涌上街道,夹道欢送,献上祝福。有人在拉彩炮、有人高声唱歌、有人干脆向花轿之中掷花€€€€

红云一般朦胧的纱帘被凭空拉开一道小小的缝隙,一朵轻粉色的小花慢慢飘了进来。行进路线与方式十分诡异,明显不可能是被人掷进来的,更像是由灵力操控。

意识到这一点时,江泫的心中微微一紧。

这幻境之中应当都是凡民,何人能使用灵力?

花朵入轿,拉起纱幔的那束灵力一消,帘子又重新合拢了。唯剩那一朵犹带露水、我见犹怜的粉色小花,静静地悬浮在江泫膝前几寸,等待他伸手去取。

江泫迟疑片刻,伸手将它接了过来。入手之后立刻察觉到不对,翻过来一看,见其花茎被修得短短的,后面绑了一张小字条。

他正想翻过来看看,忽然听喜轿外一人奇怪道:“这位小姐似乎在看什么东西?”

江泫动作一顿。

忘记了,这座喜轿的帘子是纱制的,外头能隐约看见动作。顶了别人的身份坐在喜轿里头,万事还是小心为上,不可露出端倪,被走在前头的人察觉。

于是他将动作幅度收了收,小心翼翼地去解绑在花后面的纸条。恰好,外面又有一人道:“叫什么小姐,那是咱们未来的少奶奶!少奶奶坐在喜轿里头还能看什么?一定是在看少爷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啊!”

江泫忍了又忍,好容易才将到了嘴边的叹气声咽下去。

这称呼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奇怪了。奇怪到原本试图忽视这身喜服的镇定都差点破功,手中拈着那朵粉色小花,莫名觉得有点羞耻。

很快,他将心态调整过来,定了定神,用很小的动作幅度将绑在花后的纸条展开,透过大红盖头的缝隙,看见一行清隽的小字。

字条上写道:“姑娘,请莫慌张。少爷重病,前来接亲的并非本人,一切入府之后再详谈。若你想立刻回家,下喜轿时,请轻拍三下‘新郎’的手腕。”

江泫盯着手心的字条,将全部内容读完之后,心中荒谬之感油然而生。

且不说前面少爷的真假,单是换人接亲这一出,若是真正的新娘知晓,心中不知会有多难过。况且“立刻回家”是什么意思?结婚结到一半是还能走人的吗?这成的是什么亲?

况且此时真正的新娘早已不知道去哪儿了,坐在喜轿里头的是一位实打实的男人。江泫轻轻叹了声气,将纸条叠好攥进手中,另一只手托着小花。从进入喜轿以来,他一直维持着跪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张大红软垫上头。平常倒还好,现下身体异常疲惫,这个姿势坐久了,总觉得腿脚发麻,刚想悄悄调整一下姿势,就察觉到了一个异常之处。

他的脚腕,被什么东西绑在轿子上头了。

意识到这一点,江泫顿时福至心灵,明白了手中那张纸条上怪异内容的意思。

为什么能立刻放新娘回去?

只怕这场婚礼从来就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她是被生生绑上这座喜轿的。上了喜轿,被绑住双脚,要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为了提防她的异动,四四方方的喜轿被换成了垂纱软轿,透过红纱幔,外面的人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动作。若她想伸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就会立刻被呵止。

怪不得前方戴着黄金面的那位假少爷看起来诸多不快,原来是被临时拉来顶替的。至于传这张纸条的,应当也是府中人,只是颇有善心,见不得这样的事发生,才隔空传来一张字条,作提醒之用。

只是,这位少爷的府邸,江泫是必须去一趟的,而这位少爷本尊,江泫也必须见一见。很有可能,这座幻境是由他搭起来的,破除的关键就在他身上。

喜轿绕过长街,顺着人潮流向城中。到了城中,景象更是气派,大街小巷之上都挂满了红绸,沿街搭起高楼,数名女子凭栏而立,盈盈笑语之间,扬手撒下一泼纷纷扬扬的花瓣,与江泫掌心托着的小花同色,从天际飘然落地,如同下了一场粉色的香雪。

轿顶上落了花,亦有几瓣飘上轿夫的肩头。踩着一地落红,众人在一座古朴华贵的府邸之前停了下来,正是未曾荒废的崔府。

江泫看不见外头的情况,听外头声浪趋于平缓,知道已经走出了主街。喜轿一停,知晓已经到了府外,收拢手掌将花朵握在手心,双手拢回袖中,一副静坐姿态。

有人掀开了轿边的红帘,探手进来。江泫余光瞥见一道冷冷的刀光,微微绷紧背脊,却听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道:“姑娘不要害怕。在下帮你把绳子解开。”

原来,那刀是用来割绳子的。可笑的是,刀柄上也绑着红绸,新娘脚上的桎梏仿佛和这遍天红绸一样,都是这场婚礼的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是,江泫此时没心情考虑这些。这声音他很熟悉,对方开口才说了几句话,他就立刻听出来了:是江时砚!

他就在崔府之中,现下似乎扮作结亲队中随行的小厮。

江时砚完全没想到轿内坐的人已经换了一位,一边保持着礼貌距离为江泫割开绑在脚上的绳子,一边低声道:“方才的纸条姑娘看了吗?”

江泫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暴露身份,江泫打算到了府内再说,现下不能露出破绽。

见他点头,江时砚松了口气,割开绑在他脚上的最后一根绳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不必害怕,按照纸条上说的那样做就好,我们会将你平安送回去的。”

我们?

江泫的第一反应是,宿淮双也在其中。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对方会以一个最让他意想不到的身份出现。

一支花杆挑开纱帘,轿外高亢的男声遥遥唱道:“下€€€€轿€€€€”

江泫撑着软垫,有些费劲地从软垫上站起来。说实话,坐了这许久,他现在脚已经差不多没知觉了,再加上一身喜服实在繁重,别说行走,连站立都十分困难。

轿外的江时砚似乎注意到了他的难处,从侧边绕去前方,低声道:“淮双,快扶一下!”

淮双?

江泫动作一顿,险些现在就直起腰来,撩起盖头看看宿淮双在哪。万幸的是他忍住了,不幸的是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拔高了一截,正要下喜轿时一脚踩中裙摆,以一个十分不体面的姿势向轿外跌去。

外面的人群一阵惊呼,厉风迎面来,吹开盖得松垮垮的盖头,让江泫短暂地看见了一直被阻挡的视野之外的景象。

宿淮双就站在他正前方,脸上带着一张黄金面,看不清脸上的神情。江时砚站在他的右侧方,原本打算伸手来扶,好巧不巧见到了他藏在凌凌金饰之后的面容,登时神色大变,原本要来接人的手也不知所措地顿在了半空之中。

江泫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栽下去了,正想随手抓个什么自救一下,横空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整个抱进怀里。这个怀抱极紧,抱着他的手臂不知为何也颤抖不止,并且,一栽进那人怀中,头上的盖头立刻被严严实实地盖好了。

两人原本就站得离喜轿很近,身躯将众人的视线遮挡得干干净净,因此,看见江泫面容的,也仅有他们两人。

原本快要跌出喜轿时,围观众人一片兵荒马乱,见戴着黄金面的“少爷”上前稳稳接住了人,又是一阵热烈的喝彩,掌声雷动。

然而江时砚僵立在喝彩声中,面上神色极度惊愕,盯着跌入宿淮双怀里的新娘看了好一会儿,猛地将不可置信的视线转向宿淮双,道:“淮双,你、你……”

别人不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

方才红帘之下惊鸿一瞥,那人眉眼清冷、含霜覆雪,不是遥遥坐在九仙台上的伏宵君又是谁?!

原以为是恩重如山之师、心慕笔追之徒,不想其中一位,竟然存了这样的心思……!

江时砚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事情。心中只觉得震惊、无比震惊,震惊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虽然他一路疑心江泫的身份,但到底没有抓到破绽、不曾挑明,不能确认那到底是不是伏宵君。

面前站着的这一位,他更是不能确认到底是不是本尊。这襄城本就是一场幻梦,如何不能怀疑,穿着喜服的这位也是宿淮双梦中之人呢?

原本只是因为顶替了那少爷的身份,为了不露破绽必须临时来走这么一场原本就已经定下的婚礼,他死都想不到,最终从喜轿上头下来的,竟然是……

一只柔软的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江时砚的手掌。清消在他耳边悄声道:“时砚,表情收一收。”

江时砚攥紧清消的手,片刻之后放开,竭力将震惊的神情敛好。在这梦中,清消有了人形,其余入死道之人的愿望也陆续实现。唯独宿淮双冷冷清清、毫无变化。江时砚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天生冷情人了,却见此时少年张开双臂紧紧抱着怀中的红影,手臂隐隐有些颤抖,不可谓不惶恐、不可谓不珍惜,仿佛怀里抱的是一生之中最遥不可及的珍宝。

忽然之间,江时砚心中涌起几分酸涩之情。

无怪宿淮双这个反应。若他钟情之人是那一位……怎么可能呢?两人之间,多半没有结果。也只有在做梦的时候,才能以本心见上一见。

清消靠近宿淮双,轻轻耳语几句。宿淮双变化的神情掩在黄金面下,谁也不得窥见,江泫听见他凑近自己耳边,声音有几分紧张忐忑:“脚疼不疼?”

江泫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迟疑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失重感凭空袭来,宿淮双另一只手抄过他的膝弯,直接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见此情状,围观之人更是激动不已,认为自己得见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纷纷涌上前来,企图沾沾喜气,却见“少爷”踏上两级台阶,回过身来,面具下的视线冷漠凌厉,似利剑出鞘,居高临下投来。

被他的视线一扫,原本打算一拥而上的城民都心中发怵,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宿淮双不再过多理会,抱着人向府内走,礼官在后头颤颤巍巍地追,一边追一边道:“少爷啊€€€€!!老奴知道您急,但是不能就这么进去啊!!”

江泫两只手臂环着宿淮双的脖颈,正等着他把自己搬到安静的地方再揭开盖头表露身份,听见这声情真意切的急切呼喊、并且察觉到宿淮双真的因为这声呼喊停下脚步之后,心中懵了一下。

不能直接走?还有什么流程?

江泫从来没有成过亲,对这些流程一概不知。宿淮双也不知,但他停下脚步以后,垂下眼帘,沉默的视线落在怀里的人身上,片刻后,将江泫抱拢了些,极为小心地抵住他的额头。

他知晓,会如此安静地让他抱着走的,只会是这幻境之中的幻影。幻境来实现他的梦了,以这样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而真正的江泫此时一定还在环境之外,对他一直小心掩藏的心意一概不知。

不知道是最好的。偶尔让他做一做梦,就很满足了。

宿淮双道:“我们一起过去,好不好?”

这嗓音低低的,带着少年变声之后独有的磁性,悦耳至极,寄存着莫名的哀思、与迁就纵容的柔和。像是一条带着尖刺的细钩子,探进江泫的心中轻轻一钩,让他怔然之余,又没来由有点心慌。

他悄悄攥紧了喜服宽大的袖子,又反应过来,自己手中有一朵花,于是换了一只手,一边捏一边想:干什么?又不是有人真要成亲了。

淮双这样做,想来有他自己的理由。他独自一人在这幻境之中呆了这么多天,遭遇了什么、计划着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现在顺着他的计划走,并无什么不妥。

思及此,江泫又点了点头。

他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其实是因为从来没被人这么抱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怕一张口,强作镇定的姿态就露了馅,所以无论宿淮双和他说什么,他都只点头、或者摇头,无论如何不肯出声。

一步过后,又一步。

新郎回过身,重新向门口走去。今日阳光很好,斑驳的光线映亮少年喜服之上的金线,似在流淌一般粲然生辉。金线之下是大红的喜服,色泽明艳、质地柔软,看不清制式,但江泫记得那对宽大长袖之中伸出来的、将自己稳稳接住的手。

宿淮双平日里总穿一身黑,然而江泫私底下觉得,他适合更明亮一些的颜色。无论是金是红、是黄是青,穿在宿淮双身上总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次见他穿黑色以外的衣饰,竟然是喜服。

少年抱着他的手很稳,比起那喜轿安稳许多,一下也不曾晃过。用的力气也不大,十分小心地搂着,就这么走到了大门前。慢慢的,江泫心中也安定下来。

见他一反桀骜不驯的常态,竟然老老实实地走回来了,礼官喜上眉梢,向门口的城民拱手道:“回来了,回来了,实在令人欢喜!按照襄陵的规矩,这方新人进门,是需要由新郎背着进去的。各位那边怎么说?可还有新俗?”

“有!”人群之中一豪爽的大汉高声道,“在危洲,取新娘子是要举着进的!”

众人一通哄笑,纷纷道:“举着怎么进?”

“从来没听过举着进的!按我说,咱们三行原的规矩就不错,简简单单,就这么手拉着手,一步一步一起走进去!意为:悲喜共进,白头偕老!”

此言一出,博得围观群众一阵猛烈的喝彩。

江泫心道:婚礼进行到一般随意改流程,实在是闻所未闻,这幻境之中的善人似乎来自九洲各地,混居在一起,着实民风开放。

礼官道:“好!那就走进去!”

于是示意宿淮双将人放下来,两人齐齐立于朱门之前。江泫正疑心自己能不能走得动,下地之时险之又险地扶了一把宿淮双的手臂,这才没有栽倒。到了这幻境之中,他是一点灵力都不能用了,原本极好的身体素质也似打水漂丢了一般,跪坐一路,腿便麻到根本不能行走。

这是入两重幻境的后遗症。

单是一重幻境,就需要极强的精神力支撑才不能迷失,现在又加了一层,压力与损耗可想而知。

他抓住宿淮双手臂时,宿淮双便伸出两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紧接着,在无人察觉之时,一道温和的灵力顺着少年的掌心慢慢淌入江泫的身体,细致地为他抹去如影随形的疲惫。江泫试着悄悄动了动脚,果然已经好了很多。

他心中暗自惊讶道:“淮双竟然已经恢复灵力了。”

江泫站稳以后,有好事者嘟囔道:“新娘子怎么这么高?”

的确高。就算除去顶上的金冠,也要比寻常女子高上许多。然而他话音未落,便见宿淮双冷飕飕的视线追了过来,登时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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