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来找你。”
此乃谎言,他其实是想来看看宿淮双有没有因为那天的事情被苛待。现下看人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顿时松了口气,也不管宿淮双因为他这句话露出的愕然目光,拉着人就向屋子里头走。
不出所料,今日宿淮双的手还是冷的。并且,他似乎不是很愿意被他拉进去,脚步颇有些抵触之意,边走边道:“你先别……”
但他说得晚了,江泫已经打开了他的房门。
呈现在面前的是一间异常简陋的小屋。因着是风氏府内的旧院,外型不算难看,雕花门栏、折纸窗都是有的,然而内里完全是另一副模样。
简单的来说,除了一张硬板床榻、一套很旧的寝具,和一张木桌、一只木凳,其余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没想到江泫就这么进去了,宿淮双站在门口,脸上神情有些晦暗不明。平心而论,他是不想让江泫看见这些的,但他此时已经看见了€€€€房中只有一只木凳,两人连像样的坐处都没有。
江泫也完全没想到,他在这府中境遇居然如此潦倒凄惨,心中有些复杂难言,但更多的是生气。他脸上藏不住表情,生气的时候脸色立刻就冷下来了,知道这神情不能给宿淮双看见,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回过身面色如常地对宿淮双道:“我们走。”
宿淮双道:“去哪儿?”
江泫道:“陪我出去,去给侧柏买东西。我腿一好就来看你了,忘了侧柏了。”
宿淮双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却道:“未经允许,我不能离府。再回来,就不是一顿责骂那么简单了。”
江泫嗒嗒几步跑向他,道:“那就不回来了,我带你回我家!反正他们都不在乎你,悄悄走了也没什么,总不可能找到三行原来吧?”
宿淮双仍是十分犹豫。江泫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过来,他愿意继续留在这里,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这个理由是宿淮双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就走了。
饶是如此,江泫仍然觉得有点不甘心。他忿忿道:“太可恶了!”
宿淮双以为江泫是在说他,垂下眼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之后,江泫自己翻墙走了,宿淮双站在墙下看他离开,知晓他或许不会再回来,垂头重新推开了房门。
谁知,第二天晚上,门外又有一个小小的声音道:“淮双,淮双。”
宿淮双一下从床上翻起来,几步走到门口,将门拉开。屋子里头没有灯,阴惨惨的,只有廊外的地面上铺着流水一般的月光,映亮廊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江泫就蹲在走廊边上,听见响动回过身来,手里捧着一只堇色的锦袋,小小一只,装得鼓鼓囊囊。
见他愿意开门,江泫心中高兴,捧着手里的袋子站起来道:“你看!”
宿淮双站在阴影里头,神色不太明晰,片刻后,他走了出来,将视线投向江泫手中的那只袋子。
江泫道:“我给你带了些东西,用乾坤袋装来的。这是父亲托人从那些散修手里头买来的,只要有口令,没有灵力也能开。”
他这就准备拉着宿淮双进去,临跨过门槛之前,江泫的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小声问道:“……我可以进去吧?”
他笃定宿淮双会放他进去,因此虽然是询问,却也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在。果然,宿淮双败下阵来,道:“可以。”
江泫高高兴兴地进去了。屋里实在太黑了,进了门往里头走几步,就什么都看不见。江泫又几步退回来,走到窗边打算把窗户打开,黑暗中宿淮双温度很低的手探过来,轻轻按住他的手背,把江泫的手挪开了。
紧接着,他以不会发出声音的力道将窗户打开,又将门卡好大开着,房中顿时敞亮了许多。
这下能看见了,江泫估摸着走到他床榻边的位置,拉开乾坤袋的绳子,低声念了几句口令,紧接着将乾坤袋摆上宿淮双的床榻,伸手进去开始摸东西。
第一次,他摸出来一个金丝软枕。
第二次,他十分吃力地用双手拖出来一床厚厚的棉被。
第三次,他往地上放了一盏灯。
什么乌木小案几、竹席、几套质地柔软的冬衣、前日赴宴时与他穿的那件相似制式的黑色大氅,慢慢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满了床榻,榻上放不下了,他就小心地放上地面。
宿淮双原本是站在一边旁观的,途中察觉出不对,上前将乾坤袋按住,道:“你……你怎么带这么多?”
江泫道:“白天我让侧柏买的,都是新的。”
宿淮双道:“我知道是新的。但是留在这里不好……你都带回去。”
江泫原本正在兴头上,听了这句话,手中的动作忽然顿了顿,抓着乾坤袋的手也慢慢松开了。他抿了抿唇,将心里头漫上来的失落压下去,道:“你不喜欢吗?”
黑暗之中,宿淮双紧紧攥住了手底下能攥住的东西。他有些分不清自己抓的到底是乾坤袋、还是乾坤袋上江泫覆着的手,只知道自己心跳乱得很,没等对方话音落下就立刻开口解释道:“不是的,我喜欢!”
说完这句,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
“只是放在这里……没用的。”他低声道,“过不了,就会没有的。”
江泫立刻明白过来,这个“没有了”的意思。跋扈的兄姊来抢砸也好、恶仆来偷来窃也好,总之,这些东西在他房间里头存活不了多长时间。他托侧柏去买、并且将这些东西带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些,如今才反应过来,讷然道:“我把乾坤袋也留在这里……”
说了两句,他忽然自暴自弃似的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回三行原吧。”
黑暗中传来一声轻轻的笑。江泫也知道这不可能,垂下头捏了捏乾坤袋的边边角角,觉得带都带来了,还是不能带回去,于是徒劳地将手伸进去掏掏。
半晌,掏出来一只漆木食盒。呆了一下,这才感觉到饿,一边开食盒、一边在心中道:“谢谢侧柏。”
白天带着侧柏跑东跑西,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侧柏担心他饿了,在收拾物件的时候,往里头放了一只食盒,里头装着合江泫口味的糕点,让他在外头垫垫肚子€€€€不过想起来他是费了如何大的心力才说服守在门口寸步不离的侧柏让他出去以后,江泫又撇了一下嘴。
“来吃点东西。”江泫道,“有点饿了。”
宿淮双配合地坐近了些,道:“这是什么?”
江泫摸黑捻起来一个,对着漆黑的夜色看了看,喜道:“萃心黄乳糕!”
这是玉城之中时兴的糕点,风氏自己也能做,设宴时少不了它。宿淮双不怎么爱吃,觉得甜的发腻,然而旁边的江泫递过来一个,他照常接了,递到嘴边咬了一口。
味道还是没变,甜得发腻。
江泫坐在他旁边啃点心,啃着啃着忽然道:“真好啊。”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黑漆漆的地面,道:“和你待在一起真好。”
他的声音很清很淡,喜时略柔,轻轻落在空气中,像一阵随时能被挥散的风。
宿淮双捏着手里的点心,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明明唇齿之间都是甜味,此时却莫名觉得发涩,胡乱嚼了两下咽下去,才道:“有什么好的……”
江泫又给他递了一个,自己咬了一个,道:“很好。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好了。”
宿淮双道:“当时你前面很多人。”
口中有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江泫吃完了一口,才接着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嗯……大概是……缘分?”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能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但没有具体经历过,因此不能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只是,虽然不明白,房内还是忽然默了默,一阵抓心挠肺的赧然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
江泫忽然一口将那黄乳糕塞进嘴里,胡乱道:“我瞎说的,你当没听见就行!”
宿淮双的手指一紧,正想开口说话,江泫却一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糕点屑,强作镇定道:“我走了。”
便向门口奔去。
自那以后,在离开玉城之前,江泫几乎每天都来。他躲开侧柏的身法越发精湛,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白天老老实实地作卧床养病状,晚上就带着各种小物件往风氏的院子里头翻。
他与宿淮双之间越来越熟络,两人曾一起坐在院子里头数星星、一起挤在一个被窝里头说话,偶尔宿淮双也会松口陪他翻出府外到处逛逛,看灿若流火的夜灯、看河中飘摇的金红星星,看楼宇之间搭起的红桥,在某个雨夜里头一起被困在屋檐底下,一人手里握着一只白玉馒头。
玉城没有宵禁,夜市常常开到寅时初才收摊,如果碰上下雨天,则会收得更快一些。
大雨会冲熄玉城的灯火,也会冲熄长街上的人烟。原本热闹的街市慢慢冷清下来,江泫和宿淮双坐在一起,在目送最后一个小贩顶着大雨推车回家后,忽然道:“我要走了。”
宿淮双道:“……什么?”
江泫回过头来,认真地凝视宿淮双蒙在冷清夜色之中的侧脸。街上灯灭得七七八八了,唯有他们坐的这一家门前,挂着两只暖莹莹的灯笼,洒下温和的光泽。
宿淮双坐在灯下,额前的碎发在面上铺下细细的剪影,神色有些发怔。江泫又道:“我要离开玉城了。”
他其实想宿淮双回头问问他接下来要去哪。这样,他们就还能再说一会儿话。
对方也确如他料想那般回过头来,道:“离开玉城以后,回三行原吗?”
江泫摇了摇头。
“去药王谷。”他捏捏手中受了雨气冷掉的漫头,“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宿淮双默然片刻。他不擅长面对离别,如同他不擅长面对或接受他人的好意。如此呆坐了好一会儿,他也没想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话才能让这次分别少些遗憾,抬眼瞥见天上渐小的雨势,忽然站起身,掀开衣袍背对着江泫矮下身去。
江泫略微有些茫然,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听宿淮双道:“上来吧。走了这么久,腿一定酸了。”
其实不酸的。只要病不发作,走路就没问题的。
然而,江泫自己也没想到,他几乎在听到宿淮双话语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向他背上扑去。他的双手环过宿淮双的脖子,宿淮双两手抄起他的膝弯,把人背起来,轻轻颠了颠、直到背稳了,才道:“兜帽戴好。”
江泫把斗篷上的兜帽拉到头顶,还拉出很长一截,像初次见面时一同遮风的大氅那样,也为他挡住了雨。
天边薄雨绵绵,路边人影稀疏。两个人都没有打伞,靠这么一件斗篷罩着,从原本冷清的街市一路走到江氏暂居的别苑外头。走到檐下,宿淮双小心地把江泫放下来,又扯了扯他的斗篷、细致地理好,轻声道:“回去吧。”
江泫往门口挪了一步。挪了不到一息,他又把脚撤回来,快步上前来,给了宿淮双一个紧紧的拥抱。他将脸埋在宿淮双的衣服里,声音闷闷地道:“我还会来玉城的。等我治好了病就来看你。”
宿淮双抬起手,动作有些生涩地摸摸他的后脑勺道:“我等你。”
“还有……”
“和你待一起……很开心。”
第107章 隔岸观火22
江泫静静坐在床榻边, 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房间的门口。随后便是门扇被推开的吱呀声响,那人迈进房间之后, 却忽然不动了。
有人在外头么?
江泫的心中微微警惕起来。
既如此,等淮双过来再说。
他等得并不久, 宿淮双在门口静立片刻, 慢慢向这边走了过来。然而在江泫听来,他的脚步莫名有些不得章法, 一步一步踩在房中的软毯上头,有些滞涩、有些忐忑。
狭窄的视野里头迈进来一双金红色的长靴, 靴头的金丝绣线在灯火下闪着莹莹金光。
看见这点金光, 江泫忽然想起来, 现在宿淮双穿在身上的这身喜服上头, 也有很多金线。现在已经是晚上了,一定很好看吧?
因为不太清楚外头的情况,江泫没有贸然出声。他不知道的是,宿淮双并非是在戒备、或者处理什么, 而是就站在他面前两步之遥,垂着眼帘凝视他,视线专注,瞳底沉着浅浅的金色涟漪。
平日里锋锐的眉眼软化, 在这样旖旎的灯火下头, 透出心旌摇曳的温柔。
他就这么站在江泫面前好一会儿,才抿紧唇,鼓起勇气伸手去拿摆在桌上、用来挑起盖头的花杆。光是这个动作就已经将他做的心理准备都耗光了, 宿淮双握紧手中的花杆,另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胸膛, 企图将泛滥的慌张与绵针一般的忐忑之意压下去。
只挑个盖头,看一看脸就好了。
他对自己道。
再做下去,就太僭越了,太冒犯了。
他执着那支花杆,慢慢向坐在床边的红影走去。谁知,才走到一半,坐在床边的人居然自己抬起手,一把将那盖头掀上去了!
霎时间,宿淮双的脚步呆在了原地。
江泫早就仔细听了半晌,知道房外没人。为了保险,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偷听之后,直接探手将面前遮挡视线的盖头掀开,一抬眼,就看见了呆站在不远处的宿淮双。
此前长街之上那一眼,不过是匆匆一瞥,现在浮现在面前的,才是这位少年新郎摘下黄金面之后的全貌。
且不说那一身浮金映红的喜服、少年挺拔周正的身姿,单单一张柔情栖歇的面容,就足以让人移不开目光。至今日,江泫此前目盲时为他在眉心化开的那道形似梅瓣的灵旨更是点睛之笔,压在额中,更添几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