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被金冠束高,发间也簪这几枚流光溢彩的金花。金花下头穿着红线,一缕一缕绕进少年乌黑的长发之中,一同被束进发冠、勾着金饰垂在身后,随步履飘摇,灵动至极、美观至极。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现下宿淮双的神情有点呆滞。
仿佛是碰见了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呆站在原地,也不出声、也不走动,仿佛宕机了一般。
江泫原本还想去拆头上垂着华帘、重似千斤的发冠,见此情状,不禁开口道:“怎么了?”
他一说话,仿佛给了宿淮双当头一棒,直接将他给敲醒了。他立刻将手中的花杆扔得老远,脱口便道:“……师尊!”
还好,还是正常的,没傻。
江泫的心慢慢落了回去,抬手去拆头上的金冠。他并非宿淮双,现在并不能切身体会到少年心中翻江倒海一般的恐慌,只觉得面前的金帘子十分碍事,几下都险些缠死他的手腕,道:“……来把这个拆下来。”
几乎话音刚落,宿淮双就冲到了他面前,动手三两下将金冠取下来放到一边,一撩衣摆在江泫面前跪了下来。
房中地面原是有软垫的,可宿淮双这一下,也跪出一声巨大的闷响,力道多大可想而知。江泫愣了一下,道:“你……”
却见面前人死死地将头垂下去,声音颤抖道:“请师尊责罚。”
江泫莫名道:“罚你什么?”
宿淮双双拳紧握,几乎将掌心攥出血来。
巨大的恐慌袭击了他,让他此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这辈子从未碰上过让他如此慌乱的事情,心中六神无主,只知面前坐的这个是货真价实的江泫而非幻影,而自己拉着他走过这么一场婚礼,做了这诸多僭越之事、说了诸多僭越的话,每一件、每一句,都绝不是一个徒弟应当对自己师尊做的。
“您要如何责罚……淮双都好……”他涩声道,“只是请求师尊,不要赶我走。我 、弟子、弟子并非是……”
如此一说,江泫便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弯腰将宿淮双握得死紧的手捡起来,一点一点试图掰松他的手指,道:“松手……掐出血了。我不罚你。不赶你走。”
宿淮双却不松手。
江泫在这幻境之中原本就如同套了两层枷锁,宿淮双却已恢复灵力,江泫自然不可能掰得动他。如此奋斗了三两下,江泫冷声道:“你再不松开,为师才要生气。”
话音未落,原本攥得死死的手掌一下就松开了。宿淮双抬起头来,江泫看见了一双满是恐慌的眼睛,注视着他的时候,少年的瞳仁都在微微颤抖。
只这一眼,宿淮双又将头垂了下去。
江泫自然不可能生气,视线落在他犹带血痕的掌心,牵起一只拉好,指尖轻轻抚过那些伤痕的边缘。手臂一抬高,喜服的袖子便滑落下去,江泫余光瞥见一道纤细的白影,视线一转,见宿淮双的手腕上系着一截细细的白绫,正是此前自己削给他用来束发的那条。
他竟然还留着它,还将它缠在手腕上。
江泫心中蔓起一点奇异的情绪。他轻轻捏了捏宿淮双紧绷的手腕,道:“时砚同我说过,只是临来的一场戏。我既然同意陪你一道演下去,又何来生气责罚一说?”
宿淮双的肩膀慢慢松垮下去。他低着头,江泫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知少年听了这话,膝行几步慢慢靠近了他,将手试探性地放上了他的膝头。
江泫没有拒绝。宿淮双于是轻轻将额头抵在自己手背上,用这样卑微的姿态哑声道:“……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他是真的怕了,一想到若江泫得知了他心中卑劣的心思、将他逐出师门永不再见时的场景,便觉得无法呼吸,连对江泫与他最后那一拜只是逢场作戏的失落都来不及感受。
得寸进尺了,宿淮双。
不该这样做的,明明一直在暗中守着、看着就好了。他是你的师尊,是这天下你最崇敬、最仰慕、最珍惜的人。暗自肖想也就罢了,你如何敢在已经看见他面容的情况下还将他抱进府中、让他陪你走这么一场?
再也不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贪心不会有好下场的,若惹得师尊厌了€€€€
……
头顶上落下来一只手。
江泫十分熟练地拍拍他的发顶,道:“听话,你先起来。”
他总觉得,不能再让宿淮双这样跪着了,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让他先站起来,好好地、冷静地同自己说话。
于是,拍完发顶,他又伸手捧住宿淮双的脸颊,托着他抬起头来,温声道:“去拿个凳子来。”然而,抬头的瞬间,他看见少年沾着水气的、潮湿的眼睫。
宿淮双抿唇,慢慢从地面上站起来,听话地从桌前拿了一只凳子。
江泫又道:“坐下,坐好。”
宿淮双在凳子上垂头坐好。
江泫道:“接下来我说的话,每一个你都要记好,并且要时时想起来。你听着€€€€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生气。若是做错了事情,我罚虽罚了,但永不会赶你走。你何时见我真的对你生过气?这次也是一样。”
“不要赶你走,这话你从十二岁说到十七岁。你既说了,我便再回答最后一次。”
“我永不会赶你走。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无论日后碰上怎样的事情,我都是要陪你走的。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也好、妖神夔听的觊觎也罢,江泫都会待在宿淮双的身边€€€€
最初原本只是为了任务将他收下,慢慢的似乎就变了质。起码,江泫是真心想陪着他的,不想见他哭、不想见他姿态如此卑微,最好他能提着送生一直堂堂正正地行走在天地间,无论要去干什么事,自己都在他身后。
“所以别哭了。”他用呢喃似的声音轻轻斥道,“这么大了还哭,像什么样子?”
少年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覆上江泫伸来擦拭他眼下泪意的指尖。随后将侧脸埋入掌心,慢慢收拢,像拢着一缕明光。
*
从房中出来以后,江泫和宿淮双都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这次进来,江泫连身上仅有的乾坤袋都丢了,于是问宿淮双借了一套衣服€€€€黑色的硬质长衣,袖口窄窄、腰封很紧,行动起来极其轻便,和江泫平日里穿的软袍完全不一样。
刚换上的时候,他趁宿淮双不注意拉拉扯扯几下衣服,总觉得十分不习惯。换好衣服临出门了,宿淮双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江泫闻声止步,见宿淮双指了指自己的脸,道:“师尊,要不要……变回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回了本相。变自然是要变的,只是现下没有灵力,需要借宿淮双之手,于是拉过少年的手,在自己面上画了三下,念了几句灵诀,灵光一闪,江泫蓦地感觉自己的身高矮下去一截,而面前宿淮双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奇怪。
江泫道:“怎么了?”
宿淮双道:“好像不是这张脸。”
江泫卡了一下,回身几步走到铜镜前头,举起镜子一照,又立刻将它扣了回去。
这是江少主的脸啊!!
骤然看见这张脸,江泫感觉非常奇怪,又拉着宿淮双尝试了一次,再照之时,总算成功变回了之前那张。将镜子放回去之后,江泫道:“你是怎么恢复灵力的?”
见宿淮双有解释的意向,又补充道:“先去找时砚,边走边说。”
两人在夜中的走廊底下潜行,找到江时砚之前,宿淮双也简要讲述了待在幻境这几天内发生的事情。
被拉入门后,宿淮双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以后四处小心探查,察觉到自己进入了幻境,于是开始寻找幻境的核心。
和在生境的江泫一样,他第一次便将目标瞄准了襄城中最为繁华的崔府,潜入崔府途中正巧碰见变成崔府小厮的江时砚,和拥有人身的清消。
得知那位少爷就在府中,且是这府中最大的主事人,几人打算寻机劫持。正巧几日后是他大婚的日子、新娘还是强娶的,宿淮双打算让清消半途入轿扮作新娘,遭到了江时砚的坚决反对。
大婚前天晚上,江时砚带着清消悄悄潜入后院,趁着少爷屏退下人试衣的时候将他五花大绑了带出崔府。
只是,既然这幻境由他而生,他自然也身负灵力,不是那么好制服的,中间出了一点小小的岔子。
江泫道:“什么岔子?”
江时砚道:“呃……恐怕不便多说。不过,阿泫是怎么进来的?你不是入的生道吗?”
江泫道:“……我也不便多说。”
沉默一阵,这个话题就这么揭过了。江时砚接着讲述道:“那位少爷说是搭建幻境的始作俑者,但我总觉得有些端倪。只是,他确实能够解除我们身上灵力的封印,只用短短一句话。”
“一句话”,这个描述让江泫想起了城外几十里上空盘踞的声音。那时,他对江子琢说滚下去,江子琢御剑的灵力便立刻消失不见,整个人从空中跌落下来,等到了城外,那只名叫潋潋的鬼也是,仅凭张口说话,就能让他们在原地团团转。
是以语言为咒,还是以声音?
不知为何,江泫总觉得这样的模式有些熟悉,打算等到见到那位少爷再说。他点了点头,又道:“他愿意帮你们解除封印?你们可找到了离开幻境的方法?”
江时砚道:“自然是……用了一些方法。”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有些不忍,又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让他牙疼的画面,提了这么一句以后就按下不表,接着道:“尚未找到。正因为还要再待,淮双才会顶替他的身份前去接亲。”
言罢,又想起从那喜轿之上下来的人,抿了抿唇,忍住了向宿淮双询问伏宵君去向的冲动。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府中的一片空地。
江时砚扬手一挥,面前的空气漾起数层波纹,片刻过后,空地之上凭空出现一座小院,在粼粼月色之下静默矗立。
江泫心道:障眼法。
一行人推开院门、跨过前院,一路走到房门之前。江时砚正想伸手开门,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宿淮双道:“淮双……?”
宿淮双道:“接上了。”
江泫道:“什么接上了?”
宿淮双道:“手脚。”
江时砚将手贴到门上,又是一道灵光闪过,江泫辨认出来,是用来加固的静音咒。如此一来,他倒有些好奇,房内究竟是怎样一番情形,需要用几层静音咒来阻隔。
下好咒后,江时砚伸手推开了门。刚推开时没什么,等江泫迈过门槛、走进房间,劈头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号:“救命啊€€€€!!!”
“我要回家,呜呜我要回家呜呜呜……”
“疼死了,我手脚断了啊!!!!”
宿淮双走在后头,只听见了最后一句,闻言冷声道:“已经接回去了。”
江泫定睛一看,房中用极粗的麻绳困着一位身形细瘦的人。看面貌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应当有二十余岁。长相破恶,品相不佳,此时坐在一把木椅上头鬼哭狼嚎,哭得面容扭曲,似乎伤心极了。
听见宿淮双的声音,他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张口尖叫道:“那也疼啊!!手脚不长在你身上,你当然疼了!!”
江泫道:“你折他手脚了?”
宿淮双道:“他想跑。”
椅子上的人撕心裂肺地反驳道:“你放屁!!我后面说不跑了,你也没见得把我解开!!宿淮双,你真是恶毒!阴险!阴魂不散!当时入门选试上头屁大点事你能记到现在,还专门跑上门来杀我!!”
聒噪得很,听了他的声音,江泫只觉得耳中刺得厉害,微微撇开头。宿淮双见状,眉头一皱道:“闭嘴。”
那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一下闭嘴了。
江时砚道:“崔公子,我们没有要杀你,只是希望你能帮我们一个忙。”
崔公子开口了,这次的声音要比之前小上许多:“有你们这么请人帮忙的吗?我是神的遗民,身上有神力的!小心我再给你们把灵力封了,再让你们跪下来和本少爷磕头!”
他被绑得久了,心中极不痛快,说话也满是怨气,口无遮拦。江泫对这种垃圾话免疫程度极高,淡淡地瞥他一眼,问道:“你们有什么渊源?”
这是对宿淮双说的。少年略一摇头,道:“没有渊源。从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就咬定我在入门选试之中为难他,如今是找上门来报仇的。”
那人怒道:“你又装不认识我?听好了,本公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襄陵崔氏三子崔€€是也!”
宿淮双面无表情道:“不认识。”也不再听他说话,道:“将他灵力解了。记住,他叫江泫。”
江时砚听见这个名字,神色微微一顿。而椅子上的崔€€咬牙切齿道:“不解。打死我也不解。解了你们两个的已经算是给你们面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带过来,真当本少爷这么闲啊??”
房中响起佩剑出鞘的铮然之声,送生冰冷的红芒就停在他双目前半寸之处。这一下将崔€€吓得够呛,不顾一切地向后挪去,下一刻木椅四角失衡,他连人带椅子一块倒了地,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
江时砚上前劝道:“淮双,你先把剑放下……”又叹了口气,把椅子和椅子上的崔€€一块扶起来,道:“崔公子,你说阿泫是什么阿猫阿狗,他一定会生气。好好说话吧。”
崔€€哭哭啼啼地坐好,脸上、衣襟上全都是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道:“你们就好好留在这儿,不好吗?在这儿好吃好喝好住,想要女人就有女人,日子别提有多好了,为什么要走呢?”
江泫听了许久,终于蹙紧了眉尖。
要问他对崔€€的印象,便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怪不得江时砚说有些端倪,若逢人说这个精巧无比的幻境是此人搭起来的,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
但若说他是傀儡,他又确实解开了江时砚和宿淮双的灵力。方才他说,他是神的遗民,体内负有神力,虽然听上去荒谬,但又有一丝轻微的可信度,总之,疑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