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宿淮双在他身边,习惯了一说话就有回应。对于好的事物,人总是适应得非常快,如果宿淮双哪天提出自己要走,江泫一定要花很久很久才能重新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如果宿淮双真要走,他是不会拦的。这样一想,心情竟然隐隐有些不好,恰逢房顶传来一阵异动,江泫连眼睛都没睁开,抽出床头的送生随手掐了个剑诀,便见剑尖红芒闪动,轻飘飘地刺穿趴在房顶上的不不速之客。
那人发出一声惨叫,趴倒在房顶上头不动了。回生被这响动惊醒,匆忙来到房中查看,刚走到房门前头,卧房的侧壁便猛地被击出一个大洞,刹那之间土石飞溅,自外窜进来无数阴森的黑影,月光映亮杀气凛然的刀锋。
宿淮双也睁开眼睛,一下从床上翻下来,伸手只摸到一个空荡荡的剑鞘,道:“阿泫?”
江泫将送生握在手中,道:“你躺着。”
提着剑一挥,房中的黑影立刻被强横的灵力扫除干净。他弯腰从破损的洞口走出去,略略抬眼一扫,看见一堆密密麻麻的黑影,灵力污浊,都是渊谷的教众。这可是老熟人见面,只不过是江泫单方面的。
前方开路的鬼灵被打得稀碎,知道前方有异,数名教众都默契地停下脚步。
但见蒙蒙夜色之中,突兀地踏出一只漆黑的长靴。来人步履极稳,姿态从容地踏过一片碎石与草叶,被夜风拂动的衣角之下,隐隐得见一道轻而厉、摄人心魄的红芒。
等他走到月光之下,便能见一身鬼魅似的黑袍,乌黑似浓墨的长发。面容拢在夜色之中模糊不清,可无论是从身形还是气质来看,都和他们要追的人大相径庭。
领头人警惕地道:“你并非房屋的主人。你是何人?”
江泫道:“自然是借宿的客人。”
领头人厉声道:“胡言乱语!他藏到哪儿去了?我奉劝你€€€€”
那红芒自面前一掠而过,将他的话语半途截断在口中。旁边爆发一阵惊恐的尖叫,领头人颇为焦躁地回头道:“怎么了!你们在鬼叫什……”
话音未落,却见视野猛地抬高。他的上半截身体重重地砸上地面,腰部以下却还好好地立在原地,只是鲜血喷溅而出,不知是不是有血滴进了眼睛,他的视野被染成了一片猩红的血色。
那剑带着身体一起削断的还有灵台,对于修士而言,灵台被毁的疼痛,用剜心蚀骨来形容也远远不及。
片刻之后,原地响起了他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旁边的手下原想去扶的,伸手之时却只觉颈间一凉。仿佛一缕极轻极细的风掠过,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已身首分离,死得不能再死了。
原本还算清净的河岸霎时间变成了尸山血海,断首尸体的血液在草叶和碎石之间流淌,慢慢留向升阳城清澈的河水,又在快要流出岸边时,被一道透明的结界挡住。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设下的结界静默地包裹住附近这一片地方,隔绝了所有的哀嚎、尖叫和鲜血,结界之外,仍然是安静平和的夜晚。
江泫站在原地,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会儿之后,被腰斩之人的惨叫渐渐弱了下去。
他走到那人面前,俯身蹲下,衣角就垂在鲜血里头,却没有一寸被沾湿的地方。领头人的双眼徒劳地大张,瞳孔快要涣散了。
江泫道:“告诉我。你们少谷主在哪儿?”
地上人的嘴唇翕动两下,眼中忽然爆出一阵光芒。如同回光返照似的,他猛地伸手扯住江泫的衣角,恳求的声音如同一只嗬嗬作响的破风箱:“救、救我€€€€!救了我,我就告诉……咕呃……”
江泫面无表情地举剑,一剑刺穿了他的头颅。
于是,抓着他衣角的那只手也慢慢松开了。这次似乎只来了这么些人,都被江泫清理干净了,他刚准备回屋,便听见屋中发出又一声巨响,墙面被砸开另一个洞,回生从里头倒飞出来,狠狠地砸上河边柳树的树干,发出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这次这个洞比之前的要大得多,两个破洞加在一起,三分之二的墙便没了。房顶没了支撑,哗啦啦地垮塌下来,一片土石飞灰里头,宿淮双和另一道黑影也从房中飞掠出来。
江泫立刻将剑扔回给他,探手去取袖中的乾天盘,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宿淮双接了剑,道:“房顶上那一只。他不是人!”堪堪将那一句话说完,恶鬼的利爪就已经到了眼前,两者缠斗在一块。
屋顶上趴的那只是一只怨气极凶的厉鬼,死了许久时间,攻击性也极强,应当是方才渊谷之人放出来探路的;而宿淮双单人对上他,剑势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
江泫取出乾天盘,原本是想卜一卜干扰罗盘运转的异常来源是否就是它,谁知罗盘长针一转,竟然指向了回生飞出去的那个方向。他心中疑云滔天,一路举着罗盘沿着金线过去,尽头果然落在回生身上。
将罗盘收回袖中,江泫一抬头,就看见了挂在树上的回生。他被打飞这么远,背脊撞树,腹部鲜血淋漓,被一根断枝捅了个对穿,就这么挂在了树上。见此情此景,江泫瞳孔一缩,第一反应是去救人,谁知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封在盒子上的禁制已经被鬼气冲散了,甚至盒子上都爬满了裂痕,江泫一脚险些将它踩得散架。
树上的回生道:“江……嘶,江公子,你先别动……等我下来以后,再给他们换个盒子……”
江泫抬头,见身体都被扎穿了的回生竟然还能伸出两只手,挣扎着要将自己解下来。他指尖灵光一闪,那枝条立刻被削断,回生从树上掉下来,似乎疼得狠了,在原地趴了好一会儿,再撑着身体站起来之后,又是一副没事人的神情,只是额上冷汗涔涔。
彼时宿淮双已经解决了那只鬼,背着送生神速过来了。看见回生的第一眼,想也不想,长剑出鞘,毫不留情地向前刺去。
此举江泫是一点也没料到,立刻伸手去拦,稍微拦住了一点€€€€剑尖被他推偏了一点,刺入了回生的肩膀,但没有完全刺穿。回生好不容易缓和过来的神情险些破功,痛得额角青筋凸起,但仍然涵养极好地压住怒意,道:“这是何意?”
宿淮双冷声道:“你的身体里是什么东西?!”
回生一愣,这才抬起了头。江泫也注意到了异常之处,稍一转头,便看见落在宿淮双眼眶之中、一双血红色的眼瞳,这才知晓,宿淮双的眼睛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东西。
他还没有说话,对面的回生浑身忽然僵住了。
像是猝不及防遇见了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他的双唇颤抖起来,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竟然顶着剑锋向前走了两步,颤声道:“你……你是风氏的孩子?”
宿淮双的眉头微微一皱。剑尖已经彻底穿过了对方的身体,他迟疑着,慢慢将送生抽了出来,道:“我不是。”
可顶着这样一双眼睛,他的说辞并不可信。回生连身上一直渗血的伤口都来不及管,透过束目的白绫凝视了他许久,似乎想伸手搭一搭他的肩膀,又没敢伸手,半晌才道:“你的母亲,是不是叫风杳?”
江泫心中一顿,某个可能性浮现在了心中。而宿淮双听了这问,面上迟疑更重,双瞳紧紧地锁住回生的身形,缓缓点了一下头。
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以后,回生原本强撑出来的平稳姿态尽数崩塌了。他的腰佝偻下来,强撑着身体,向前踉跄几步,面上神情似悲似喜,举起的手也在抖、肩膀也在抖,像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揭下遮挡眼睛的白绫,抬首道:“好孩子。我……我找了你好久。那场火灾之后,我只找到了杳杳和宿肃,怎么也没找到你……”
他抬起头来,月光映亮一双湖绿的眼睛,底下落着星星点点的银星,结成独一无二的瞳印。
这双眼睛和风杳的眼睛极度相似,无论是颜色还是瞳印,简直都一模一样。然而奇妙的是,只要是见过风杳眼睛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回生,不,风迁的眼睛,是一对黯然失色的仿品。
而这对仿品一般、又饱经风霜的眼瞳之中,已然浸满泪水。
第114章 匣中日月3
在许久以前, 江泫便知道宿淮双有一位名叫风迁的舅舅。舅舅在风杳离家之后和风氏现任家主决裂,折断灵命牌离开风氏以后不知所踪。
在很小的时候,宿淮双也知道, 他有一位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舅舅。舅舅是在自己母亲离家之后不久不见的,数十年来杳无音讯, 风定和风€€很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在风氏那一干小辈里头, 不论有事没事,几乎每天都锲而不舍来找茬让他难看的, 只有风€€一个。其中除了瞧不起他外姓子的身份,更多还是因为这个原因, 每每见面都少不得要提一提, 母亲风杳抢了她爹爹。
风定往往是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每每风€€做得过火了, 他就会叫停,告诉她再这样下去家主会生气,如此又可得片刻喘息时间。
因此,宿淮双对着这个未曾谋面的舅舅感官一直颇为复杂。小时候觉得, 若他还在风氏里头,自己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很多。起码他会稍微管着风€€一些,不会像风定那样纵容她;再者,舅舅那么喜欢自己的母亲, 对自己也一定不会差到哪去。
等到再长大一些, 便只将他当作陌生人了。因为不觉得能见面,甚至都已经抛到了脑后,现在骤然一见面前这人, 尘封的回忆忽然被撬开,宿淮双的神情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江泫忽然伸出手, 将宿淮双手中举着的剑压了下去,没有直视风迁的眼睛,道:“先把眼睛束起来吧。淮双不太喜欢这种眼睛。”
风迁微微一怔,立刻伸手从袖带之中抽出一条束带,有些费劲地缠到眼睛上去。他的手上有很多血,将束目的白绫染得红一片白一片,颇有些触目惊心。江泫想起他身上有伤,正想摸索身上的乾坤袋给他递一瓶药,目光落到他腰间的时候,却微微一凝。
方才那根树枝扎穿了他的腹部,所以现在腰腹间的青衣被染成暗红,一片狼藉之色。可下树不过这么一会儿,他的血竟然已经自己止住了。肩上的伤口也是,那团血渍已经没有了继续蔓延的迹象。
他将眼睛束好,视线透过目上的白绫,轻柔地落到宿淮双身上。如此打量了许久,江泫听见他轻声道:“长大了,长这么高了……”
与此相似的话,江泫也说过很多次。此时从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口中听到,宿淮双的却抿紧了唇,微微偏过头去,显得有些冷淡。
江泫也料到宿淮双会是这种反应,上前两步,向风迁手中塞了一瓶丹药,简短地解释道:“疗伤。”
风迁握紧了掌心的瓷瓶,片刻后想起了什么,又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只爬满裂纹的木盒子。木盒子之前被江泫踩了一脚,此时已经差不多快碎掉了,被他这样一捡,直接在手心里裂成两半,露出里头两团虚弱的魂火。
宿淮双深红的眼瞳向下一瞥,立刻认出了这两团魂火的身份。
这是……风定和风€€。
因为离开了躯体太久,两人的元神变得有些虚弱,魂火的颜色也灰暗了不少。他们互相依偎着,安静地躺在久未谋面的父亲手中。
顿了顿,他道:“你是专程来找他们的?”
风迁道:“是。从玉川,一直到升阳城。”
宿淮双忽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许久以后,他道:“既然如此,我和……师尊就走了。”
风迁方才喘匀一口气,闻言道:“尊座止步!”
江泫的脚步应声而停。
风迁也知道,他若叫宿淮双,对方不一定会停下来听他说话,可若叫了江泫,很大概率会成功。这一路看来,淮双很听他师尊的话,师尊不走,他也一定不会走。
见江泫回头看他,风迁掌心虚虚拢着那两团魂火,躬身道:“在下想请尊座帮一个小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想留宿淮双下来说话。江泫将选择权抛给了自己的弟子,见少年在月下僵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几人这才一道回到屋子前头。江泫看了看垮了半边的土胚房、散得四处都是的茅草和石块,忽然明白过来这房子颇多修补痕迹的原因,也知道他为什么听见一点响动就要把房子收起来了。
若不收起来,迟早要被追杀他的人打得一点不剩。
风迁站在院子里头,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忧愁明日又要修房。看了看好像也没坐的地方,江泫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抬,便闻土石之声哗然起,片刻之后,这间小小的茅屋已经变回了原样。
“暂时的,”江泫道,“日后还需修补。”
风迁转过身来,对着江泫又是深深一拜,道:“多谢尊座。”
他纵使离开风氏许久,可到底也在风氏生活得更久,氏族严苛的礼教早已刻在了他的骨子里头,对待江泫的态度十分尊敬。
屋内的尘灰被净尘术清扫一空,风迁重新寻了一盏灯出来点亮,三人又围着桌边坐下。江泫观他行动虽然微微滞涩,但又比方才蹲下去拾盒子时利落不少,想来是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果然,坐下以后,风迁将江泫给他的那只瓷瓶妥善地收回袖中。见宿淮双神色有异,他温声解释道:“我已不用人的丹药了。”
宿淮双冷声道:“为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风迁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将袖口挽起来,让宿淮双摸一摸他的脉搏。面对少年有些愕然的神情,他微微笑道:“没有脉搏,是不是?”
接着,他又拿出一把小刀,沿着自己的手臂划了一道。有血流出来,但很快,这点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方才你问我身体里有什么。”风迁道,“有一只鬼魂。我和他定下契约,我帮他达成一些目标,他寄宿在我身体里头,让已死的我能继续行走人世,并且,帮我找人。”
宿淮双搭在膝上的拳头微微攥紧,道:“你……是……怎么死的?谁杀的你?”
风迁抬起眼帘,微微笑道:“那便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样要交给你的东西。”
朦胧飘渺的灯火里头,风迁抬起手,将一直挂在胸口的那只木盒子取下来,交到了宿淮双手里。宿淮双完全猜不到他这样做的用意,紧紧攥着盒子,声音有些紧绷:“这是什么?”
风迁道:“打开看看吧。”
宿淮双有些犹豫。江泫坐在他的身边,在桌下伸手,用轻柔的力道拍了拍他的手背,少年这才垂下眼去,抬手旋开了木盒的锁。
“咔哒”一声,木盒开了。
宿淮双的视线落到盒中事物之上,整个人如同冷水浇背,一下子僵住了。原本进入房中以后,他的眼瞳已经转为平常的深黑,现在瞳仁紧缩,又隐隐有些泛红的征兆。
江泫心道不妙,然而等他也看清盒子里的东西时,原本平静的心中忽然泛起了波澜。
盒子里铺着好几层上好的绢布,绢布上头躺着的,乍一看像一对琉璃珠子,在灯火的映照之下粲然生辉。那是风杳的眼睛,瞳边是静谧柔和的湖绿色,蔓延到眼瞳末端时,又缓缓过渡成了新芽绿蔓一般的浅色,底下缀刻着银色的瞳印。
同这双眼睛相比,世上最华美、最纯粹的珠玉都黯然失色。
而这双眼睛,也是宿淮双曾经看了许久的。视线刚落到盒子里头,他便一下僵住了,回过神来以后,第一反应是立刻将盒子扣上,攥着木盒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连连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说出半句颠三倒四、断断续续的话:“这……为什么?你……”
风迁道:“这是杳杳的眼睛,我拿回来了。从赤后之底,渊谷的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