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忽然知道,风迁为什么会死了。
还在风氏的时候,外界对他的评价都能归结为两个字:平庸。天赋平庸、境界平庸、能力平庸、待人接物也平庸。灵气仿佛都被留到妹妹身上了,更小的时候,风迁甚至很木讷,亏得是风氏上一代的嫡长子,族中一路费心栽培,才稍稍有了些模样。
然而世上绝大多数修士去闯渊谷的神殿,都是有来无回的。更何况资质平平的风迁。
若非得了那一道机缘,他根本不可能带着妹妹的眼睛回来€€€€他确实也死了,现在只是一具麻木的行尸,靠着要给妹妹报仇的执念一直撑到现在。
宿淮双猛地抬头,眼底爬上些许可怖的血丝,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是渊谷的人做的?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去哪儿了?我小时候回去过阜南一次,村子已经变成废墟了,我谁都没找到……”
风迁道:“杳杳离家之后,我暗中找到了她和宿肃的住处,托人在一旁建了这座房子,时常回来悄悄看看。我不敢冒头……哈哈,宿肃从小就跟着我,长大之后带着我妹妹跑了,要是看见我,一定成天都睡不好觉。所以,我只敢远远看,连淮双的名字都不知道。”
“变故发生那一日我并不在阜南,回来以后没有找到你,将杳杳和宿肃葬在了别处。”
听见阜南这两个字,宿淮双倏地明白过来,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靠在墙边的纸壳人眼熟了。
小时候的村子里头,确实有一位叶叔。他一人鳏居,不常出来,吃食生活全靠村民周济,时间过去太久,再加上那时年龄太小,印象十分稀薄,因此两次见面,宿淮双都没能将其认出来。
“后头找线索、查踪迹,花了许多年,确定了是渊谷所为。除此以外,我还得知了一件事€€€€渊谷的人,在暗中猎杀天资优异的风氏族人。杳杳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巫族也因此遭难。他们的神……”
说到这里,风迁似乎回想起了什么,后半句蓦地隐去了。
江泫冷不丁出声道:“巫族灭族,也是渊谷做的?”
风迁道:“是。”
房内默然片刻。
许久以后,江泫才道:“淮双知道夔听,但说无妨。”
然而,听了这句话,风迁却不如何高兴,紧抿的唇角看起来颇为沉痛。
“妖神夔听在找一双眼睛。可惜,我尚未查明€€寻找的原因。”他道,“我死得太早了。若还是人身,追查起来一定要快一些,死了以后,许多地方便都不能去了。”
然而这悔恨根本就不应存在。他独自一人,这些年能查到这么多隐于人后的秘辛,已经很让人敬佩了。叙述的时候字字温淡平和,在外游荡多年,蒸干了多少鲜血与眼泪,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宿淮双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攥紧木盒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舅……舅。”他有些艰难而生涩地念出那个从未说过的称谓,只觉得陌生无比。“我可以……”
风迁却道:“你不可以。”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头,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没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的错。我不告诉你这些,你早晚也能自己查到。”
“然而我告诉你这些,仅仅是因为你有知情的权利、并非是为你指明仇恨的源头,要你日后背负着这种仇恨生活。
“淮双还很年轻,拜入这位尊座座下,日后一定会很有出息,还有大好的未来。要向谁寻仇、怎样寻仇,交给舅舅就好,总有一天,我会将那人的头颅提过来见你的。”
“到时候拿来给你当球踢,好不好?”
灯光之下,江泫余光瞥见宿淮双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在同龄人还在朝着父母撒娇、在无忧无虑的环境里头刻苦修行的时候,宿淮双早已被过去死死缠绕、无法挣脱。是以,江泫总想对他再好一点、更好一点,想让他知晓平和的生活是存在的、能为其遮风避雨的港湾是存在的,只要他想,净玄峰永远都是他的家。
宿淮双垂下眼,又慢慢将那木盒打开一丝缝隙。凝视那一缕明净的光泽片刻后,他忽然道:“不好。”
风迁道:“淮双……”
宿淮双道:“不好。”
却是没有再说其余什么了,没有解释、也没有表明决心的誓言,泛着深红的双瞳底下,铺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可怖杀意。
沉默良久,风迁的唇角牵起一个温和苍白的笑容。他没有再劝,视线都盛装在眼中,被蒙在血迹斑斑的束带之后。他转而向江泫道:“我想请尊座帮我一个忙。”
江泫道:“请讲。”
风迁递上来装着风定兄妹元神的木盒,方才在路上,他已经新换了一个,还重新下了几道温养灵魂的禁制。这些小小的木匣子,一个挂在胸前、一个揣在兜里,或许还有一些装在别的地方,都是他的执念,支撑他战胜死亡,时至今日仍然行走在世间。
风迁道:“帮我将他们带回去吧。”
江泫愣了一下,道:“你为何……”
然而,当他抬头看见风迁的神情,这个疑问便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原本就是与父亲吵架决裂,离家的时候折断了灵命牌。风迁性子温吞,看上去不是会做出偏激举动的人,一定是痛恨家里这股刻板风气痛恨到了极致,才会这般决绝。
从古老氏族的嫡子变成两袖空空的行路人,少不得成为家中明里暗里的笑柄。离开家族也就算了,没过几年竟然无声无息地死在外头,变成了个不死不活的东西,更是天大的笑柄。
能在人身体里寄存、让人死而复生的,一定是厉鬼。
风氏的眼睛可辩万物,如同他再怎么痛恨也改变不了、只能用白绫遮住的那双眼睛一样,他体内藏的东西一定瞒不过风氏的人。
若是回到家里去,一定只有一条路:被族人、甚至是自己的父亲亲手清扫,随后找一块坟地,让他安息。
风迁还没报仇,他不能安息。
江泫抬手,将那只小小的木盒接过来。原本就是出来找他们的,一路颇多牵扯,算算时间,已经过了大半月了。寻常生魂离体这么久,状态一定很差,可这两团魂火除了虚弱一些,没有丝毫别的异样。
知晓他已经同意了,风迁向江泫垂首道谢。江泫知道,他一定很想和宿淮双说说话,于是自行起身,从茅屋离开,一个人晃荡到河边。
一边走,一边不合时宜地想:风迁此时的境遇,倒和他有几分相似。同样都是死而复生,同样都是和某种事物签订了契约,同样都不能再回家。
他摇了摇头,寻了处平坦地坐下。
坐下以后,江泫阖上双目,进了一趟自己的灵识海,打算问问系统之前的提醒怎么回事。时隔许久再进,江泫的灵识海不再像此前那样一片漆黑,更像是晨光熹微的清晨,只是少了些许朦胧的雾气。
脚底下仍然是一层浅浅的清澈水流,江泫踩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将灵识海逛了个遍。只是这次他没找到系统。
这让他的心微微提起,又锲而不舍地再找了一次,终于在踏出某一步的时候,注意到了脚底下的异样。
挪开长靴,他看见一个几乎和水流同色的模糊光团。系统藏在水里,几乎透明了,等他挪开脚,才道:“你是第一个敢踩我的人。”
江泫诚恳地道了歉,蹲下身问道:“风迁的眼睛有什么问题?你能看见他身体里是谁么?”
系统道:“不知道,看不见。我只隐隐察觉到他眼睛有端倪,不知道这就是风迁,于是让你小心。”
如此一说,倒是出于好心。
“那你现在是在?”
系统泡在水里道:“玩。”
又交谈了几句,系统仍然和从前一样十分没有交谈的兴致,江泫便从灵识海中出来了。谁知,刚一睁眼,蓦地看见面前的河水之中,泡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此时月亮已经隐入云层,那道黑影潜在水流下头,在一片压抑的静默之中抬头注视他。此情此景的惊悚程度世间少有,胆大如江泫,头皮也微微一麻。
他完全没看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条件反射便抬手用灵力将他揪出来扔上岸,得到一声滑稽的惨叫:“啊痛痛痛痛痛€€€€手下留情啊,仙长!!”
这声音可太熟悉了,白天刚才听过。地上的黑影翻了个身,果然是之前在城外见到过的那个相士。
这人竟然泡在水里想方设法地游进来,这份毅力叫江泫惊诧之余,又不免有些语塞。
这城中的河底只有灭水鬼水煞的阵法,不拦鱼虾,也不拦活物。所以,他才能从河底悄悄进城。
江泫叹了口气,重新坐了下来,淡淡道:“之前我便说了,我不信命。”
相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用像模像样的坐姿坐在了他对面。此人浑身湿透了,又干又卷的长发被浸湿以后严严实实地贴在脸上,底下两只眼睛黑白分明、精光四射,表情也颇为热切,果真像个江湖骗子。
但为了一份机缘,他能拼命至此,倒也令人敬佩。
相士道:“非也,非也。这位仙长,我知道呢,你们修士有灵力,有各种阵法灵诀,能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所以一般都不信命,觉得命数是可以由自己改写的。”
“可修士也是人啊?这世间除了神仙,天地万物都在天道的管辖之下,每个人的命相,是从一开始就写好了的,以后会发生什么都是天注定,改变不了。所以,命还是要信的。”
江泫道:“哦?依你所言,命数既不可改,我又有什么提前知道的必要?”
相士道:“你这又错了。你们修士不是坚信自己能改命吗?既然如此笃信,知晓自己的命相,日后防备着,万一有朝一日能从天道之下瞒天过海,就此成功改命了呢?”
“小道我啊,最钦佩的就是敢于逆天改命之人。”
简直是歪理邪说,为了达成目的张口胡来。江泫摇摇头,道:“你又如何能以凡人的眼睛,看透天道之上谱写的命数?”
相士嘿嘿笑道:“所谓‘术业有专攻’,咱们相士可不就是学这个的?”
江泫道:“那你便替我看看,我的命相究竟如何?”
相士大喜过望,立刻打开身后背得严严实实的包袱,开始从包袱之中取出自己从师门带出来的器具。大多奇形怪状,是江泫鲜少见到的事物,便也当作闲时打发时间,静坐着等他的结果。
“嗯€€€€让小道看看€€€€”相士闭着眼睛做冥思状,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啧啧称奇道:“这位仙长,你不要改别人的命呀。”
夜风之中,江泫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姿微微僵住了。
第115章 匣中日月4
一怔过后, 江泫不动声色地道:“那依你看,我改了多少人的命?”
相士道:“两个吧。还是一个?改的都是大人物的命,这位仙长, 你可真敢做呀。”
能说得上是被他改过命的,归根究底也就一个江明衍。宿淮双并非他亲自捡回宗门, 而是由长尧下山带回, 严格意义上命运轨迹发生变化,并不能说是他的原因。
只是事情已然发生, 这位相士能看出这一点,让江泫有些刮目相看。
“是吗?”江泫淡声道, “那上天要对我降下什么惩罚?”
相士抓了抓头, 打哈哈道:
“我又不是天道, 上天要降什么惩罚, 我一个相士怎么知道呢。不过还是请听小道一言€€€€”
他忽然顿住了,原本盘腿坐着,此时却忽然垂下头去,作冥思苦想状。一只手抵着额头, 另一只手摆在膝上,微微探出来了些,五指躬起,维持了好一会儿。江泫也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明白过来这个手势的意思:
这是要钱呢!
江泫语塞极了, 不免生出了些许被敲诈之感。但横竖现下无事,又暂时不能回去,江泫于是慷慨解囊, 将一锭银元宝放进了他的手心。
那相士觉得手里沉甸甸的,睁眼一看, 登时两眼放光,狂喜不止,翻身而起十分麻利地给江泫哐哐磕了两个响头,道:“财神爷!不枉小道找了您这么久,果真是一位财神爷!!财神爷的赏赐够小道半年的花销啦!”
江泫心道:你找的不是机缘吗?
却听那相士喜气洋洋道:“恭喜财神爷,贺喜财神爷。您掷出的银元宝让小道我心悦诚服、好感突破天际!无偿为您解锁往后的一系列服务!无论事卜姻缘、卜命数、卜机缘,还是求财求子求长生……”
江泫是在听不下去,明智地打断他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热情推销被打断,相士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道:“小道想说的是,这位道长,你从今往后可要小心了啊。千万不能做什么坏事,原本你的命就已经很苦了,若是做了什么坏事,再遭天谴,那可就惨得不能看了。”
被人当面说命苦、惨得不能看,大概也只有江泫能面色如常地反问:“我命苦?”
相士啧啧称奇道:“苦啊。不能说很苦,只能说是十分苦。”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根小树枝,将面前草地上的草扒拉干净,神速擦出一片空地,边写边画道:“你看啊。你小时候有病,差点就没活下来是不是?既然逆天改命活下来了,就要受苦。这是其一。”
“你的父母也横死家中了,是不是?这是其二。”
“再者呢,你的师尊,也死了,还死得很惨,对不对?这是其三。”